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教工提着水桶、扫把、垃圾筐等一干清扫工具进了教室,“咣当”一声撂在讲台上,接着又从位子里掏出废纸揉搓成团,掏出空易拉罐一脚踹瘪,总之故意弄出各种刺耳的声响。学生们被打扰得不能安心,纷纷开始收拾书本准备回去。
查小逸身后背着书包,身前抱着练习册,一手还拎着一份烤冷面,逆着回家或是回宿舍的“大部队”从小南门进来,一路走走停停,动作笨拙地像只企鹅。
柯佑楠见状,迎上前去接过了烤冷面,然后分出一份又递回了小逸的怀中:“饿了吧,这份是给你的。”
查小逸略感意外。
面对好意,人总会下意识地慈眉善目,但很快查小逸又警觉起来:“柯佑楠,你到底有什么事?如果你想道歉的话,只要别再盯着我就行了,比这样有用。”查小逸举着烤冷面说。
“呦呦,我说查同学,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啊?别忘了你还欠我50块钱,我让你帮忙买份烤冷面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初谁信誓旦旦地要还钱,噢,你不会是要赖账吧?我想想,一天买一份烤冷面,算下来,50块钱差不多能买半个月呢。”
“柯佑楠,你有病吧!”
女生是嗅觉灵敏的生物,除非一切都是正确的,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和正确的人,否则只要她们嗅出了些许的轻浮,谈话立刻就结束了!柯佑楠这样强调那50块钱,这简直就是在取笑她那天的窘态!
“哎哎,别走啊。”柯佑楠想拉住查小逸,却被她甩开。
“柯佑楠你到底要干嘛啊?你让我来上晚自习,我来了;你说不许我成绩下降,可是期末考试还没考呢啊?”
柯佑楠一时语塞,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查小逸略微皱起眉头,她的眼中闪动着气愤的小火苗。
“我,我其实就是想问一句,你真的……就不能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是,我是找你麻烦,可那是因为……因为……因为被你记恨也好过被你遗忘啊!……我只是要一个公平的机会。”
柯佑楠简直不敢相信,本地商人家庭出身的他,长得也算是白白净净了,即便达不到高富帅的水准,但在查小逸的同学圈里也绝对算生活相当体面了,凭什么就比不过高二那个嬉皮笑脸的“混世魔王”呢?怎么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连表达都变得困难,好不容易单独约她出来,却又没能拿出应有的底气呢?
有那么一下子,柯佑楠的话打动了小逸。她沉默了几秒钟,平静地说:“我要回去了,再见!”
柯佑楠把她面对郎豕学长的那种期待、失落和无奈再现得太淋漓尽致了,简直就像是在故意提醒她,她其实是有多么不堪。她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她好不容易才蜕掉了那层卑微的壳。
“查小逸我知道你要去萦江做什么!”
看到查小逸停住了脚步,柯佑楠的心中一下子有了自信,这次,他总算找对突破口了吧!
为了今晚的“狩猎”,柯佑楠已经练习了好几天,他要抓住机会,绕过别人走的弯路,直接突入到她心里比别人更深的位置,深到她无法拔除的地步。
“你去萦江,是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对你非常重要,你一定是在心里牵挂了太久,却一直无从下手,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
你一定是最近得到了什么线索,但是时间太紧迫,你不得不在启程前多做些准备,以至于你连上课的时间都要用上。
你那么珍惜在附中学习的机会的一个人,竟然可以用上课的时间来做这些,想必你课余能够支配的时间也全部都被这个人占满了吧,所以说你其实甚至是要放弃这次期末考试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不顾一切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爱情,怕是也只有亲情能让人如此疯狂了吧?
你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和连芳打起架来竟然那么狠,有多大仇恨?就是因为连芳说你是‘野孩子’吗?
所以‘野孩子’这三个字是你从小到大的心理禁区,任何人绝对不能碰触的底线是不是?
来为你开家长会的那个男人,他好像并不了解你,你也和他不亲。所以,你要找的人,其实是你的亲生父亲,对不对?”
柯佑楠看到查小逸背对着他在无声地抽泣,他就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命中了。
柯佑楠心中的自信又化为了同情,他缓缓走向面前那个瘦小背影,“心理禁区的形成是由于长期的心理防备,而心理防备是因为自卑。
你因为家庭的残缺,再加上学习和生活环境变化太大,才会自卑地觉得这里每个人都比你完整、比你安全、比你幸福,也都比你更有资格、更有实力、更加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郎豕是本地人,还有着过人的专业能力,明眼人都看得到他的前途;
连芳是本地人,她家里随便打个喷嚏,附中怕是都要抖三抖;
你的圈子里应该说和你最有可比性的就是陆紫轩了吧,她倒不是本地人,但你觉得她好歹有个想回就可以回得去的家。
唯有你,一个人漂泊得越久,就越想找个依靠,是不是?……”
柯佑楠从后面轻轻地揽住了查小逸的肩,他以为她应该是感动的,是感激的,是庆幸终于有人能够懂她、从流浪的街头把她领回家的。可是他错了,至少在现在昏黄的路灯下,他是大错特错了!
查小逸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开柯佑楠的双臂,转身朝着他的心口狠狠地打了一拳。柯佑楠毫无防备,竟被揍得向后一个踉跄,狼狈地坐在了地上。
“柯佑楠你就是个混蛋!”
·
查小逸头也不回地狂奔,不是向着宿舍的方向,而是混在走读生的洪流之中跑出了附中。
柯佑楠把她对附中的一切美好印象全都毁了,他是班长,他能够代表一群人,让她知道那些得不到的注定得不到,那些美好的也与她无关。
查小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和讨厌附中,因为它好像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变得不再温暖了,变得充满攻击性。她的背景,她的前途,甚至是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够融入的圈子,以及她的敌人、她的朋友,现在仿佛全部都站到了柯佑楠那边,站到了自己的对面。
她优秀也好,不幸也罢,似乎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被真诚地接纳和包容。她为了梦想背井离乡至此,以为找到了栖身之地,而现在,查小逸已经无法将柯佑楠的话从对附中的印象里完全剥离,附中于她充满了冷漠和恶意。
梦想这个东西真的有那么大的价值吗,需要人颠覆自己作为代价?而如果她承认自己来艺大并不是为了梦想,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一些宽慰,放过自己呢……
直到跑不动了,查小逸站在马路中间大口地喘气。汽车拉着长音从她两旁疾驰而过,而她借着这刺耳的噪音大喊大叫------
查小逸惊慌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的梦想……
发泄过后,查小逸知道自己除了回到宿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幸运地在欧阳阿公锁门之前赶回了学校,这也许是今天一整天最令人感到安慰的一件事了。
“哎?你是高一的是不是?这么晚你去哪里了这是?……”
查小逸没有回答,她现在不想和这里的任何人说话。
“喂?是哪位?”
查小逸很少往北方的那个家里打电话,一是因为母亲一般不会接陌生的号码,二是,她要尽量回避和继父直接交流的尴尬。而这次,果然是继父接的电话。
本来已经告诫自己要心平气和,可一听到继父的声音,小逸的情绪又激动了。
原来的时候碍于同在一个屋檐下,小逸偶尔还叫他一声“李爸”,可自从上次被四万块钱戳破了这层脆薄如纸的关系,听筒里现在传出的声音只会让她想到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对阿婆的不敬,和长久以来对自己的傲慢。
一种令人厌恶的情绪,又开始在小逸起伏的胸膛蔓延。小逸深呼吸了一大口气,努力让自己控制好语气,如果再吵起来,那么这个电话还不如不打。
“到底是哪位啊?这么晚了找谁啊?”
听得出来,继父已经有点不耐烦,可小逸仍旧死死握着那支铁疙瘩,粉唇紧闭。似乎,只要小逸开口和他说话,她就败给了倔强的自己。
林阿姨突然喊她要熄灯了快回寝室,这暴露了小逸的身份,继父听了,心头也升起来一股无名的怨气:“既然都说了以后不相往来,查小逸,你这又算是什么!”
哼,小逸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父连对自己的称呼都这样见外,果然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无所谓,反正从母亲牵着自己的小手第一次站在这个男人面前的那一刻起,自己也从来没有接纳过他……
“我找我妈。”小逸冷冷地说。
“找你妈……”
继父就知道这个“前窝生的”往家打电话准没好事,不是要钱就是要东西。颖茹拿他的钱花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嘴上不说并不等于心里乐意!这么些年到头来他换得了什么?这个孩子的心简直就是石头做的,多少钱也填不满一个无底洞。再继续从自己亲生儿子嘴里扣出肉来喂那个外姓的“白眼狼”,他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想都甭想!明白告诉你,没钱!!”
嘟,嘟,嘟,嘟……
继父十分生气地挂了电话。
小逸想过继父可能会在电话里和她大吵一架,然后气不过地说“谁让你是颖茹的女儿”;也想过他可能还是扭不开心结,然后漠不关心地把电话递给母亲……却万没有想到继父会绝情到直接把电话挂掉。
难道,钱真的就是压垮这名义父女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吗?自己真的这么“贱”吗,在他心中的价值还比不上那一叠钞票……
终于撕破脸了?这样也好,省得大家互相看着别扭却还要假面相待,活得虚伪!
铃铃------!……铃铃铃------!……
冰凉的黑色电话机突然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查小逸回头望着月光下那个橘色的电话亭,清秀的眉眼之间氤氲着愤懑的颜色:不是已经挂掉了吗?名存实亡的父女关系不是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吗?干什么还要打回来!你如果后悔说你是一时在气头上,我就会原谅你吗!……
唉,查小逸,你可真逗,这可是公共电话啊,怎见得就是家里打回来的呢……
不,那一定是母亲打回来的!母女连心,一定是母亲惦念了!
查小逸跑回电话亭下,一把抓起听筒贴在耳朵上:
“姐姐,你等着,我去叫妈妈。”
稚嫩的声音像一颗温暖的子弹,一下子射进了查小逸寒透的胸膛。李桓好像长大些了,没有小时候那样招人嫌了。小逸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抽泣的声音。
“桓桓,你给我把电话挂了!……桓桓!……不听话是吧!”
“……哇!------……呜呜……”
“干什么你!你打孩子干什么!”
“颖茹你也不许接!听见没有!”
“起开!……”
“不许接!”
“小逸她是我女儿,你今天犯什么神经病啊!”
“那小曼儿是你的,那李桓是谁的?!这个家我一人撑到今天,容易吗!养你们娘俩,还要帮你前夫养那老小,我是缺心眼儿啊还是犯贱,找绿的戴!……”
“说什么呢你!真是有病……”
“我说了不许接就是……就是不许接!!”
“啊!……你打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着给她们打钱!你要是有能耐出去挣钱,给她们多少我都不管,但是告诉你说,我的钱,以后就是不许再给那老小花一分!”
“姓李的!喝点猫尿就疯了吧你?!……”
查小逸不忍再听到李桓的哭闹,不忍再听到鸡飞狗跳的躁动,不忍再听到继父动手打母亲,更不忍听到母亲因为自己而变得满嘴污秽……她悄悄挂上了听筒,极轻地,不想让电话那头察觉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成功地将自己赶出了家门。
查小逸仰起头,用手抹干了两边脸颊上的泪水,她告诉自己往后也都不要再轻易往家打电话了------不就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和阿婆么,这有什么,她已经在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