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瓦伦丁旅店门口。
布兰迪和姜戈合力将一个很重的箱子搬上了舒尔茨的那辆车顶上装饰着一颗巨大臼齿的马车上。
“这里头装着什么啊?怎么这么重?”布兰迪活动了一下被重物压迫得有些酸痛的肩膀,抬头问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舒尔茨。
“那个箱子啊,”舒尔茨想了想,说,“里头装着我自己原来当医生时用的东西,各种别人看上去没什么用,但对于我的老本行来说非常有用的玩意。”
“你是把一整个手术室全塞到这个箱子里了吗?而且,牙医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医疗器械吧?”布兰迪有些没好气地问,刚刚搬那一个箱子,把他累得够呛。
舒尔茨笑了笑,说:“比起赏金猎人和赏金猎人的装备,一个好的医生和适合他的医疗器械对于常年在外奔波,还经常和那些危险罪犯面对面进行枪战的赏金猎人而言,是更有价值的。”
“而且,虽然我的本业是牙医,我也确实对医治牙齿方面的疾病更有心得,但其实我在德国学医时,最擅长的其实是外科手术,尤其擅长治疗枪伤,之所以选择牙医这一行,主要是因为不想被征召入伍,而且,比起在大医院当医生,开一家牙医诊所更赚钱。”
布兰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该庆幸,你现在不是在为一位来自柏林或者纽约的贵妇人搬运行李,布兰迪,”舒尔茨开起了玩笑,“否则,光是帮她搬运她的衣服,都会让你叫苦不迭的。”
“哈哈,那倒是。”布兰迪笑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虽然舒尔茨带了不少看上去和长途旅行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但一位男士的行李终归是相对简单的,所以,从布兰迪开始帮姜戈和舒尔茨收拾行李到完成这项工作,也不过只花了十多分钟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姜戈没有什么行李,他的东西似乎就是一把温彻斯特连发步枪,一对左轮手枪,以及和舒尔茨打包在一起的衣物,仅此而已。
“好啦,终于收拾停当了。”布兰迪将最后一个箱子放上马车,直起腰,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说。
“谢谢你来送我们,布兰迪。”舒尔茨微笑着说。
“你们此行要往哪去啊?”布兰迪问道。
“西伊丽莎白,”舒尔茨说道,“我收到消息,草莓镇附近的里格斯营堡似乎藏匿着一个我们追了挺久的跨州杀人犯,现在是时候收网了。”
“另外,我们还得去趟黑水镇,”舒尔茨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姜戈一眼,“在那边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求证。”
布兰迪点点头,说:“听说因为范德林德那些人做下的大案,黑水镇那边现在到处都是平克顿侦探,警察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还嗡嗡地乱叫。怎么着?那边的政府现在还向赏金猎人发出支援的请求了吗?”
“那倒不是,毕竟赏金猎人在司法体系中的职责和一座城市的警察是不一样的,而且,平克顿侦探接手了的案子,明智的赏金猎人可不会去碰,就算赏金真的很诱人也是如此,”舒尔茨摇摇头,说,“准确来说,我们去黑水镇是为了些私事。”
一直骑在马上沉默不语的姜戈开口道:“比起探听我们的去向,你更应该设法变得更强,小子,别忘了上次是谁救了你一命。”
“那次没有你,我一样能应付,大块头,”布兰迪毫不客气地说完,随即露出微笑,“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建议。”
姜戈也咧嘴笑了,他双腿轻轻夹了下马腹,胯下马儿迈步而行,他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很西部地用西班牙语说道:“再见,朋友(adios,amigo)。”
舒尔茨的马车也缓缓开动起来,车顶的那颗巨大的臼齿随着马车晃悠的频率摇摇晃晃。
“再见,朋友(aufwiedersehen,meinfreund),”舒尔茨则是用德语道别,“希望会有再见面的那天。”
布兰迪跟着马车紧跑几步,喊道:“再见,朋友!”
“我相信一定会再见面的。”布兰迪心想。
目送着那辆有些滑稽的马车和那个骑在浅栗色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越过那条把文明社会和广袤草原分割开来的铁路,布兰迪轻叹一口气,准备先去邮局看看有没有寄给自己的信,然后就在镇子上转一转,以漫无目的的方式度过这一天。
这时,一个唇上留着有些看不清原本形状的胡子、手上拿着一个信封的男人向布兰迪跑来,从他西服马甲的胸口处所别的闪耀警徽,可以知晓他是瓦伦丁治安官柯蒂斯·马洛伊手下的警察。
“芒尼先生,”这位警官在布兰迪面前站定,将信封递给他,说,“这封信件里装着您一直等待的东西,马洛伊警长让我送到您手上。”
布兰迪接过信封,信封上的封泥印出的是一个以白头雕为主体的圆形标志,打开后,从里面掉出一封使用了昂贵纸张的信件和一张蓝色的硬卡。
布兰迪浅浅阅读了一下信件上的内容,然后把信件装回信封,把那张蓝色的金属硬卡装进了上衣的贴身口袋。
他向着为他传信的警察微笑致意,随手敬了个不怎么端正的美国军礼,说:“感谢你的费心,警官。”
警察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布兰迪,说:“随时为您效劳,芒尼先生,不过,您刚刚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啊?”
布兰迪随口胡诌道:“啊,这个啊,大城市的警察们现在都是这么敬礼的。”
“哦,原来是这样。”警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布兰迪点点头,说,“你忙去吧,镇上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还需要你去保护呢。”
警察点了点头,也回敬了一个比布兰迪还要蹩脚的美国军礼,转身小跑着离开了。显而易见,他转头就会把这个新赶上的时髦分享给他的其他同僚,炫耀,毕竟也是人的本性之一。
等那位警察离开,布兰迪再次将那张代表了他作为赏金猎人的身份和等级的金属卡拿出来仔细欣赏。
平心而论,以21世纪的眼光来看,这张卡的制作工艺朴素得可以,卡片的正面刻着布兰迪的赏金猎人绰号“天使眼”和他成为赏金猎人的年份“1899”,背面则是一个新汉诺威州的赏金猎人标志,一颗嵌在圆形中的、里面有一只展翅的白头雕的五角星,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雕饰。
至于为什么是代表了“老兵”级的蓝钢卡,其实也很好解释。
瓦伦丁的这份恶名悬赏上,总共悬赏了三个人,分别是已经被布兰迪拿下的俄巴底亚费奇、伯大尼德拉梅尔和一个自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的艾伦,只有将三个人全部捉拿归案后再申请,才有可能获得更高等级的认证。
而布兰迪在抓获了俄巴底亚费奇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申请了赏金猎人身份,所以按照规章,最高也只能给他颁发“老兵”级的身份证明,这还是替他办理相关手续的马洛伊警长另外写了一份证明,才使得这张有些不符合规章制度的赏金猎人证顺利办了下来。
他之所以急着要把证件办下来,是因为他的时间其实并不充裕。等帮派从雪山走出来后,他估计就要跟着帮派一起颠沛流离了,到那时,他可没有闲工夫再去操心这个事情。
布兰迪觉得,与其等更长时间去换一个相对更虚无缥缈的高等级证明,倒不如先把已经送到嘴边的肉确确实实地吃下去,所以,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不管怎么说,现在总归是有个正经的正面身份了,这可比小镇治安官随手发的警徽靠谱多了。”
布兰迪将这张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证件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准备去史密斯菲尔德酒馆浅喝一杯,小小庆祝一下,这时,旅店对面的杂货铺里传出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抱着一探究竟的态度,布兰迪推开了杂货铺的门。
一进门,就听见杂货铺老板既愠怒又无奈地对一个又胖又邋遢的老头说:“老兄,你已经白喝了我一瓶朗姆酒和一瓶威士忌了,这都无所谓,可你买了一马车的货,到头来居然还要赊账?你不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专门派来找茬的吧?”
喝得半醉的老头呵呵地笑了,说:“老弟,别这么小气嘛,我又不是不付钱,只是今天确实没钱,但是,我的小伙子们会很快赚笔大钱,到时候还会少你这点儿钱?”
杂货铺老板才不听他的忽悠,一边随手拿起一个鸡毛掸子驱赶老头,一边说:“少来这套,每天来我这赊账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不要脸的老东西,我警告你,赶紧把我的东西从车上卸下来,然后赶紧给我滚蛋。”
老头自然不会就这样放弃,一边躲避着鸡毛掸子的打击,一边充分发挥着自己的厚脸皮,说:“诶诶诶,老弟,小啦,格局小啦,你想啊,我一次就买你这么多货,而且我非常确信,你我的生意会是长期的合作,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诶老弟,别打了别打了……”
两个年纪加起来都快七八十岁的大老爷们像两个孩子一样打闹着,在一旁旁观的布兰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走上前介入这场闹剧,他分开两个就快要扭打在一起的男人,说道:“行了啊,都消停消停,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芒尼先生,您来得正好,赶紧把这个买货不给钱还胡搅蛮缠的老家伙扭送到马洛伊警长那里。”杂货铺老板喘着粗气,鸡毛掸子的尾端冲着那个邋遢老头指指点点。
“哎!凭什么抓我啊!我只是赊账,我可没听说哪条法律上说赊账也犯法的。”邋遢老头大声争辩。
“行了行了,你们俩都安静一会儿,要是真把警察招过来,你们俩一个都别想安生,”布兰迪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了眼那个邋遢老头,结果这一眼却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他立刻有些欣喜地喊道,“大叔?你怎么来这了!”
“嗯?我认识你吗,年轻人?”大叔有些疑惑地看着布兰迪,说。
“布兰迪,还记得吗?”布兰迪笑着把头顶的帽子摘下,说。
“布兰迪?”大叔有些狐疑地后退了两步,把布兰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才把他认出来,大叔惊喜地说,“好小子,还真是你啊,我记得你那会儿还跟个野人一样,没想到现在收拾得这么英俊潇洒了?不错啊,有我当年的八成风范了。”
这下,轮到杂货铺老板懵圈了。他有些迟疑地问道:“芒尼先生,这个老头……啊不,这位老人家,和您是老相识吗?”
“啊,是的,说起来,他算是我的长辈,”布兰迪转过身,有些抱歉地对杂货铺老板说,“不好意思哈,老板,我这个大叔为老不尊惯了,不过他虽然喜欢跟人赊账,但是总有办法还上,而且,他们家刚刚翻越雪山来到这里,钱袋子肯定和肚皮一样空空如也,这样,他今天在你这里拿了多少东西,我来为他垫付,你看怎么样?”
杂货铺老板明白了原委,也换上了他接待贵客时才会露出的灿烂笑容,说:“既然是您的亲戚,那一切都好说,也不需要您来破费,这位老先生只要下次来之前记得把账还上就行。”
布兰迪回头看向大叔,问道:“怎么样?这样处理还满意吗?”
大叔豁达地笑了笑,说:“只要不让我现在付钱,怎么着都行。”
两方话既然说开,自然也就没有了先前的骚乱和争吵,布兰迪和老板寒暄客气了两句,就拉着趁他们说话时又拎了两瓶白兰地的大叔离开了杂货铺。
大叔不住地打量着布兰迪,啧啧道:“好小子,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谁能想到一位在文明社会到处都吃得开的年轻绅士曾经也狼狈得像个野人,在雪山里和饿狼还有亡命徒抢吃的呢?”
布兰迪没理会大叔的取笑,只是拉着大叔在杂货铺门口摆着的椅子上坐下,随即问道:“雪山那边的事情彻底结束了?”
“嗯,彻底结束了,”大叔把一瓶白兰地递给布兰迪,说,“火车那票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所有人就收拾东西准备撤离,不过,为了躲避警察和赏金猎人的追捕,达奇安排我们分批转移。”
“我,皮尔逊,苏珊,还有查尔斯,是第一批到达那个叫马掌望台的地方的人,不得不说,那里真是片好地方,绿树成荫,周边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距离水源也很近,最关键的是,距离这个镇子也就不到十英里的路程,不远不近。”
“我们大概是三天前到的,这三天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这里,现在应该就差在路上因为马车车轮坏掉掉队的亚瑟和何西阿了,”大叔说到这里,喝了口酒,接着说道,“达奇等我们大家的住所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以后,就让我带着查尔斯还有哈维尔一起到镇上找你,顺便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弄点物资,再探听一些消息,现在看来,我们的任务完成得还算是圆满。”
“说起查尔斯和哈维尔,”布兰迪四下看了看,问道,“他们俩到哪去了?”
“还能去哪?酒馆呗,”大叔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微笑,说,“那两个小伙子在雪山里可憋坏了。”
布兰迪也露出了同样意味的微笑:“不过,我感觉我待会儿可能要扫他们的兴了,既然你们都到了这里,我想我也该回归帮派了。”
“哈,看来这两个小子今天晚上得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了。”大叔坏笑道。
“我会建议他们晚上多喝两瓶啤酒的,”布兰迪一边说着,一边向史密斯菲尔德酒馆走去,“大叔,你去把马车准备好,我们马上出来。”
“好吧,好吧,”大叔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捶了捶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的腰,说,“年轻人都是这样,不知道体恤老人的辛苦。”
推开酒馆的店门,布兰迪一眼就看见了倚靠着吧台,正调戏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的查尔斯和哈维尔。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趁着自家这两位兄弟眼睛里全都是白花花一片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两人的肩膀上狠狠捶了两拳。
查尔斯和哈维尔猛一回头,看见布兰迪,先是有些愠怒和发愣,然后立刻认出了他。
查尔斯一拳捶在他左胸上,笑道:“你个混小子,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人来找茬呢。”
“看不出来啊,你在这边混得不错啊,”哈维尔上下打量着布兰迪,说,“光是你这身行头都得花不少钱吧?”
布兰迪对于哈维尔的捧场很是受用,不过他没有忘记他来这的目的:“闲话咱们车上再叙,大叔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营地。”
说完这些,布兰迪把目光放在两个眼睛闪着精光的两个姑娘,轻扶帽沿,礼貌地说:“抱歉扫了你们的兴致,两位美丽的女士,不过我和这两位先生还有些私事要立即处理,为了补偿两位,今天两位小姐在这里的所有消费,都可以记在我的账上,你们觉得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嘛。”一个姑娘面颊绯红着说。
“要是你能陪我们喝一杯,那就更好了。”另一个胆子大些的姑娘调笑道。
布兰迪微微一笑,说:“等以后有机会吧。”
太阳已经开始在西边的天空上撒满晚霞,一辆满载着各种物资和四个年岁各异、民族不同的男人的马车欢快地驶出瓦伦丁,向着一片隐藏在火车道旁、密林之中的世外桃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