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教授稍微捋起袖口,露出了腕上精致的机械表盘,当秒针上镶嵌的一粒极小的红宝石刚好对准了“12”,上课铃声准时响起。
教室里的喧闹渐渐平息,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走上了讲台。对于新高一学生来说,这个在课间一直坐在乐理教室门口一言不发的老头,看上去还颇有几分古怪和严厉------尽管老顽童自己也知道,他装不了几节课就会暴露本性。
现在,他刻意绷着一张老脸,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戴炳国”三个字,然后双手撑着讲台,俯瞰着下面一众稚气未脱的脸庞:
“我知道,能进入艺大附中学习,你们在音乐上多少都有些功底。但是,在我的课上,你们必须把自己当成什么也不会的小学生,谁也不许卖弄他的乐理知识!”
尽管心里把这些青春洋溢的学生喜欢得不得了,但在表面上,老顽童觉得还是从一开始就树立威严比较好。过分溺爱学生只会给自己找麻烦,郎豕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如果有人觉得自己很优秀,不用上课就能通过期末考试、不用排练就能参加演出,那么请你举手,我考考你,通过了你就可以不必在此浪费时间。有没有?”
鸦雀无声……
“老师?”
连芳举手了?!大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声立刻晕染成了一片。很明显,老顽童的脸色正在变绿,但他依然保持着克制:“3班的连芳是吧?我听说过你。你有什么话讲?”
“我想问一下,听说附中要组建校乐团二队,是真的吗?”
老顽童吁了口气,还以为这届学生要在第一堂课就给他来个下马威,原来是这个问题。学生们对于进乐队的事很上心,这是好事,他也喜笑颜开起来:
“别着急,这节课的最后我会给大家解释这件事情。我就说嘛,连芳同学还是很不错的,琴拉得好,眼界也宽,是块可塑之材,怎么会不想上课呢?呵呵呵……”
陆紫轩歪头凑到小逸的耳边,露出了一个相当不屑的表情:“嘁,连芳想上课我才不信……”小逸应和地笑笑。
“这么说,没有不想上课的同学?那么好,从今天起,就由我来给大家讲乐理课。”
老顽童大步走回讲台。一说到音乐,他仿佛就又变回了一个纯真的孩童------他在黑板上画了几个卡通的音符,竟然还画上了眼睛,这让一些男生很是无语。
“第一讲,何为音乐?”
老顽童卖了个关子,环视着台下的学生们,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没有人能回答吗?简单地说,所谓音乐,先有音,才有乐。同学们,你们可知道在大自然当中,音是什么吗?……音就是频率。物体按照一定的频率振动,这就是音。然而,作为乐的基础,音不仅只有音高,它还多了几个属性:音强、音长、音色、音质……”
连芳扶额,朝着同桌挤了个白眼:“又来一遍,挡袂牢(真无聊)啊!”
然而,老顽童好像对台下此起彼伏的哈欠视而不见,依然是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其中:
“音有这么多种属性,就像珍珠,每一粒都有与众不同的色彩。而音乐,就是用一条情感的线,把这些珍珠串起来,形成了一串无与伦比的、迷人的项链。”
老顽童在说“项链”这个词的时候,还特意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妩媚”地向女生们抛媚眼。在初中部上过《音乐欣赏》课的同学都知道老顽童上课喜欢搞怪,而尚不熟悉他的学生们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乐记》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动,故形於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午后的阳光晒在漆红的木桌上,耀得人睁不开眼。尽管老顽童努力想把课堂气氛搞得活跃一点,却究竟是抵不过“春困秋疺”的自然规律。这一通经书念下来,班上已经睡倒了一大片,于是他不得不采取随时提问的方式来确保大家都醒着。
相比之下,小逸就显得格外不同------
“凡音之起,由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然也。”
小逸特别喜欢这两句,就在本子的扉页上工整地抄了下来。只见,笔尖轻盈起舞,一行漂亮的字体跃然纸上;她马尾上绑着的一只银质小长笛,在阳光下俏皮地摇摆、闪闪发亮……
“柯佑楠,上课不看我,一直在看后面做什么?你来回答我刚刚提的问题。……喂!”
若不是舒文馨在背后踢了他的凳子一脚,柯佑楠怕是还没听到老顽童的点名,他腾地一下站起来。
“看什么呢,那么认真?你来回答我,中央c的频率是多少?”
“440赫兹!”
柯佑楠脱口而出,没想到竟引得班上一片哄堂嘻笑。老顽童的鼻子简直都要被气歪了,他推了推眼镜,信手一指:“这位同学,你给他重复一遍我刚刚说的话。”
“……很多人都把中央c的频率和440赫兹搞混,因为那是乐队校音时最常用的标准音a,而中央c的频率也并不是一个整数,过去曾经是256赫兹,而现在通常是261.626赫兹。”
老顽童有点吃惊,他刚才看到这个学生一直在认真听讲,就知道让她来复述至少不会尴尬,但没想到,她竟然复述得一字不差。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来着?”
“查小逸。”
柯佑楠闻声又回过头去,在她的身后,白色窗帘正柔软地起伏,仿佛有一阵淡淡的花香沁入心田。
“7班的对吧?”
“嗯,是的,教授。”
“不错。”老顽童高兴地示意小逸坐下,又拍了拍柯佑楠的肩膀:“瞧人家上课多认真,大家都学着点。”
当老顽童走回讲台上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高梦雅朝着小逸挤眉弄眼,夸张的唇语分明在说:“正负正负正异余同……”
“梦梦!”查小逸回敬了她一个“生气脸”,高梦雅笑得把脸埋在了乐理书里。
老实说,小逸很喜欢这种感觉: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满阶梯教室,淡绿色的黑板前,教授微微垫起脚尖,陶醉地在五线谱间画着可爱的音符……
艺大附中的乐理课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子,在这里,音乐和音乐家的故事不再只是装订在硬皮本里的岁月味道,而更像是橡树下的一湾清泉,静静流淌,娓娓道来。
小逸手中的笔记本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沙沙作响,老顽童说了很多她喜欢的句子,她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那么,今天的课就是这些内容。下面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刚才有同学问到了二队的事情,我就来给大家解释一下。”
老顽童掸了掸手上的粉笔灰,俯身撑着讲台道:“我们认为附中今年招的生源,整体上来说水平还是不错的。但因为名额有限,一些底子还不错、也许只是欠缺一些演出经验的同学没能进入校乐团,我们也觉得非常可惜。
要知道,在乐队排练的经历对于你们器乐演奏专业的学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学古典的要参加交响乐团,学流行的要参加流行乐队,乐队能给人的东西,是一个人闭门苦练所得不到的。
所以我向附中的邱副校长提出,建议附中再成立一支校乐团,进步快的同学还可以进入一队,参加演出和比赛。可喜可贺,这个提议已经得到了你们校长的赞同,现在就是还要解决一些资金和管理上的问题。
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等二队成立的时候,我会正式通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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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呦呦呦,瞧人家上课多认真,大家可都要向她看齐----!”
“哈!……哎呦,人家没学过的嘛,当然要认真喽!”
“这位同学是哪个班的呀?不错嘛。”
“哦呦,教授,人家当然是转学、插班、借读人员专业户------7班的啦!……哦哈哈哈哈……”
走廊里,连芳和她的朋友们夸张地扮演着刚才课堂上的一幕,笑得开怀。憋了45分钟,总算是下课了,她们毫不避讳其他同学,尽情展示着“专业生”的优越感。
“真是受不了。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差点就跟老顽童直说我不想上了。还什么五线四间谱号调号,跟7班的一起上课,这本身就是个笑话!还弄个什么校乐团二队,我看就是专门给7班准备的,纯粹浪费教学资源。”连芳撇嘴道。
“给点面子唔?人家7班虽然是玩的,但毕竟也是花了钱来的嘛。”
“呵,说的好!来玩的……呃……”连芳正得意,突然被人从后面撞个踉跄,幸亏同宿舍的美佳拉住了她,才没有连人带书栽进花坛里,“干嘛啊你!没长眼睛啊!”
看着连芳从没像这样狼狈,像只猴子一样伸手摘着插在头上的松针,陆紫轩抑制不住地嗤笑。
小逸也被她滑稽的样子逗笑,她拉起陆紫轩的袖口紧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你疯啦,惹她干嘛啊?”
“竟然说我们7班的是来玩的,气死我了!她怎么没栽进花坛里?扎一屁股松针才好呢。”
“哈哈哈,轩爷你太狠了……”
可是,二人的笑声在走廊尽头戛然而止------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男生比小逸她们高出一头多,体形也宽大出了一圈。显然,不论是那身嘻哈风格的服饰,还是那头放荡不羁的乱发,无不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息。
他的眉眼很不友善,平静却相当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回去,道歉。”
陆紫轩很是诧异:“你谁啊你?没毛病吧你?闪开!”
男生好像并没有太多的耐心,他用手囫囵地抹了一把脸,蓦地攫住了陆紫轩的胳膊,把她推了回去。
小逸大惊,竟然还真有对女生动手的男生?她忙上前阻拦,可是男生的手太有力,无论她怎么扒都扒不开,只能拉扯着男生的手臂被一起拖了回去。
“哎你谁啊你,你要干什么,快放开她!你听见没有,快放手啊!……放……手!……”
啪!!一计响亮的耳光。
小逸咬着嘴唇,眼中两团掺杂着委屈、羞辱与愤怒的火焰,把连芳和那个男生团团包在了里面。
“耿旭昊,这样就……有点过了吧?”
连芳虽然不喜欢查小逸,但她究竟是个女生,耿旭昊的这一巴掌好似也打在了连芳自己的心头。于是她低下了那面一贯趾高气昂的脸庞,看着旁边驻足围观的人已越来越多,她的心里有些发虚。
虽说,她是有点喜欢这个男生为了追求她什么都敢做的狂野劲,但今天这事,怕是会惹了众怒;况且,在她的心里,可还没赋予他如此献殷勤的权力呢!
果不其然,唏嘘的人群中,已经能够听到有人在喊:“竟然打女生,很逊的唉!”只是被耿旭昊冰冷的眼光一扫,那人推了推眼镜,安静了许多。
“让一让,让一让,怎么回事?”
柯佑楠和老顽童交谈完乐队的事情,刚从教室出来就听说自己班上有人和3班的打起来了,他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过来,本想打打“官腔”,以班长的身份劝开两方完事,但当他看到其中的一方是自己班上的陆紫轩和查小逸,而另一方竟然是个高壮的男生,柯佑楠的心中瞬间就不能保持着中立了。
就在柯佑楠思考着和这样的对手干一架会有几分胜算的时候,只听背后一阵急促的铃声由远及近,人们回头一望,惊呼闪躲。
转瞬间,一辆自行车失控一般地朝着人群撞了过来。
耿旭昊本能地放开陆紫轩,闪身躲开了自行车,却被从车上一跃而下的郎豕扑个正着。两人在地上撕打成一团,翻来滚去,皮衣上的铜钉让耿旭昊吃了不少苦头。他痛得受不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郎豕踹出老远,然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扒掉了那象征“时尚”的衣服,赤膊上阵。
而这边的郎豕,虽说凭借着一副好伸手,落地的姿势不致太过难堪,但却也是滚得个尘土飞扬,嘴角也被铜钉划破,挂了彩。
四目相对,杀气在两个对峙的大男孩之间不断聚集。还是耿旭昊先开了口:“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是不是还等着人家感谢你英雄救美,哈?狼粪?”
“不用谢,别客气!”郎豕抹掉了嘴角淡淡的血渍。
围观的众人此时恐怕早已忘记了这场争斗的起因,谁在乎呢?反正男孩之间的打斗,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郎豕和耿旭昊,这对艺大附中公认的才子、充分继承了音乐系历届“古典班”和“流行班”之间的矛盾并将其“发扬光大”的老冤家,众人大多乐见他们在台上台下的每一次对决。
于是,唏嘘变成了呐喊,鄙夷变成了助威。
“臭屎壳郎,今天我要是输你,我就不姓耿!”
“好啊,姓郎如何?”
好一番精彩的开场白,观众的情绪一下子就被点燃。这阵势不亚于观看一场现场的拳赛,大家已经摩拳擦掌,就盼着令人热血沸腾的哨音早点响起了!
三,二,一……嘟!----嘟嘟!----嘟!----
“郎豕,耿旭昊!你们两个作为学长,不起好的表率作用也就罢了,竟然还在新高一的同学面前聚众斗殴,成何体统!”
有如天降一般,张主任突然扒开围观的人群,把哨子吹得十分刺耳。他铁青着脸,不由分说地拎起耿旭昊和郎豕的衣领,一手一个,推着俩人往教导处走去,还愤愤地撂下一句:
“跟今天这事有关的,全都跟我到教导处来!不来的,警告处分!”
耿旭昊和郎豕,如果说刚才还像两只斗志昂扬的雄鸡,那么现在,便落得个被人拔光了翎毛、拎着脖子的扒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