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悬正中。
申小甲蒙上清荷纱巾,撩开帘子,取下马夫的斗笠戴在自己的头上,弯腰跨步而出,站在马车的御板上,影子被斜斜地拉长,正好被自己踩在脚下。
有光明,就有阴影,就像他那黑白各半的头发,蕴含着世间阴阳平衡的道理。
然而,这一刻申小甲心中的阴影却盖过了白日的光明。
刚刚在掀开帘子走出车厢的那一瞬,他回头看了楚云桥一眼。
一眼千年。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看见的却不是楚云桥,而是千年后的恋人。
她很像她,眉目清澈,出淤泥而不染。
其实也不像,申小甲心里清楚,不管是那位哑巴少女,还是楚云桥,都和千年后的那人并不相像,而他这两次觉得相像,只是因为他想,想念的想。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立在他心上头的人叫小荷,因为他随口而出的一句戏言,长大后小荷变成了阿莲,又因为他协助侦查的一桩案件,惨死在他的眼前。
申小甲闷闷地长出一口气,眼中一片冰寒,看着沈琦和那几名黑衣人打得不亦乐乎,心中的厌恶更盛了几分。
脚尖一点,申小甲学着陌春风的步法飘下马车,宛若清风徐来。
两个人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很像对方,夫妻相,夫妻像。他虽然和陌春风不是夫妻,却比世上很多夫妻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因而陌春风会的,他也就都会一点点。
比方说,蜻蜓点水的这一点点步法。
“刀!”
申小甲脱口而出一个字,没有动词,也没有喊出老曲的名字。
但十年相处下来,他和老曲之间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时候只需要眨眨眼便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想干什么。
刀字落下的那一刻,老曲眼底闪过一丝激动,像只土狗一样哈了口气,从腰后取下寒月刀,随手一甩,掷向渐渐下落的申小甲,如同一道流星划过。
申小甲探出右手一抓,借着刀势笔直地飞向沈琦,脑海中浮现出曾八的第一式剑招,暴喝一声,“千山鸟飞绝!”
站在场中的沈琦扭头看向那道寒光,立时呆立原地,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起来,两股战战。
原本躺在地上的胖子黑衣人猛地弹起,快步跨至沈琦身前,横刀一挡。
铛!
两把刀相撞在一起,朴刀立时从中间断裂开来,一半刀身跌落地面。
申小甲抽出刀尖刺进胖子黑衣人胸口七分的寒月,语气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你们打得太慢了,由我来快速了结这场战斗吧!”
没有情绪,往往是拥有绝对的把握,也拥有绝对的自信。
“千山鸟飞绝……”几名黑衣人中的瘦子认出了申小甲刚才的那一招,瞳孔微缩道,“你是霜江剑曾八?”看了看申小甲手中的寒月刀,又摇了摇头,“不对,你手上没有剑!”
胖子黑衣人却已是被申小甲刚才那一招吓破了胆,手中另一半朴刀也掉落地面,颤抖地摸了摸不断渗出鲜血的胸口,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地喃喃道,“原来是霜江剑,好绝的一剑!”
申小甲既不否认胖子黑衣人的想法,也不承认瘦子黑衣人的说法,由得他们去猜,这样才不会给自己增加什么麻烦。
高个子黑衣人双眼微眯地看了看申小甲,又扫了一眼胖子黑衣人,将沈琦拉至自己身后,平举钢铁棍棒于胸前,对一旁的瘦子和矮子使了一个眼色,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矮子黑衣人立刻俯身在地上一滚,拉开与申小甲的距离,抬起弩箭,不停地扣动扳机。
叮!叮!叮!
申小甲一边踏步奔向矮子黑衣人,一边握着寒月刀,左格右挡,斜劈横斩,一转身,步如莲花,再劈再斩,几个呼吸之后,飞来的弩箭全数被劈落,冷笑道,“小短腿通常都怕刺客,你居然还敢挑逗我!”
矮子黑衣人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申小甲,速即慌张地退后,急急地再次扣动扳机,却没有一支三棱箭射出,眼见着申小甲举刀劈向自己,匆匆地用弓弩向上一档。
喀嚓!弓弩四分五裂,飞散而去。
申小甲脚步一拧,转向提枪攻来的瘦子,竟不再瞧矮子一眼。
矮子黑衣人怔了一下,直到十息之后才恍然发觉自己右臂上那一道赫然醒目的血痕,一寸两分深浅,皮开肉绽,登时哀嚎一声,抱着手臂,满地打滚。
刀足够锋利,划破肌肤时不会让人有任何知觉,就像清风抚过一般。寒月是天下第一快刀,不仅是老曲出刀快,刀本身打磨得也足够快。
瘦子黑衣人刚拦下申小甲一刀便听见矮子的惨叫,一时分了神,原本封闭提掳,而后应当梨花摆头的枪招也停滞下来。
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侧身一转,缠至瘦子黑衣人右手位置,寒月沿着腰间滑转一圈,换至左手,捏着刀柄向前一溜,与瘦子黑衣人错身而过,刀锋上的血渍再添一分。
滴滴答答。
鲜红的血从瘦子黑衣人手腕顺着枪杆滑落地面,聚成一滩。
瘦子黑衣人双手撑着长枪站立,嘴巴发苦地盯着右手手腕那道深深的裂口,连转身回刺申小甲一枪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他的右手这辈子再也提不起这杆六斤五两的长枪。
高个子黑衣人看了看被申小甲打残了的几位兄弟,面色一寒,双手一翻,守势换为攻势,棍尖直指申小甲,冷冷道,“我姓杨,单名一个成字,金刚棍沈成。”
申小甲甩了甩寒月刀上的血珠,轻轻地“噢”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杨成看着继续朝着自己走来的申小甲,皱了皱眉道,“我身后的人姓沈,是月城城主的公子,唯一的公子。”
申小甲淡淡道,“我知道。”
杨成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我和其他几人实则都是沈公子的护卫,都是月城城主的人。”
申小甲仍旧持刀向前,仍旧吐出了那三个字,“我知道。”
“不管你跟霜江剑有什么关系,但如果得罪了月城城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月城……”杨成色厉内荏道,“而且既然你与云桥姑娘同乘一辆马车,想必也应知道城主和云桥姑娘相识,若你要一意孤行,非但害了你自己,还会牵累云桥姑娘……”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申小甲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打个架而已,扯东扯西地没完没了,我来月城不过是来见见世面,待会便走……至于你说的牵累云桥姑娘,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她叫的名字,我不过是近距离欣赏一下美女而已,日后你们想怎么样,悉听尊便!”
“听你这口气便是不想善了了……”杨成弓步后倾,棍尖点地,手臂上青筋暴露,眼神冰寒道,“若你是霜江剑,我还忌惮几分,可惜你并不是他……而我,与那几个兄弟不同,是实打实的江湖侠客榜第一百五十六位,教训你这种初出茅庐的混账小子经验丰富!”
申小甲摇了摇头,瘪着嘴道,“看来那个江湖侠客榜水分太重了,竟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榜,枉我以前还想着也上去玩玩,着实让人失望啊……”
杨成冷哼一声,“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看看谁才是水货!”
话音一落,杨成曲棍上挑,棍影如鞭,狠狠甩向申小甲的面门,霹雳生风。
申小甲面色一肃,侧身闪躲,却还是被棍风扫到了左手手臂,顷刻间手臂上便生出了一块红印。但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那红印不痛不痒一般,平静地看着杨成举棍直戳而来,双手握着刀柄,斜挑横砍。
当!寒月刀与铁棍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铁匠打铁时大锤捶击铁块一般。
两人皆被震退半步,杨成顺势一手握于棍身后段,将铁棍置于肩上,两臂屈肘平抱,奋力一扫。
申小甲舔了舔嘴唇,活动几下有些被震麻的右手,竖刀挡于身前,再次硬接下杨成这一棍。
当!又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与前次不同,这回申小甲退后了两步,而杨成却是前进了一步,且趁势追击,戳出无数棍影,将申小甲所有退路拦断。
站在不远处的老曲掏了掏耳朵,恨铁不成钢道,“你手上拿的是刀,又不是锤,跟他硬拼什么……天下棍法多如牛毛,但大都是以基础招式演变而来,劈、点、戳、挑、扫……多动动脑子,简单的招式破解的法子也很简单。”
申小甲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寒月刀,屏息凝神,看着近在眼前的重重棍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脑中忽地出现曾八的第二剑,猛地睁开双目,以刀化剑,飞速地在结成一张密密的剑网,沉声道,“万径人踪灭!”
棍影与剑网相交,发出无数声清响。
片刻之后,棍影尽数散去,剑网却是继续向前,一一落在杨成的身上,现出数十道殷红的丝丝血线。
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腿迈步,越过面色苍白的杨成,歪着脑袋看向表情呆滞的沈琦,邪魅一笑,“该你了,内力强横的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