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的折腾,好容易穿过黑山峡。
如血一般残阳里,那些皮筏,陆陆续续钻出黑森森峡谷,仿佛自幽冥还了阳间。
及至靠拢岸边,船工们一个个几乎累瘫,筏上兵士,也多有唬得站不起的。
放眼望去,眼肿面白比比皆是,白是吓的,肿是哭的。
一个个垂头丧气,便似打了大败仗一般,士气极为衰落。
老曹令人把数张筏子摞起,自家爬了上去,便似站在高台上一般。
他就这般高高站着,面沉如水,直到花荣、石宝,乃至曲端、姚兴等俱都次第抵达,眼见有名将佐不曾折损一个,神色这才好转些许。
待再不见筏子出来了,老曹令人计点损失,折了官兵两千有余,粮秣、战马,一时难算。
老曹听罢,满脸悲伤,仰天长叹:“呜呼!华夏大好儿郎,汉家精锐勇士,为赴国难,不辞艰险,随武某远征西夏,如今命丧途中,不得返乡,此皆武某之过也!”
他站在高处,当着一众兵卒的面,把脚用力跺了几下,继而捶胸,大叫道:“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心中却是暗暗出了一口长气。
渡河之初,他心中做好的最坏打算,是折损四成人马。
如今实际损失的,两成也还不到,有名大将更是尽数完好,于此结果,他心中着实有庆幸之感。
眼下这番痛心疾首做派,其实七八分都是演的——
便似当年“割发代首”、“吾梦中好杀人”一般。
毕竟折了这么多人,若是沙场战死也还罢了,既然当兵,阵前死、马上亡,皆是本分,任谁也能理解。
只是这等翻舟沉水的死法,是人都难免觉得憋屈,何况活下来的众人,也都受了老大一场惊吓,肚里自然有许多不满之情。
老曹将心比心,深知此时此刻,自己若是不及时流露出些伤痛情绪,士卒们大抵便要流露出愤怒情绪了。
他这一番作态,看在众军眼中,果然都感到些许安慰。
至少主将还是把大伙儿性命挂在心里的。
老曹几声“痛煞我也”喊出口,眼泪已然熟练滚落。
时迁四下扫了一眼,凑在扈三娘身侧,低声道:“嫂子,你这时该说两句话方好,便说‘千里灭国,此乃壮举,我是女子,尚不惜死,汝为主将,何作此妇人态度’?”
扈三娘“啊”地一声,明白过来,连连点头,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跳到老曹身边。
她身量高挑,容颜标致,随老曹出征许久,众军谁不看在眼中?
此刻虽然还是细甲凤盔,但是一身水渍,头发散乱,面色惨白,更让人我见犹怜。
却听扈三娘高声道:“夫君,你乃大军主帅,如何作此妇人态度?你率领我等奇袭西夏国都,乃是千里灭国的壮举,古往今来少见,岂有不死人的?走这黄河险道,也是为了避开大军,少些袍泽战死,我一个女人,尚且不惜死,何况你麾下这些勇士?”
曹操见扈三娘抛头露面、慷慨陈词,心中大奇:这个婆娘,何时竟也开了七窍?
当即大喝:“吾虽是主帅,心肠也是肉长的,见了这些好男儿身死于此,又岂能不神伤?也罢!待平了西夏,定要回返故地,就在此建一座平西忠烈祠,供奉死去的兄弟还有船夫众人,使他们得受万世香火,以彰其功,若有家人的,也都要重重抚恤!”
扈三娘心里觉得果该如此,当下点头,豪爽喝道:“你且放心厮杀,这些好汉子的身后事,自有为妻的用心料理。”
他夫妻两一唱一和,底下士兵多么老实单纯?心里立刻舒服了许多。
纷纷抱拳道:“武帅这等仁义,吾等为你卖命,也自不枉了。”
又有人大叫:“多谢扈将军替死去兄弟们建庙。”
老曹眼见士气大为恢复,心中一定,又令人搬出事先准备的酒水,让众人饮酒御寒。
次日,众军重新登筏,复向北行,数日之间,陆续过得青铜峡、灵州。
青铜峡也是黄河绝险处,只是此峡长仅十里,比之黑山峡,不可同日而语。
但即便如此,也自折了一二百人,前后损失相加,比一场大战也不逊色,只是没有伤兵罢了。
此时自兰州出发,已经八日,距离兴庆府,不过咫尺。
眼见日色西沉,恰好遇过一片芦苇荡,老曹便令停泊在此,把大军藏匿在芦苇中,找来黄友,商议攻城之策。
黄友追随种师中近二十年,数次随大军征西夏,虽不曾真个打到过兴庆府,于其大致情况,倒也熟知,便把兴庆府情形,又细细说于老曹等人。
兴庆府者,原系宋朝灵州怀远县也,东临黄河,西枕贺兰山,亦是形胜之地。
咸平四年,党项首领李继迁占了此处,二十年后,其子李德明于此修造宫殿,定为都城,乃名兴州。
直至德明之子李元昊,正式称帝建国,这才有了兴庆府之名。
建成百年,数朝修缮,如今城池周长十八九里,护城河阔十丈,南北各两门,东西各一门,宽街长道,划分得二十余坊。
只不过西夏毕竟贫瘠,即便都城之中,除皇宫、权贵宅邸尚显堂皇外,其余民居,也都是些低矮土屋。
“十丈城河?”老曹听罢,眼神一亮,揣摩道:“西北之地不比江南,十丈河道着实是不窄了!兴庆府距黄河不过二三十里,它这条城河,若不贯通黄河,哪得这等磅礴水势?”
城河通附近河道,乃是惯例,便似汴京、郑州一带城河,皆通黄河,苏州城河,则通运河。
黄友也明白了老曹意思,却又疑惑道:“武帅之意,是要乘着筏子直抵城下?只是……”
老曹见他欲言又止,呵呵一笑,把住手臂道:“老黄,你我如今,也算出生入死的交情,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
他的笼络手段,真个驾轻就熟,小小一个动作,便让黄友心中一暖,当即说出自家顾虑来。
“末将是觉得,这般行事,固然有出其不意之效,可那筏子又载不得云梯等等,城墙高高,却难生翼飞上。”
曹操微笑道:“原来如此,黄将军且放宽心。我这些弟兄中,多有身怀绝艺的人,兴庆府城墙再高,比之雁门关如何?”
说罢,回头叫一声:“时迁!”
“小弟在此!”时迁笑嘻嘻,露出一嘴稀碎小米牙,一蹿到了面前。
曹操见他这伶俐模样,顿时便觉心安,笑呵呵道:“好兄弟,你今休辞劳苦,让张良载了伱,去为大军探探道路,顺便瞄一眼那城墙,心里有个预备。”
“小弟得令!这便出发,哥哥只顾放心便是。”
时迁一抱拳,拉着张良去到河边,解下一个小筏子来,两个乘了,顺着落日下金光滚滚的河流,远远向北飘去。
时迁这一去,直到次日天光方回,却是和张良两个,背着筏子,自陆地上走了回来。
同曹操禀告道:“哥哥,小弟这一番打探的清楚,兴庆府那城河,果然直通黄河,便是大船,亦可进入。那入河之处,乃是黄河渡口所在,若在平常,有五千西夏军守把在此,以防宋军渡河。”
老曹听了,先是一惊,随即笑道:“既然是为了防止宋军渡河,如今想必都调走了?”
时迁佩服道:“哥哥所言正是!李乾顺那厮,只愁兵马不够使,凡是能调之兵,都随他杀去了宋境,如今坐镇城中的,乃是太子李仁爱,此子不过十三四岁,由国相李遇昌辅佐。兵马只得五千,其中四千,乃是麻魁军。”
黄友在一旁,见曹操不解,连忙道:“麻魁军者,乃是当年梁太后精选诸寨健妇组建,即西夏之女军也。”
曹操听罢,并不鄙夷,反而赞道:“李乾顺此人,也是个敢下注的!以女军守皇城,可见他真个是全力以赴,要毕其功于一役,吾等若不到此,说不定真便被他打下偌大基业!此人能有这等心志,尽取秦土后,苦心经营一回,未必不能与金国争锋。”
花荣在一旁笑道:“若论胆色,哥哥的胆色难道小过他?踏浪千里取王城,此古人未有之伟业!何况哥哥的手段,更是高明,我等兵出潼关已逾一月,西夏人竟仍懵懂未知,便是灭国也不为冤也!”
老曹大笑:“贤弟所言不错,吾既来此,便是西夏当灭!”
当即定计道:“姚兴、曲端、黄友、焦挺、石宝听令!”
五个精神抖擞,挺腰抱拳:“末将在!”
曹操道:“令你五个,各领一千兵马,自陆路杀去,围了他南、西、北三面,共计五个城门,虚张声势,却不必真个打城,只不放他一人离去,便算功劳。”
又道:“三娘、花荣、时迁,都随我走,待天黑,乘皮筏直抵东城下,一举抢了他城!”
曲端惊道:“武帅,这是存心要瓮中捉鳖呀!”
老曹笑道:“我费了无数周折,方得到此,自然要一口吃个肥圆,呵呵,待把他留守的后妃群臣一举成擒,再看我如何摆布那李乾顺!”
姚兴等人见他意兴飞扬,也都不由豪情勃发,待中午用了战饭,日影一移,便各自领军而去。
曹操这时不慌不忙,直到天色将黑,才领军上了筏子,沿着河水而去。
却说西夏自出兵以来,一路高歌猛进,今日胜一阵、明日下一城,数月以来,捷报连连,整个兴庆府,无日不沉浸在狂欢之中。
任谁都看出来局势之佳——强金残辽,都在争抢宋土,他哪里还有力西顾?
至于金国,虽然厉害,毕竟人少,占了偌大辽土,再取宋土,早已肚涨腹圆。
而西夏这一趟出兵,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具,潼关以西,皆入掌心,说不定打得顺利,晋地、汉中,也要入手。
如此一来疆土暴增,要多出多少显宦要职?
因此那些贵胄子弟,稍有门路的,都要挤进前线大军中,以便抢夺军功,以至于堂堂国都,竟是空虚无比。
而曹操潜行奇袭夺兰州、踏浪涉险下黄河,这番举措如今尽显其功:
陇右一带,李助高歌猛进,又有刘锜汇合其父刘仲武,领着三四千河熙军杀出助战,求援的使者,尚在崎岖山道里狂奔,老曹却已来到了一无所知的兴庆府城下。
黄昏时候,一支又一支宋军,陆续出现在兴庆府南、北、西五座城门外。
守军远远见了,慌慌关了城门,向城内示警。
太子李仁爱、国相李遇昌,便似挨了当头一棒。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大宋五路大军、数十万甲士来伐,也不曾杀到的兴庆府,怎么会在捷报频传之际,忽然被人围了三面?
思来想去,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便只有一个原因:
这些宋军,都是此前被国主杀散的宋军,不知如何聚拢在一处,只因后退无路,有那等胆大包天的,想得一招“奇袭兴庆府”的妙计。
“看清了”宋军的来路,李遇昌愤怒咆哮:“灵州守将真个当杀!数千人渡河,他竟视若不见么?”
当即写了军令,令人坐了快船,自东门而出,要渡河往灵州,调留守兵马回援勤王。
这信使慌慌张张出城,逆水行舟,好容易挨到了黄河里,忽见一大片皮筏,遮蔽河面,顺水而下。
信使看得呆了,回头对划船的水军道:“如何这般多皮筏?”
那水军尚没答他,当先一条筏子上,花荣指着信使道:“这必是求援的使者,且让他认一认花某神箭。”
说罢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开弓向上,感受了一下风力。
那信使远远见花荣拉弓,惊奇道:“这厮们莫非是宋军?隔得这般远,他要射谁?”
花荣微微调整方向,手一撒,羽箭直奔天上。
信使见了好笑:“你看这厮可笑么?他以为他是……”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天而落,噗嗤插入信使咽喉。
皮筏之上,彩声四起,花荣大笑道:“快追上去,不许放走一个!”
这边小船连忙便要逃回城里,只是皮筏顺流而下,何其飞快?
又有花荣,一箭箭背后射来,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把水手尽数射翻。.
那船没了人,便在水面打起转来,几条筏子趁机撵上去,有那懂水性的军士跳上小船,一番搜索,不多时找出求援书信。
花荣接过看了,大喜道:“此物落我哥哥手上,必有大用!”
再说兴庆府中,西夏太子等人,哪里晓得求援信已被截了?
正安排闭门坚守,等待援兵,忽闻铠甲作响,众人扭头看去,却是一个光头大汉,身着镔铁重甲,大步走上堂来。
这大汉满脸嘲弄之色,讥笑道:“你这些党项人当真怯懦,怪不得便连宋人,都能压着你们欺负,我听说来打城市宋军不过几千人,还分布在各门,岂不正好各个击破?
国相李遇昌不快道:“兀术驸马留你在此,是为你让你保护公主,此乃我国自家事,岂有你说话的份?”
大汉摇头道:“正是信不过你们的本事,兀术方才留我在此!你说不关我事?呵呵,若是被宋军打进来,公主受惊,兀术将来必然怪罪我。你等也不必废话,我自带本部五十人,便能退敌。”
李遇昌面显怒色,正要开口,却被太子李仁爱扯住。
李仁爱淡淡道:“国相,补攧是我姐夫的部下,又不是我国的将军,他自家要出战,我们如何好阻止?恰好久闻女真将士勇冠当世,吾也正要一睹其风采。”
原来当初,阿骨打派了兀术来西夏结亲,因没同西夏人打过交道,摸不清他习性,只怕有人恃勇挑战,特意点了族中几个着名勇士,做了兀术麾下部将,随他一并前来。
这番准备全不曾用上,李乾顺得知兀术来意,双方一拍即合。
待到出兵,兀术要显露本事,引兵随李乾顺去征战,部将们亦都随去,独留了这个补攧,要他待在兴庆府保护公主,以此体现自家对公主的关心怜爱。
补攧本是个好战的,如今大战连连,却没他的份,心里早已急不可耐,今日忽然得知有宋军来围城,而西夏人竟不敢出战,这一下岂不是正挠到痒处?
见西夏太子许他自行其是,补攧狂喜,大笑一声,回去提刀上马,就带领部下五十名女真,随便选了个近些的城门,放下吊桥,开门杀出,迎面便见一千宋军,列阵一箭之外。
阵前一将,手中提一口大刀,身形雄壮、威风凛凛。
补攧见猎心喜,回头笑道:“看这厮倒似是个勇将,待我取了他的头颅,做个酒杯,大家喝酒也好。”
说罢策马冲过吊桥,哇哇怪叫着杀了过去。
对面的宋将,非是旁个,正是“南离神刀”石宝!
他本来料定无人敢出战,谁想竟然有人杀了出来,微微一愣,随即大喜:“哈哈哈,石某倒是有福!大伙儿千里迢迢赶了来,竟是我石宝第一个发市!”
大笑声中,把马一拍,舞刀迎了上去。
这正是:天兵飞至酋城下,城里犹闻歌舞声。马踏贺兰虏胆裂,兵出塞外胡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