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曹操等坐镇土山之上,观金辽两军厮杀,不意辽军众不敌寡,为金兵所溃,当下四分五裂,其中最大一股,径直奔着曹操所在山岗而来,观其之意,大约是要占据地势,以便重新整军厮杀。
有这番战意,曹操倒是愿为他们叫好,然而卧榻之畔,尚不容他人酣睡,何况这里小小山岗?
曹操纵然能容得下这伙辽军,怕是辽军也容不下曹操这百余人。
因此不得已,曹操只能分付下去,如此如此,欲和辽军硬对一场——看似百余人对三千众,着实悬殊,然而曹操却不惊慌。
这些兵马乃是新败,放着金兵在后,能余几许锐气?只要稍挫其锋,他自家便要难继。
曹操虎踞岗上,看着那些辽兵潮水般冲来,口中不由念叨:“这伙辽军,虽不如金兵善战,也着实堪称不凡,却不知是辽国哪股军马,日后与他交手,倒是不可小觑!”
正说间,敌军先锋已至,半山腰处,史文恭、花荣、栾廷玉、孙立、解珍、解宝六人,大剌剌坐在马上,各自兵刃都用得胜钩、如意环挂住,张弓搭箭,只顾望辽军激射。
花荣神箭,自不消说,史文恭、栾廷玉、孙立三个,也都是弓马娴熟,射技不凡,再有解珍、解宝两个,平素穿林射猎,弓箭更是吃饭的家伙。
因此虽只六个人,却是箭如雨发,射无不中,顷刻间早将辽军射翻了数十个。
那伙辽军大惊,速度陡然一降,便听队伍里有人高喝:“在某韩常面前,汝等也敢卖弄弓箭,莫非不曾长耳朵,没听过‘射入铁’大名么?”
话音未落,一将飞马冲出,不是旁个,正是先前使三尖两刃刀的白甲小将,此刻他已将刀挂住,手挽铁弓,一矢发出,解宝急闪,却只勉强让开咽喉要害,被他一箭正中左肩。
原来这厮箭法,力大弓强,凡所射,必入铁,故此得了个“射入铁”的诨名。解宝筋骨虽然坚实,毕竟不是钢铁,这一箭径直射透身躯,带着一抹血肉飞出,解宝疼的大叫一声,翻落马下。
解珍见弟弟受伤,顿时大怒,使足平生之力,狠狠一箭射去,韩常狂笑道:“微末手段,也敢卖弄!”一伸手,轻描淡写接了解珍的箭,顺手搭在自家弓上,弦音响处,那箭直如追月流星,径奔解珍面门。
这一箭,比先前射解宝的又快了三分,解珍惊道:不料世间竟有这等射术!一时躲之不及,正要闭目待死,忽听破风声起,斜刺里一支羽箭飞出,直射在来箭锋锐处,两箭箭簇粉碎,双双落地。
韩常大惊,他以箭法名震三军,所射箭矢,奇快奇重,万万没料到有人竟能后发先至,射落自己已出之箭,急忙看去,却是个英姿勃发的银甲将军,那将军怒目喝道:“看你这厮也是汉人,竟然为虎作伥,仗着弓箭伤我兄弟,今日便叫你认得何为神箭!”
说罢劈面一箭射向韩常,韩常见了暗自惊道:“好快的箭!”却也不甘示弱,将弓一扫,把花荣之箭扫落尘埃,右手早已摸出一把羽箭,但闻弦声密集,便似连珠般射向花荣。
花荣冷笑道:“不过是连珠箭,唬得了谁?”伸手抓了一把箭,抖擞神威,同样使出连珠箭的手段来。
要知道花荣此人,平素话语不多,予人稳重可靠之感,但他毕竟也是年轻武将,心中岂无争胜之热血?
他自诩箭法无双,枪法也自高明,却碍于门路难通,多年来屈居下僚,在清风寨做一个区区副知寨,终日无所事事,还要受尽当时正知寨刘高恶气,那等憋闷,能与谁言?
后来随宋公明赴梁山,偏偏宋公明运命不济,遇着“武孟德”横空出世,处处露怯,连带花荣亦没脸面,他这等好本事在身,心中岂无郁闷之意?
后来曹操势力愈大,手下猛将越来越多,渐渐愈发显不出花荣来,花荣口里不说,夜里却常常辗转反侧,只恨没个施展处。直到曹操这一次来北国,点将点到他名,那一刻雀跃心情,虽没呈现在脸上,心里却是喜开了花,早早便存了扬名异域之心。
此刻以寡敌众,敌将竟又如此善射,花荣心中满腔意气,顿时喷薄,这一轮连珠箭,便似有神助一般,把他多少年来的天赋、努力,彰显的淋漓尽致,一连九箭,箭箭不错分毫,尽皆射在对方的箭尖上,一朵朵火星溅处,二人羽箭成双跌落,山上山下,何曾见过这般斗箭?尽都看得呆了。
再说韩常,这厮九支箭一口气射将出去,全被对方所阻,惊骇之余,怒气横生,反手再要摸箭,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不由一惊:我这一手九连珠,平生没见第二个人能办到,这厮能和我放对,已是不可思议,怎地他居然还有箭?
连忙急闪,花荣第十支箭,几乎擦着鼻尖飞去,将背后一个辽兵射杀。
韩常刚刚闪过一箭,正自得意,忽听其父大叫:“吾儿快躲!”心中顿时大震:啊!他难道竟还有?
刚刚思及此处,左肩只觉一痛,随即似有人以掌想推,登时翻筋斗摔下马去——其中箭之处,却和他射解宝无二。
花荣这惊世骇俗的十一支连珠箭射出,自己也是臂酸指麻,比往常射了数十支箭还难耐,然而心中痛快无比,勉力提手,指着韩常大笑道:“这一箭为我兄弟报仇也!小辈,今日可认得神箭将军了么?”
这时一员四十余岁辽将冲出,手舞三尖两刃刀,护住韩常,目光敬畏地看着花荣,口中道:“这般箭术,冠绝天下,愿求姓名!”
花荣傲然道:“好说,在下花荣,江湖人称‘小李广’的,便是区区在下!”
那辽将点头喟叹:“好一个小李广!想来李广复生,也不过如此。”
他往山上看了一看,道:“你等定要挡我登山?”
曹操在岗上闻得,笑呵呵应道:“此地狭小,容不得大军。”
辽将咬牙道:“伱不过仗了几个射手,他们箭法再好,又能射出几箭?俺尚有千军万马,你等岂能挡住。”
曹操道:“女真人就在其后,你真有千军万马,不如再去和他们见个高低!”
辽将大怒:“竖子安敢小觑我!”一挥手,喝道:“杀上去!”
花荣臂力一时未复,史文恭、栾廷玉、孙立三个发箭射去,这辽将舞起三尖刀,尽情挡下,眼见大军涌来,三人且射且退,花荣牵着二解的马,解珍负着解宝,先行撤上山岗。
曹操道:“众人勿慌,依计行事!”
便见林冲、孙安两个长啸一声,纵马冲杀下去,那个辽将见二人气势如虎,心知了得,挥动三尖刀来战,孙安舞剑接过,林冲却直冲至辽军中,手起处,丈八蛇矛荡出无数矛影,顷刻间刺了十余人下马。
辽将心中大惊,心知这般虎将,万不能容他肆意冲阵,有心去挡,孙安两口剑便如狂风暴雨一般,哪里还有余力顾及别个?不由暗恨:吾儿如不受伤,我父子一人挡他一个,其余军士正可一冲而上。
正焦躁间,史文恭、许贯忠各舞兵刃,直杀下来,一条戟、一条枪,顿时又趟出两条血肉胡同。
岗上,栾廷玉、孙立也各自收了弓箭,栾廷玉笑道:“师弟,今日你我并肩杀敌!”
孙立道:“正要看师兄如今手段也!”
两匹马、两条枪,再次冲杀下来,这又是两个难遮难挡的大虫,孙立杀得手顺,又挥铁鞭乱打,辽兵一时叫苦不休。
那个辽将越战越是心惊,心中猛然涌起个念头:“他两个两个冲杀,一个个都是罕见的虎将,莫非这百余人,都是如此身手?”
这个念头,实则那些辽兵也都不由思及,这就是曹操计策的妙处:要是一股脑儿杀下来,看似人多势众,然而哪里能营造出这么巨大的压力——
下来两个虎将,再来两个虎将,又来两个虎将……这伙辽兵毕竟新败,纵然堪称善战,心里这根颤颤巍巍的弦儿,又经得起几回振荡?
这时樊瑞怪叫道:“我随哥哥奔走,便以今日快活!哈哈哈,杀不尽的辽狗,混世魔王来也!”
口中念咒,瞬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他和周通两个狂啸而下,这两个卖相格外不凡——一个身高臂阔,舞一杆方天画戟,声若巨雷,另一个周身黑气缭绕,左手宝剑,右手流星锤神出鬼没,单以气势而论,先前三对,没一个比得上!
到了这时,八个大虫横冲直撞,辽军阵脚已经松动,曹操眼前一亮,高呼道:“花荣兄弟,可还行么?”
花荣将牙一咬:“没问题!”
按计划,第五对便是曹操和花荣冲阵,然而花荣施展连珠箭,手臂乏力,却是预料之外,曹操看出他在强撑,眉头一皱,正要换人,忽听一人高叫道:“武节度,为国杀敌,岂能没有我呼延家儿郎?”
曹操扭头看去,顿时哈哈一笑:“好!呼延统领,打完这一仗,你就是我武植的兄弟也!”
呼延庆满脸激动之色,连连点头,曹操宝刀一挥,当下杀出,呼延庆挺枪紧紧在后,口中怪叫连连。
曹操却不似先前兄弟般径冲敌阵,他见那个辽将在孙安手下兀自不败,忽然策马冲去,手中宝刀高举,劈面一刀,将三尖两刃刀剁断了两个尖儿,那个辽将微微一呆,孙安反手一剑,劈掉马头,辽将滚落下马,被孙安所擒。
孙安哈哈大笑,单手举着那辽将还算魁梧的身子,大喝道:“汝等不降,我先杀他!”
躲在人群里的韩常见了,顿时心慌意乱,高叫道:“休伤我父亲!我等、我等愿降!”
辽兵虽多,早被这些好汉杀得脚软,闻言纷纷弃了兵刃,跪倒在地。
阮小七大怒,手中刀拼命往地上砍去:“下一波就到我小七,怎么偏偏这时降了?”
这时金兵围了上来——约有一千余人,余者都分头追杀其余逃散辽兵去了。
为首的大将拍拍手掌,赞叹道:“厉害,厉害!只出动十余人,便降伏数千辽狗,倒是难得的好汉也!”
曹操宝刀归鞘,带马上前,不卑不亢抱了抱拳,微笑道:“他们先前败给了你们,本来就没了战心,捡个便宜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许贯忠连忙跟上前,将曹操话翻译过去。
那个金将听了,咧开大嘴笑道:“你这个人很谦虚,如果别人有这种战绩,牛皮都吹破了。你不错,有大将之资,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而来?”
曹操当即通报了姓名、来历,那个金将点头道:“原来我们的威名,宋国皇帝也已知晓。我叫做完颜娄氏,现居猛安之职。因为我们的咸州路都统斡鲁古贪污,被阿骨打皇帝降为谋克,所以辽东目前,却是由我说了算。”
曹操一惊,上下看看对方,称赞道:“以一方大员身份,亲自领兵诱敌,这才是真正的好汉!”
这个大将,就是先前佯装奔逃的小股女真人中使大刀的,曹操之前就看出他刀法高明,却万万没料到他是猛安身份,更是这一带数十座城池的最高官长。
完颜娄氏笑道:“我们阿骨打皇帝尚且亲自上阵厮杀,我这又算什么?国家初立,基业草创,我们做头领的以身作则,大伙儿有样学样,人人同心,才能彻底打败辽国。”
许贯忠翻译过来,曹操听他言语虽然浅白,却是大有道理,不由暗自上心。
这时有金兵缚了那韩氏父子来,完颜娄氏指着二人,笑呵呵道:“武节度,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
曹操摇头:“我只知是辽军。”
完颜娄氏笑道:“他们乃是辽军中很能打的一支兵马,叫做怨军。”
曹操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个名目,完颜娄氏一笑,兴致勃勃,说出这支军马的来历来——
原来辽国虽系番邦,立国至今亦有百余年,论及国祚,比及宋朝还长了数十年。
他国中虽以契丹人为贵,但百姓之中诸族皆有,百余年来,亦有许多并非契丹血脉却得以大用的。
这其中,尤以汉人为最——这些生在辽国的汉人,宋辽皆以“汉儿”相呼。
历代辽皇治国,皆以“因俗而治”之策,那真个乃是一国而用两制:国制治契丹,汉制治汉儿,国制简朴,不失游牧之旧风,汉制繁杂,多沿袭唐后旧风。
他便连官员,亦分南北,南官采用科举制度,考试选拔,北官则采用世选制,对汉族的风俗衣冠,亦不做强求,日子久了,许多汉儿便对辽国生出归属感来。
其中沈州人氏张琳,便是其一。
此人年少即有大志,后参加辽国科举,仕途顺遂,于辽道宗时做到枢密副使,天祚帝即位不久,拔其为南院宰相,即辽之汉相也。
后来阿骨打龙吟北境,契丹名将接连败阵,先有萧挞不野在宁江州失利,继有萧奉先于出河店大溃,再有护不答冈倾国之兵大败,辽国声势大衰,渤海人高永昌趁势而起,杀死辽国东京留守萧保先,占据辽阳府自立为帝,复渤海国,天祚帝焦头烂额,遂令汉相张琳,募新军以伐之。
张琳做事果干,立刻招募北境逃出的汉人、渤海人十万众,亲自指挥攻打高永昌,屡获大胜,高永昌见识不妙,向金国求援,金国大将完颜斡鲁挥师来战,一战大败张琳。
高永昌也没落好,金帝阿骨打令他去帝号,此人不从,完颜斡鲁当即将之擒斩,辽东京道五十四州自此归金。
那张琳引着残军败归辽国南京,即幽州也,南京留守耶律淳顺势夺其军权,重新整顿,只留壮健敢战之士两万八千,分为八营,曰:前宜营、后宜营、前锦营、后锦营、乾营、显营、乾显大营、岩州营,每营合三千五百众,取名曰怨军。
又拔军中勇士郭药师、董小丑、罗青汉、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韩庆和、韩常八人为统领,分统八营。
这些怨军将士,本有家园,皆因阿骨打、高永昌先后叛乱,以至流离失所,因此深恨金国,取名为怨,即此意也。
天庆七年,即宋政和七年(1117),耶律淳欲复夺辽东,挥师东征,金帝遣娄室、婆卢火将兵二万,汇合咸州路都统斡鲁古击之,双方打打谈谈,鏖战至冬,因乏冬衣粮秣,怨军哗变,耶律淳遣都统萧干招安,虽然哗变平息,但是军心已失,金兵夺了显州,辽军败退,乾、懿、豪、徽、成、川、惠等州皆降。
耶律淳退归幽州,留怨军守把辽河,“俟机收复故土。”
按完颜娄氏所言,他们今日所打败的,正是怨军中前锦营和后锦营,其统领韩庆和、韩常父子,则是怨军中仅逊于郭药师的勇将。
正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神箭将军名姓标。莫羡韩常射入铁,不如李广猎天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