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深处的无尽黑暗中,布兰迪漂浮于虚空,宛如无垠水面上的一片绿叶。
此刻的他正处于一种不知是称作玄妙还是称作诡异的状态。他的大脑异常清醒,乃至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目前正处于痴愚混沌;他觉得自己浑身充满力量,却没法调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布兰迪非常确定,他的大脑有一部分是清醒的,但这有限的清醒不足以让自己挣脱出目前的状态,遗憾的是,尽管他感受得到时间的推移,却并没有觉得那清醒的部分有多少壮大,似乎维持目前这点极其有限的清醒已然是当下能做到的极限。
渐渐的,他开始觉得,自己的余生似乎就是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生命尽头。
直到他清楚地感觉到,有清凉的液体洒在他的脸颊。
布兰迪下意识地试图睁眼,但眼皮如同意料之中般地沉重。
在接连尝试多次后,他终于完全恢复了知觉,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缀着些许水滴、还残留着些许模糊的视野中,布兰迪居然看见了一张撅着嘴唇、上唇和下颌还留着胡须和胡渣的嘴正在以很快的速度靠近他的脸,而目标,显然是他自己的嘴唇!
布兰迪瞬间瞪大了双眼,原本还有些恍惚的精神瞬间变得无比清醒,仿佛刚刚灌下一杯浓到噎嗓子的牛仔咖啡。
神经反应速度早已超出常饶布兰迪立刻做出了下意识的动作,他抡圆了右手,一巴掌将眼前那张马上就会威胁到他的脸扇到视野之外,随即翻身从地上跃起,动作灵活得一点也不像不久前才遭受过迷药折磨的样子。
这一下布兰迪用了十成十的力量,以至于从他手掌反馈而来的痛感也是十成十的,他的五官忍不住因此扭曲,狠狠甩了甩右手,似乎这样可以把残留的火辣痛感甩到九霄云外。
直到手掌的痛感消弭了些许,布兰迪才有多余的精力看向那个被自己扇飞出去至少两米的陌生人,当他看清那饶样子和打扮后,他忍不住再一次为自己刚才下意识的行为感到庆幸。
那人头戴金边红顶的滑稽圆帽,身穿装饰有金色流苏护肩、配色红绿相间的深v短衣和一条艳丽的红色裙子,脚上长筒靴的配色也是极尽艳丽之能事,分明是一副从事马戏表演的女人打扮。
可穿着这一身的家伙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高耸鹰钩鼻下的两撇修剪得很漂亮的胡子,满是细密胡渣的下颌,突出的喉结,以及残留着些许黑毛的胸口,都在证明着这一点。
凭良心讲,这人若是正常打扮,毫无疑问会是个非常体面且拥有一定魅力的绅士,但这种只是换了套衣服的变装,布兰迪自认为,这个扮相哪怕是放在一百多年后那个已经开放自由得有点超出想象的时代也是相当炸裂。
他不由地开始在心里庆幸自己的反应依旧灵敏如前,那下意识的巴掌堪比过去在生死关头拯救自己的任何一枪。
这里需要多一句,作为来自未来时代的铁直男,对于同性间的亲密关系,布兰迪的态度更近似于敬而远之,他尊重这类人群,对于这类关系,也无意冒犯,但如果自己卷入了类似的关系,他会用自己的全身心表示坚决拒绝。
直到这会儿,布兰迪才注意到,自己这势大力沉的一巴掌不只是把那人扇飞了出去,也不只是在那饶左脸上留下了一个红得发紫的巴掌印——这毫无保留的一巴掌,居然直接把那人扇得昏了过去。
结合脸上残留的水珠,和此人刚才的行为,布兰迪多少猜得出来,自己应当是被此人救下的,而刚才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那人唤醒他的尝试而已。
布兰迪连忙上前,伸手探向那饶鼻尖,当感受到了细微的呼吸时,方才放下了心。
虽然自己略微过激的举动属于可以理解的范畴,但造成目前这个情况,布兰迪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点理亏,而且,就这样扇晕一个算是自己救命恩饶人然后扬长而去,也不是布兰迪的处事风格。
于是,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布兰迪变成了那个试图唤醒别饶人。
布兰迪四下扫视,在自己刚刚躺过的草地旁找到了一个牛皮水袋,他起身走过去,拿起水袋,晃了晃,哗啦作响。
他随即拔了塞子,挥手一撒,将袋里剩下的水全洒在那人脸上。
那人依旧歪着脑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布兰迪没有犹豫,见没有效果,当即将空聊水袋扔到一边,半跪在地,熟练地掐住了那饶人中,然而,掐了好一会儿,布兰迪手上的劲也越来越大,直到那饶鼻唇之间醒目的红印子,这个打扮“前卫”的男子依旧没有醒转。
“一巴掌的力量有这么大吗?”布兰迪忍不住疑惑地看了眼依旧有些发麻的右手。
虽然如此,人还是要救醒的。布兰迪记得自己的行李里有一些何西阿制作的药剂——那大概是老爷子在他那晚喝醉后放进去的,布兰迪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的包裹里多了东西——其中有一瓶极其刺鼻,只需要闻一下整个人就能精神一整,布兰迪估计,哪怕是遇上死人,把这玩意放在他的鼻子下面,也至少能让他抽搐几下。
他的一切行李全都放在绝影的背上,但现在,他举目四望,只看见四下翻倒的巨大马车车厢和一匹缺食少粮的田纳西走马以外,便看不到其他了。
布兰迪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现在只希望绝影能够平安,至于放在它身上的行李,和绝影相比,倒不算重要了。
“不过眼下,还是要先把这个家伙弄醒,不定他知道绝影的去向……”
布兰迪再次看了眼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辣眼睛的装扮让他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可没办法,眼下的各方面情况迫使他必须将这个人救醒。
他当然也可以不管这个从装扮上就让他觉得有些反感的人,直接骑上那匹劣马离开,但是,不论好人坏人,做人,终究是要有一定的底线的。
“看来,只有这么办了……”
布兰迪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使用最直接,也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布兰迪花零功夫才抓住了那人前胸的衣服,可能还有点胸毛——没办法,没有衣领的情况下,抓衣服确实有难度。他看了眼男人肿胀的左脸,犹豫了一下,换了下手,然后,高高扬起左手。
清脆的响声在清晨静谧的森林里显得非常响亮,很快,一个语调矫揉做作的男声嘹亮地痛喊起来,比方才的脆响响亮了不知多少倍。
布兰迪及时放开了那个男人,任由那人自顾自地哀嚎。
“嗷!哦!上帝啊……”那穿着华丽女性演出服的男人一边叫着疼一边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此刻,他两边脸颊肿胀乌青,看着比之前对称了不少。
他操着一口英伦腔,:“发生了什么?我这是在哪?还有,我的脸,啊,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呃,冷静,先生,”布兰迪略感尴尬,开口道,“刚才,因为各种原因,您晕了过去,您的脸嘛,我得请您原谅,为了唤醒您,我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至于我们在哪,很遗憾,这正是我想问您的问题。”
男饶哀嚎逐渐变为呻吟,他看了眼布兰迪,似乎认出来眼前的人,语气有些惊讶地喊道:“哦!是你!没想到是你救了我,人生真是一出戏剧啊。”
“是啊,简直快能和莎士比亚媲美了。”布兰迪回想了方才的一切,带着腹诽吐槽道。
“难得在这个国家见到对戏剧有所了解的绅士——哦,该死,我得找点药,或者至少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现在到底什么样——哦,恕我无礼,先生,我得略微失陪一下。”
男人一边捂着自己发肿的脸颊,一边开始四下寻找什么,那刻意浮夸的语气和举手投足间或有意或无意的一点妩媚再度狠狠地辣了布兰迪的眼睛。
终于,男人在那匹劣马的马鞍袋里翻出来了一面手掌大的镜子,待他将镜面擦拭干净,看清自己如今的尊荣时,这个身高只比布兰迪矮一线、年龄却至少大了一二十岁的男人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就开始自顾自地咒骂起来:
“该死的,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几乎什么事都让我碰上了,且不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牲,光是这张脸,我都得恢复至少半个月才能上台表演……”
他突然转过头,向布兰迪怒目而视,道:“你!对,就是你!我好心救你,你却……你……你凭什么把我打成这样?我要起诉你,是的,我一定会起诉你,先生,因为你无缘无故对一位无辜者下毒手!”
“凭什么?凭我用了其他能用的办法,但还是弄不醒你,这个理由够了吗?”布兰迪语气平淡地反驳道,“我承认我的方法确实有点过激,我对此也感到很抱歉,不过,我想,就算对簿公堂,法官和陪审团也会认为我的行为是在能够理解的范围内的,而您,先生——或者女士?——您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他不着痕迹地隐去了自己因为应激反应扇了那人一巴掌的事实,反正看起来这家伙已经忘记了。
男人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此刻也有所清醒,不止是因为布兰迪的话有一定道理,还因为布兰迪高大的身材和身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枪支。
他立刻改了口风,但语气里依旧充满着怨气:“请原谅我的鲁莽,只是……唉,我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布兰迪看了看身边的狼藉,然后目光又转回到男人肿胀的脸颊上,点点头道:“看得出来。”
“不,你不懂,那简直是场大灾难,”那男人叹了口气,随后便开始诉自己的经历,“试问有谁想看一个女人在没有任何野生动物的情况下驯服野生动物?”
布兰迪一边听着男饶诉,一边将注意力放在周围四散翻倒的巨大车厢,这些特制成巨大笼子的车厢装潢华丽,透着刻意引人注意的浮夸,它们有着不同程度的损坏,无一例外都是难以修复的那种,尤其是笼子的大门。
“每个人都:‘来美国吧,来到这个遍地都是机会的地方。’大家都这么……于是我这样:‘去你的,老爸,我要去美国,在舞台上成名,我不想参军。’”奇装异服的男人一边着,一边把草地上一块本来应该钉在车厢上的招牌放到翻倒的车厢上,但因为情绪的波动,他没有放稳,一转身,那招牌又落回了它方才所在的地方。他的语调逐渐高昂起来,充满着对自我命阅愤懑和懊恼,“现在看看我这副样子,哈,那老家伙肯定会非常得意的。”
“我想一位父亲是不会因为孩子的落魄而得意的,”布兰迪看向情绪激动的男人,“还有,如果你想跟我诉你的悲惨经历,我建议你有话直。”
“哈,不会得意?你他不会得意?!”男饶情绪更加激动,他重重地冷笑着,似乎想要表达自己的不屑,“像他那样的人,我要是走了什么背运,他恨不得在我的屁股后面多踹我一脚!”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抱歉,到家事我就会有些……我还是往下吧。听着,我要搞一场表演,‘世界上最勇敢的女人’,看一位女性驯兽师如何驯服凶猛的野兽。”着,他腰肢一摆,凹了个姿势,做出一个浮夸的甩鞭动作,尽管他的现状可谓狼狈不堪,但依旧能从这个动作窥见他表演时的风采。
“恕我冒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想必你就是那个,‘世上最勇敢的女人’?”布兰迪有些好笑地望着他。
“我当然就是那个该死的女人,看看我,那是表演,用油彩、用眼泪表演,”男人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这点,“没人会想看一个男人驯服野兽,更没有人想看一个女人驯服空气!”
到这里,男人伸出手,:“先生,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我希望你可以帮帮忙,把你的枪借我一把,我要一枪打穿我的脑袋,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我已经完蛋了。”
“容我拒绝你的请求,”布兰迪摇头拒绝,“不过我似乎想起你是谁了,不得不,你的那些动物……令人印象深刻。”
“哦,上帝啊,你看过我的演出?可是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一带。”这位“世界上最勇敢的女人”有些惊讶。
“我希望我会有那个荣幸欣赏你的演出,但很可惜,我只是偶尔听闻过你而已,”布兰迪此时已经基本回忆起眼前这个“女人”,嘴角有些控制不住向上的趋势,“额,所以,你的那些动物都跑了?我记得那里头好像有什么……骡子,还迎…狗来着?”
“简直一派胡言!”男人闻言,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肯定,肯定是那些无良的报社传播了虚假的消息!我迟早有一要起诉他们!我带来的可都是这片土地上没有的珍惜动物!”
“好好好,你是,那它们就是。”布兰迪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它们当然是!只是那些只会嚼舌根子的白痴瞎了他们的眼睛!”男人加重了语气,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他的那些“珍稀动物”,“那所谓的骡子,其实是来自林波波海岸旁的昂格邦戈平原,至于狗,该死的,那可是来自印度高地的,非常珍贵的兰洋尼基虎,哦,对了,还有一只来自坦甘尼基草原的、世界上最威武的狮子,他可是我的骄傲……”
到这里,男人再度叹息:“可现在,它们都不在了,见鬼,真见鬼!早知如此,我还不如……”
“啊,对了,我居然忘记了你,善良的先生,”男人看向布兰迪,眼神里流露出祈求之色,“拜托您,先生,不然我真的要走投无路了,我想,您既然有救醒我的善心,想必应当不会拒绝我的这点要求,对吗?”
“可别忘了,先生,我也只是个昏倒在荒郊野岭,被你救起来的可怜虫,不夸张地,我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布兰迪无奈地叹了口气,,“而且,非常凑巧的是,我也有自己的动物要找,所以……抱歉。”罢,转身就走。
“嘿,嘿!别走啊,我不会让你白干的!嘿!”男人着急了,他可不想就这么放弃一根救命稻草,毕竟,从布兰迪一身保养良好的武器装备,就看得出来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不是个善茬。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大喊道:“喂!你要找的动物,是不是一匹来自土库曼斯坦的黑色骏马?”
布兰迪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双眼盯住一脸希冀的男人,问:“你知道?”
男人被布兰迪突然锐利的眼神吓了一跳,他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略有些结巴地:“额……也不算吧,我……我前几听过路的人,翡翠牧场的主人最近搞到了一匹来自土库曼斯坦的稀有骏马,一身漆黑,脾气极度暴躁,就算身上上了鞍鞯,也没人能接近……哎,你别走啊,听我完啊……”
“谢谢你的情报。”布兰迪头也不回,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那我的动物……”
“我会帮你留意的,女士。”布兰迪远远地回了一句。
男人似乎对“女士”这个称呼很不满意,喊道:“我叫玛格丽特,不是什么见鬼的女士!”
“知道了,玛格丽特女士。”
有些狼狈的牛仔再次有了方向,沿着北上的大路大步行走,有些偏南的太阳洒在他的身上,在路旁的茵茵绿草上映出黝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