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申小甲低呼一声,扭身一转,改变了原来的去向,从宁乐宫走廊内一名呵欠连天的宫女身旁急掠而过,顺着木柱滑上屋顶,趴在屋顶阴暗的一面,眯缝起双眼,细细瞧着下方的情景。
闻人不语一回头,发现申小甲突然蹿到了宁乐宫屋顶上,暗暗骂了几句,还是跟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在后宫也敢上房揭瓦,你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猫……还是只黑猫,个头很小,或许是你在石门外看见的那只小黑猫……”申小甲轻手轻脚地揭开一块黑瓦,淡淡地解释道,“既然猫出现这里,那就说明这里有猫腻!”
闻人不语皱眉道,“现在离天亮没有多久了,西华门的热闹也渐渐消停下去,多半此时陌春风已经离开皇宫了,咱们也应该尽快撤离,别再做那些节外生枝的蠢事!”
“不急!春风刚刚大闹了一场,此刻正是宫城守卫疲敝之时,没谁能想到还有人胆大包天在后宫转悠!”申小甲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凭借着自己极强的听力和目力,认真打量着宁乐宫内,忽地眉毛一斜,讶然道,“居然是猪吃枣这小贱人儿!”
闻人不语白了申小甲一眼,却也蹲下身子,低着头,敛去声息,默默观瞧着下方情况。
黑瓦之下,灯光并不明亮,安乐郡主朱慈曌端坐在一把木椅上,满脸疲惫之色,身上穿着一件朱红纱裙,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怀中的那只小黑猫,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温柔,微微撅着小嘴,看上去有些俏皮。若是寻常男子见了,说不得会拜伏在那衫红裙之下。
她身为当今圣上胞弟的女儿,自然看不上寻常的男子,也不需要那些男子拜伏在她的红裙之下。
而站在她面前的那人已年过半百,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也不会对她的美色生出半点想法。朱家的人再怎么疯狂,但还是有伦理底线的。
庆帝轻咳一声,淡淡道,“贼子已去,朕要回御书房继续批阅奏折了!”
安乐郡主捏弄着小黑猫的脑袋,嫣然一笑,柔柔地说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真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深夜进宫的吧?”
庆帝眼底闪过一抹冰寒,却又很快掩饰过去,微微笑道,“小侄女关心大伯父也是合情合理的。”
安乐郡主叹了一口气,“在我面前,你就别学他了,多少有点倒胃口……我今夜进宫只为了三件事,头一件已经办成了,还有两件却不知道进展如何,实在叫人忧心。本想着陪祖母说会儿话就去看看结果,没想到这时候突然冒出个刺客,太不凑巧了……该不会这个刺客是你安排的吧?”
庆帝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解释道,“曌儿,你是知道我的,如果要是我自个儿安排的刺客,此刻那刺客的人头就该已经被晁牙提回来了!”
“最好不是你安排的!”朱慈曌冷然道,“我这两天已经很烦了,铺子里出了个叛徒,刚处理掉……本想着上午就进宫,却被那个女人拦了下来,好不容易晚上找了个机会,又碰到刺客闯宫这档子烂糟事,真是教人心力交瘁。若是这时候让我知道你在背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恐怕真的会控制不住我自己!”
“近些日子,确实太累了,”庆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这般看来,还是前几年的日子要松快些,不如搬回封地去住吧!”
这句话里一个主语都没有,既没有你我他,也没有你们我们他们。乍一听,像是个没头没尾的病句,但不管是说出这话的庆帝,还是听见这话的安乐郡主,都知道这句话的主语是什么。
“累?”安乐郡主慵懒地将小黑猫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端起一杯参茶,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幽幽道,“活在这世上,谁人不累!生在皇家,如若不想受累,那就早些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别人算计,也不用苦心算计别人。”
庆帝低声道,“终归是同胞兄弟,怎么着还是会留一条生路……”
“我来之前听说最近御书房经常是彻夜灯火通明,心中欣喜不已,还以为你终于醒悟了过来,”朱慈曌浅浅抿了一口参茶,放下茶杯,摇头叹道,“没想到你还是这般性子,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和你那位同胞兄弟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有的人生来适合做皇帝,有的人只适合做个潇洒的富家翁……做皇帝太辛苦了,总要提防着会不会有刁民想害朕!”
“你坐在那把椅子上才几天?人家坐了十年多都没事,你在害怕什么!”
“拿了别人的东西,心里终究有些不安稳……批阅奏折时还好一点,可只要一停下来,这脑袋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些事,一幕幕就跟真的会发生似的……”
“可笑!这东西原本也不是他的,他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盗匪!庄子有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抢夺了别人的东西,却不允许其他人谈论这件事,用仁义礼智信来约束世人,而你却傻乎乎地真的相信那些话,想做一个讲情义的圣人,何其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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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帝将目光移向别处,低头道,“愚蠢是福……纵观历史,太聪明的人往往都活得不长久。他很厉害,迟早会回来,迟早会揭穿这一切,迟早会杀了你我!趁着现在事情还没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咱们还是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吧!”
啪!一声清亮的耳光在宁乐宫内响起。
朱慈曌收回右掌,冷冷地看向捂着脸颊的庆帝,厉声道,“我不许你说丧气话!事到如今,你我已经没了退路,只能闷着头往前冲……若不是因为你当初心慈手软,那个人早就葬身大鸣湖底,何来今日之忧!今夜我和祖母聊了许久,也聊了许多,你知道祖母是怎么点评你们兄弟的吗?”
庆帝面颊滚烫地问道,“母后是如何评价朕的?”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一定是个有趣的故事……母后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以前先皇还未揭竿而起时,母后便是茶肆里的说书人。”
“的确很有趣,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一个名叫眉间尺的孩子替自己父亲报仇雪恨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小时候,朕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寻得眉间尺父亲铸造的那两柄神剑,可惜那终究只是传说……”
朱慈曌冷笑一声,大有深意道,“太后先前对我说,她之所以喜欢给别人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她的两个孩子像极了故事里的眉间尺和黑衣人。很多年前,她的家里也有一个水缸,每天晚上也会有只老鼠吱吱乱叫。其中一个孩子也如眉间尺那般,明明把老鼠扔进了水缸里,却不忍心淹死老鼠,又把它捞了上来,放在地上之后又担心老鼠咬坏家里的东西,一脚将其踩死……犹犹豫豫,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庆帝用力地掐了一下虎口,沉声道,“朕已经改过,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那就做出一件大事给她看看,”朱慈曌直视着庆帝的眼睛道,“让世人瞧瞧,你也可以!都是姓朱的,凭什么咱们就要矮三分!况且,这事情也是他先踩过了线,非要让我嫁给那什么马夫的儿子,全然不顾当年祖父所立的家训,行事太过霸道……真要论起来,眼下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的错……”庆帝似乎想到了什么,恨恨道,“你说得对,都是他的话错!朕给过他机会,只是他还是冥顽不灵,很不听话!”
朱慈曌见庆帝一脸坚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保持这样的劲头,好好做你的皇帝……我会把其他所有的障碍都清除,不会留下什么隐患。中秋过后,你就不用假装了,想做谁就可以是谁!”
庆帝缓缓伸出右手,想要拍拍朱慈曌的肩膀,却发觉这样做并不妥当,又将手缩了回去,眼神温和地吐出几个字,“辛苦你了……”
“你还是那个十六岁的眉间尺……”朱慈曌看了看庆帝那只有些尴尬的右手,讥笑一声,转身朝着宁乐宫外走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帘低垂道,“不过,我却不是眉间尺的母亲。”
直到朱慈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庆帝这才双肩一松,扶着茶几坐了下来,望着门外幽深的黑色,微微有些出神。
一阵凉风吹拂而过,惊醒了屋顶上同样微微出神的申小甲和闻人不语,任谁陡然得知这样的秘辛都不可能保持平静!
申小甲捏着黑色瓦片的两根手指冰凉无比,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扭头看向闻人不语,表情僵硬道,“这个猫腻不简单……闻人兄,你怎么看?”
闻人不语沉吟片刻,后背一阵发凉,立时直起身子,别过脸去,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