数日之后,吐蕃大军抵达长安。
高适站在长安金光门的城楼上,看着吐蕃军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不由眉头紧锁。
长安城中,兵力不足万人,而这座城池光是正门,便有九处。
当年,郭子仪进攻长安城,安守忠战败之后,燕军大将田承嗣毫不犹豫的弃城而走,原因便是城池辽阔,在没有足够兵力的前提下,防守难度太大。
而如今,针对这一情况,手中只有九千兵力的高适,无奈之下,只能采用多点防守、多布疑兵的策略。
吐蕃大军抵达长安城下的时候,桑赤若和一众吐蕃贵人,看见长安城头,到处都是旌旗飘舞,又在城墙后方瞧见无数兵卒的身影。
吐蕃次相敦仁增紧锁眉头,向桑赤若说道:“长安城的兵力居然还有这么多,实在是出乎意料。”
桑赤若并没有说话,只是骑在马上,仔细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长安城。
不久之后,他对其他人说道:“城墙绵延,不见尽头。这种城池,不利于防守。倘若我是军中主将,倘若有敌来袭,必定不会寄望于守城,而是会依托城外的工事,来抵御敌军。”
敦仁增:“大论的意思是,城头上的士兵,不过都是临时找来拼凑的百姓?长安城中,此时已经兵力不足?”
桑赤若举起马鞭,指向城池的另一个方向,说道:“长安城的守将,究竟是否如我所料,想要验证,也很简单。派出偏军,同时攻打其它城门。如果守军是由百姓临时拼凑的,那么守军必定战力低下。”
吐蕃军抵达长安的西门,接下来的举动,出乎城中守军的预料。
吐蕃人并没有着急攻城,而是在驻扎之后,从中军大营分出两只偏军,在城池的南北两个方向,都立下了一处分营。
如此一来,吐蕃大军分成了三只部队,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对长安采取了笼城之势。
开战第一日,长安城防就险象环生,错漏不断。
从百姓中征召的民勇,由于接受训练的时间尚短,故而在战事之中手忙脚乱。
例如:
不待敌人进入射程,就发射箭矢;火药桶尚未点燃引线,就推下城墙;在城头搏杀到一半,心生畏惧,掉头逃跑。
诸如此类的事情,层出不穷。
身为长安城守的指挥,大唐左相高适,如同救火一般,四处奔走。
哪里的战事危急,哪里的门楼立起红旗,高适便要带上近卫,去往该处的军营,鼓舞士气,调度士兵。
战斗打了两日,高适就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身体枯瘦的不成人形,浑身上下,唯有双眼依旧奕奕有神。
反观吐蕃大军,主将桑赤若,此时已经摸清了唐军的底细,知晓长安城中的战兵很少,大多都是临时召集的募勇。
于是,战斗开始的第三日,桑赤若调集重兵,选择西向的金光门,打算一鼓作气,彻底拿下长安城。
吐蕃军的异动,引起了长安守军的警惕。
当唐军将这一消息,向高适汇报之后,后者很快就意识到,吐蕃军或许今日就会在西门加强攻势。
登上城楼,仔细观察了一番吐蕃军的调动,高适在确定了敌军的集结方向之后,事先将兵力安排妥当。
总攻开始之时,金光门外的吐蕃大军,五千人分为一队,又分成左中右三部,同时对城门发起了进攻。
一万五千人的吐蕃攻城军队,如海浪一般,向着长安的城墙席卷而来。
高适不顾他人的劝阻,站在前线的城楼上,城中守军和百姓,见左相身处战场,丝毫不见惧色,个个都是受其鼓舞。
每个人都是悍不畏死,奋战在城墙上,与吐蕃军进行着殊死搏斗。
唐军士气正高,再加上长安作为京畿要冲,武库之中火药、火炮都是充足。
而且,经过了前两日的磨合,大多原本未经战事的民勇,已经逐渐熟悉了火器的操作。
所以,唐军兵力虽然处于劣势,但是凭借着源源不断的后方补给,在面对吐蕃军的时候,丝毫不落于下风。
城墙上抛下的火药桶,在城墙下方接连爆炸,将攻城的吐蕃军炸的尸横遍野。
至于那些攻上城头的吐蕃士兵,等待他们的,是摆满了整条战线、一字排开的虎蹲炮。
伴随着城墙上轰隆响起的炮声,吐蕃士兵的残肢碎甲,宛如下雨一般,纷纷落下。
长安之战,从上午一直打到了傍晚。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死者的尸体。
长安外围的城墙,被大火和硝烟,熏成了黑灰的颜色,远远看去,就像城池被乌云笼罩一般。
吐蕃军先行投入的一万五千攻城大军,几乎损失了三分之一,长安守军也有三千左右的伤亡。
当晚的吐蕃大营,平日里素来淡定的桑赤若,当着众人的面,极少见的大怒。
今日的战场上,唐军不足万人,剩下的,不过是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百姓。
在此种情况下,攻打长安的首日,吐蕃军居然折损五千,而且还未取得寸功。
这种战绩,倘若传回逻些城,势必会遭到吐蕃贵族们的耻笑。
盛怒的桑赤若,当场处死了今日负责指挥的数十名将领,又对明日负责攻城的吐蕃将领,下了死令,必须拿下长安外城。
可惜,桑赤若虽然下了命令,但吐蕃军在接下来数日的攻势之中,依旧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唐军包括火药桶、虎蹲炮、长炮在内的火器,成了吐蕃军攻城的最大障碍。
这些火器,不似刀枪弓弩一类的军用品,需要长时间的训练。
任何一个百姓,只要简单学了一些装药和点燃的知识,就能走上战场,操作火器,协助杀敌。
而当年,为了支持河湟、山南、河东战场,长安的武库又数次被扩建和填充,以供前线使用。
所以,长安城的火器,成了吐蕃军的心头大患。
桑赤若在大营中思虑了很久,意识到先前的错误,开始转变攻城的思路。
唐军拥有大量火器,又占了守城的地利之便,吐蕃军倘若强攻,死伤暂且不说,短期很难拿下城池。
但是,火器的使用,本身就有弱点。
例如虎蹲炮和长炮,需要在白天视线较好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倘若遇到黑夜、大雾、大雨一类的天气,威力和准头就会丧失。
想到这里,桑赤若招来军中心腹,开始安排接下来的计策。
既然白天无法应对火器,那么就采用夜袭的方式,攀上城墙,进攻长安。
长安城墙虽然高耸坚固,但对于吐蕃的山隗军而言,却依旧算不了什么。
山隗军中,大多都是在山麓生活的蛮人,翻身越岭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城墙。
桑赤若招来山隗军大将殷屠,对其说道:“这几日,吐蕃军会继续在西线战场,吸引住唐军的注意力。而你们山隗军,选出一只精锐小队,择日于深夜去往南线,再乘着唐人不备,攀上那里的城墙,占下城门!”
殷屠大声领命。
几日后,殷屠率领五百山隗军,趁着夜色去往长安南向的城门。
由于近日来,吐蕃军一直在西线发起攻势,故而南线唐军的戒备,并不森严。
山隗军中那些山民出身的军卒,利用特有的攀岩工具,避开唐军的巡哨,并没有花太大的力气,就爬上了城墙。
只不过,在山隗军去往城门的时候,终究还是运气不好,被一名唐军哨兵看见。
后者及时敲响了警钟,又大呼有人夜袭。
殷屠大怒,抛出飞斧,杀了那名哨兵,又向手下发令,变偷袭为强攻,尽快拿下城门。
五百山隗军,冲向刚刚集结的守军,后者猝不及防,一时之间被打的接连后退。
殷屠见唐军败退,也不恋战,直接去了南门城楼,杀掉其中的守卒,下令放下吊桥,再转动绞盘,打开城门。
一直埋伏在南门附近的吐蕃军,见山隗军得手,纷纷上马,一边欢呼,一边向着城门奔去。
南门唐军见城楼失守,又见城外吐蕃大军,打着火把快速袭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陷入了混乱。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高适,带着亲兵及时赶到了南门。
先是砍死了几个想要逃跑的溃兵,高适见唐军混乱,又向亲卫下令,在前线升起大将的旗帜。
亲兵闻言,有些犹豫,向高适劝道:“左相,眼下城门混乱,我们人数少,距离敌军又近。倘若升起将旗,就等于在黑暗之中升起了火烛,我军固然能够看见,但是敌军也能看见,不如派出传令兵,四处……”
高适不待亲兵说完,当场喝道:“城门失守,长安数十万百姓,即将生灵涂炭,此等紧要关头,怎可犹豫!”
说完,高适再次下令,升起将旗。
当高适的将旗,在南门升起的时候,原本一盘散沙的唐军,顿时有了主心骨。
有人高声喊道:“左相!左相来了!”
又有人喊道:“左相尚且不惧,吾等又怎能退避!”
就在唐军士气恢复的时候,已经控制住城门的山隗军,此时也发现了左相高适的位置。
殷屠怒目瞪向高适的将旗,将手放在嘴边,打了一声呼哨。
下一秒钟,五百名山隗军分出一部,朝着高适所在的地方,快速攻去。
高适的亲兵,本来人数就不多,面对这群力大无穷的山隗军,只能一边列阵抵抗,一边尽力推延。
在付出了近百人的牺牲之后,山隗军大将殷屠,见原本退散的唐军,逐渐包围了上来,知晓此次夜袭功亏一篑,只能下令尽快撤退。
心有不甘的山隗军,向着高适亲兵的阵列,抛去一阵箭雨,最后悻悻的退出了城门。
南门此时被唐军夺回,城门缓缓关上,吊桥也被升起。
距离城门仅仅不到百米的吐蕃前锋,眼见城门慢慢关上,只能纷纷下马,骑兵成为步兵,改奇袭为攻城。
夺回城门的唐军,很快攀上了城墙,面对蜂拥而来的敌军,开始借着火把和月色,对敌人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箭矢、火药桶和火炮,在南门前方的战场,交叉构筑,形成了一道死亡防线,任何想要穿越这片区域的吐蕃兵,都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城内,高适的亲兵队,面对山隗军的突击,虽然损失惨重,但依然有不少人存活了下来。
亲兵队守原本正在庆幸,突然发现身后的高适面色有异,不由低头看去。
只见高适的胸口,中了一根流矢。
箭头穿透铠甲,直接刺入了身体。
亲兵队守大惊失色,赶忙想要呼喊求助。
高适一把拉住他,小声说道:“莫要声张。”
亲兵队守连忙说,要去找医师,拔出箭矢。
高适摇头道:“眼下城头战事未歇,倘若军中知晓老夫重伤,我军士气必定受挫,而敌军必会趁势决战……你寻人将帅印,转交给副将鲁孝,倘若老夫有事,令其统管三军。”
亲兵队守喉头哽咽,眼中满是热泪,数次想要说话,最后只能轻轻点头。
高适微微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剪掉箭羽,找一件宽袍,遮住老夫的铠甲,再扶着老夫,登上城楼。”
当亲兵队守将高适扶上城楼时,正在与吐蕃大军作战的守军,见到左相坐镇,纷纷欢呼起来。
一时之间,唐军士气大涨,将城下的吐蕃军,打的溃不成军。
高适抓住佩剑,死死抵住地面,宛如旗杆一般,站的笔直。
在稳固住身体平衡的同时,高适任由伤口中的鲜血,一点一滴的顺着铠甲,落在脚下。
微热的血液,一丝一丝,带走着老人残存的生机。
耳旁的厮杀声,越来越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黎明的晨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一缕清晨的光亮,投在了高适的脸上。
老人吃力的抬起头来,看向长安城的天边,最后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