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上午好啊!”
查小逸几乎是一步蹿上了开往南屿镇的长途巴士,和司机师傅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哎!好,好。这么高兴啊,终于能回家了是吧?”
“嗯!”
小逸恨不得长途巴士一下子“飞”到南屿镇,她要把自己挣了“大钱”的事情快些告诉阿婆,阿婆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的孙女终于长大了,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
司机师傅也被小逸的好心情所感染,他对着后视镜里的小逸笑着,小孩子的世界就是简单,周末回个家都能把自己高兴成这样。
终于到了南屿镇,小逸回家心切,一下车便一路小跑起来,“阿婆!我回来啦!”她一下推开米色房子的院门,探着头说。
“噢呦!小逸回来了啊!呵呵呵,快进屋歇着,阿婆正在煮着水饺,不多会儿就能吃啦!”
阿婆知道孙女今天回家来,一大早便忙开了:买肉、剁馅、和面、赶皮、捏水饺,砧板面盆摆了一桌子,热闹得就像过节。到了中午时分,阿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一个人劈了柴,生了火,煮沸了一大锅水准备下饺子。
小逸进门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阿婆在柴灶前忙活,她急着从书包里拿出包着那五千块钱的信封,跑到了阿婆跟前:“阿婆,你看!”
“喔?是什么啊?”
阿婆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接过信封。她打开信封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像过了季的花一样,眼看着枯萎:“是钱?小逸啊,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挣哒!”小逸把手背在身后,得意地扬着小脸,“以后我还会挣更多的钱,阿婆,到时候你就不用再辛苦地做竹蒌啦!”
可是阿婆没有像小逸想象中那样兴高采烈,反而忧心忡忡地说:“你上学……怎么会挣到钱?”
“我出去打零工了啊。”小逸不以为然。
“啊?你出去……打工了?!”
“是啊……我……”
小逸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阿婆的眉头越拧越紧,小逸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阿婆的反应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打工挣到了钱……不应该高兴吗?
“我是课余时间去的……没耽误学习……”
小逸越解释,心里就越忐忑,到最后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到了。阿婆却把钱放到了一边,愁得说不出话来。
“阿婆……我帮你把钱放到堂屋,有空你把它存上吧!”
灶台前,阿婆沉默不语地往火里添着柴。
二十年了,阿婆从接二连三的打击中幸存下来,她以为自己活得足够坚强了,老天拿她这一把梆硬的老骨头没办法了。可是,老天爷改了路数,戳她的心了!
小逸出去打工,她一定是愁那四万块钱的事,学校的同学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小逸这孩子心眼好,不舍得向家里要,才难为自己。
“哎……”阿婆叹着气,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本事,日子过成这样,别说替小逸堵上那四万块钱的窟窿,就连说服颖茹多给这孩子些帮衬都办不到。自己真是没用,没脸听她喊自己“阿婆”……
阿婆这样想着,不免就湿了老花眼,她背过身去用手揩着眼角,不能让小逸看见。
小逸把钱工整地码放在了堂屋的抽屉里,她的心头也突然涌上一股委屈:
她没有耽误学业,更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一切都是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光明正大地换得的,阿婆怎么就生气了呢?她原本以为阿婆知道了会很开心,她真的没想惹阿婆不高兴的……
不知不觉,小逸的眼前也委屈得有些温热了。透过略有些模糊的视线,她看见阿婆正端着盖帘向堂屋来,进门的时候,阿婆要歪一下身子才能把腿提上石阶,怕饺子掉落,她不得不用手按住盘碗,整个人一摇一摆,像个上了发条的旧玩具。
小逸心中的委屈一下子消失不见,她赶紧侧脸拭掉了眼中的晶莹,要从阿婆手中接过盖帘。
“小逸啊,吃饭喽!尝尝阿婆包的水饺,你看看爱吃不爱吃。要是爱吃啊,阿婆下次做多些,给你带回学校去。”
阿婆进了屋,忙着把几盘饺子摆到饭桌上,又蹒跚地取来碗筷和调料,“你们学校的食堂里呀,那些水饺一个个看着水灵,其实都是些外面买来的速冻食品,不会有阿婆亲手包的好吃的!自家做的啊是真材实料,来,小逸,吃多一些……”
小逸咬着筷子,疑惑地看着阿婆往自己的碗里扒着水饺。奇怪,阿婆似乎已经不生气了,难道刚才自己看错了?还是她已经忘记了?……
“阿婆,我们学校下周一要去春游,我还没在这里过过春天呢!”
“不急,这以后啊,阿婆陪你过春天,过夏天,你呢,就陪阿婆过秋天,还有冬天……”
阿婆边说边给小逸的碗里夹着饺子,脸上幸福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雪白的饺子皮里包着祖孙二人的四季。
“这里春天肯定要比你阿姆那边早得多的。噢对哦,小逸啊,你有没有问问你阿姆,家里那边都还好吧?没有因为上次……”
“……没问。”
小逸低头吃着饺子,脸上无意间露出的神情显然是不喜欢阿婆挑起的这个话题。阿婆啊,上次那个男人在电话里那样粗鲁,你怎么还有心想去关心他们呢?可是无奈,母亲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小逸又能说什么呢?
阿婆看出了小逸的不悦,她不希望因为上次的事情破坏了小逸和颖茹的关系,毕竟她们是母女------十指连心的母女啊!
阿婆劝她:“小逸啊,你阿姆这些年为了你,也吃了不少苦的,你可……”
“她是为了李桓!”小逸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阿婆,声音虽小,却透着一种无奈的坚定,“李桓才是她亲生的,我是他们‘捡’来的……”
阿婆错愕地望着小逸,她小小年纪,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是这话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小逸赶紧又嘿嘿一笑,安慰阿婆道:“哦,我开玩笑的呀!阿婆,你也快吃吧,饺子都要凉了。”
“我去给你准备些春游要带的吃食……”
阿婆找了个借口,她必须赶快离开,不然心里翻腾的热泪又要夺眶而出了!
小逸随口说的这一句,阿婆可听进了心里去,她知道她的孙女受了苦,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这孩子委屈得都已经习惯?甚至释然?
阿婆觉得这么多年查家欠小逸太多,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弥补。她倒是发自肺腑地希望孙女能跟着自己,可,孙女要是真的跟着自己过,那算是弥补吗……
“查小逸,你家是开土特产店的吗?竟然拿了这么多饼,促销啊?哈哈哈……”
周一早上,当查小逸提着一大袋子面食踏上校车,孙晓拿她打着趣,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春游谁还带这么多自制的口粮,几条高科技的压缩饼干、几瓶时尚的功能饮料足矣。
小逸知道孙晓的本性就是这样爱耍贫嘴,也就附和着他嬉笑,把阿婆做的蛋饼分给大家品尝------阿婆执意要她带的实在是太多了,她根本都吃不完。
“人家小逸好心分你她奶奶做的吃的,孙晓你奶奶的哪那么多废话!”陆紫轩故意加了些“零碎”,让孙晓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小孩听得似懂非懂,“早知道就是拿去喂小狗也不给你!”
查小逸知道轩爷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可她开的玩笑却像根柔软的刺,在无意间也刺入了小逸的心里。
阿婆特意为自己烙了这么些蛋饼,她平日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舍得吃这么多鸡蛋,这是她觉得能拿给孙女的好东西,怎么可以喂“小狗”……小逸突然觉得自己好不懂事,把阿婆的一片心意浪费掉了。
柯佑楠看出小逸笑得似乎有些勉强,他的心底像是流过了一束柔情的电流,刺激他想要保护眼前这个让人心生怜爱的人儿。他灵机一动,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校巴的前面说:
“好了大家都坐下,春游路上分享美食不如分享此刻的喜悦,我们一起唱歌吧!我来起个头,大家一起来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任贤齐的歌立刻唤起了男生们的兴致,小伙子们调皮地拍着手,边唱边看向班上的女生们,把女生们唱得一个个低着头、红着脸,害羞地躲闪着男孩子们的目光。
当一群学生坐在大巴上,拉歌就成了最好玩的事情,只要有人开了头,除非唱累了,否则这一路便再也安静不下来。
唱罢这首,柯佑楠又代表男生,向班上的女生发起了挑战:“女生们也来一个!”男生们有节奏地起着哄,可女孩子们都比较腼腆,没有人敢主动站出来起头。
听到女生们在窃窃地议论着应该推荐谁站出来唱一首,舒文馨心里激动了,她暗自捏紧了拳头------要是再没有女生站出来,为了柯佑楠,她也要主动出击了!
“那个……查小逸,你代表女生先唱一个!”
柯佑楠见女生都推来推去,他所幸点了名。全车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了她,他们情绪高涨地喊着她的名字。
“柯南,我……我哪会唱歌……你找个唱得好的吧……”
“你不会唱?可别逗了,谁出去唱……咳咳……谁唱得好,不唱哪知道?”
查小逸直直地看着柯佑楠,他刚才说什么?他怎么知道的?
“那个……她们说舒文馨唱得好……”
“别推辞啦!我猜你肯定会唱,快快,你先给大家唱一个!”柯佑楠鼓着掌说。
舒文馨抿着嘴,看着他们在这里“说相声”,她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一小坛子米醋。这个柯佑楠,就为了维护他的面子,自己大着胆子都已经决定要唱了,他却点了查小逸,而查小逸还不领情,在那里扭扭捏捏,简直气人!
“班长,我来吧!”舒文馨主动举手道。
“好!下一个舒文馨!”柯佑楠伸出大拇指比划着,然后又看向了查小逸:“看看人家舒文馨,查小逸,你快点的!大家都在等着呢,不要冷场唉……”
舒文馨气得直咬嘴唇。
“那……好吧,那我随便瞎唱一个,你们不要笑我……
「白云在蓝蓝天空,
无所事事悠悠荡荡,
贝壳懒懒地睡在,
海浪怀里摇摇晃晃;
每次见你出现在海边我会,
莫明紧张,
心就像窗台风铃,
被风吹得团团乱转
……」”
早春的山中还有些湿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青草味道,鲜嫩得仿佛要凝出露水来。学生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一个个欢快得就像是放了生的小动物。
在一座护林工舍楼前开阔的河谷地带,何老师招呼7班的同学们席地坐在一起,大家休息一下,聊聊天,肚子饿的同学可以就地补充补充能量。
“如果你们是美术专业的学生,我一定要让你们每人在这里画一幅写生,配上此时此刻你想对大自然说的话!”
何崇文看着围坐在眼前的学生们,不论是朝气蓬勃的男孩,还是青春洋溢的女孩,看着他们,他的心情就十分愉悦。
“何老师,你会画画吗?”有个女孩俏皮地问。
“年轻的时候画过一点,但是不是很在行。”
“何老师,您现在也很年轻啊!”又有个女孩说,嘴里还塞着大块的面包,引得大家一阵嬉笑。
“呵呵,和你们比起来,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你们现在正处在人生当中最美好的年纪!”
“老师你那么帅,‘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追的吧?”
这次是个男生点燃了大家的情绪。也就是在这种场合,师生之间的界线一时变得模糊起来。
何崇文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涩,“老师上学的那个年代,学生们的思想还都是很传统的……”
是啊,那真是一段让人怀念的光阴,一切都是那么纯粹,美好得就像是一场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的梦。
学生们和何崇文还是很聊得来。他虽是他们的班主任,却很少以一个“大家长”的身份自居,更多的时候,他更希望自己也成为学生们中的一员。何崇文不教艺术课,但他却对艺术很感兴趣,对学生们的艺术专业偶尔也能聊上几句,他也因此被学生们称作“文艺青年”。
“不会作画,我们背诗怎么样!同学们,我们就用古诗词来描述山里这烟雾蒙蒙的美妙景色,”何崇文来了兴致,他正襟危坐,“我先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花。」”
舒文馨举着手接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好!王维的《山居秋暝》。”何崇文鼓励道。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喔呦,蒋雯雯同学厉害!”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喔呦呦!这个就更厉害了啊!下一个,谁还能背?”
“何老师,「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算不算?”
“当然算啦,就是嘛,这么耳熟能详的诗应该首先就想到。下一个?”
“那个……青山绿水云出岫,学校组织来春游……”
“哈哈!孙晓同学说的这句出自哪里呢?”
“何老师,我……我真的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孙晓同学还是挺有才的嘛,竟然还挺押韵!”
何崇文笑得开怀,班上的同学们也都被孙晓逗得前仰后合。雾气弥漫的山谷中,何崇文和学生们围坐成一圈,阵阵笑声与山涧的溪流和虫鸣交织在一起,俨然一曲生动的交响音画。
午后,天空阴得更沉了。野餐结束刚不多会儿,几团水汽浮过山尖,细如绵丝的小雨终于漫天飘洒下来。
“这雨应该下不大,大家先到那边去避一避!”
何崇文招呼着大家赶快跑到护林工舍楼下去,他担心学生们淋了雨会受凉,而自己却走得不慌不忙。他很多年没有在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中信步了,这让他感觉像是又回到了那个什么都可以不用顾忌的年纪。
从屋檐滴落的雨点打湿了柯佑楠的鞋子,他有意无意地向旁边挪了挪,和小逸靠在了一起。
“查小逸?”
“嗯?”
“你今天在车上唱的是什么歌?……真好听……”
“哦,嘿嘿,柯南你是不是要笑我?”
“没有啊,我才不会笑你。”
“是刘惜君的《贝壳风铃》,你也喜欢那首吗?”
“喜欢。所以……你其实是会唱歌的,而且唱得很好听嘛。我也很喜欢这种慢歌的,感觉歌词的意境很美……”
“嗯嗯!”
“哎?我还记得有一首,歌词写得也特别美的,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嗯?哪首啊?”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回忆的画面,在荡着秋千,梦开始不甜……」嘿嘿,周杰伦的歌,我当然听过啦!”
柯佑楠见小逸笑得开心,仿佛有一束阳光拨开了层层的青云,照进了这个十六岁男孩的心里。
柯佑楠仰头望着天空,没想到,这山中的一场不期而遇的小雨竟会这么美,它涤荡了一切杂念,让人不知不觉地就轻声哼唱起来:
“「……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只让我们相恋这一季的秋天,飘落后才发现这幸福的碎片,要我怎么捡……」”
天空中的雨云渐渐透亮,从屋檐落下的青涩雨滴,划过了天上的太阳,也滑过了眼眸里的太阳,纯净地折射着一瞬间的七彩。
那背着手比肩靠在一起的影子,和着被春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油桐花芽,全都浅浅地映在了老旧工舍斑驳的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