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高悬在天穹正中,南屿镇的小巷子里铺满了冷峻的银光。
午夜丑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就连鸡舍里的大卢花鸡也睡熟了,漫天的繁星下,只远远地传来波涛拂岸的沙沙声。
那对常年掩闭的深红色漆木门此时开了半扇,小院里探出一个身披黑色雨衣的影子,谨慎地左右顾盼了两眼,回身拉上了门,匆匆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下去了。
夜幕之下,黑衣人穿过了镇子中央的空场------那里白天是个热闹的集市,绕过转角的杂货铺------“公用电话”招牌下面的窗口已经上了门板,轻车熟路地路过镇上的一个微型邮局------若无其事地佯装蹲下系鞋带,见路边的邮筒底座之下没有新的来信,便一转身,向着海边的方向拾级而下。
今夜的海似乎并不安分,海风阵阵,浪花不停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黑衣人依靠在码头的石墩上,习惯性地从上衣兜里摸出卷烟,火光一闪,晃动的火苗短暂映亮了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庞。
「夜三时旧地要事」
这是他时隔一年再次收到的暗号。
他无法揣测出,那张用从旧报刊上剪下来的字拼成的纸条背后,到底承载着怎样的十万火急。
片刻之后,同样从岸边拾阶步下的,是另外三个身穿帽衫的影子。三个!而不是一个……
黑衣人显然有些错愕,黑夜中那半挂在嘴边的烟头兀自燃烧,再没有忽明忽暗。
九月的天气仍然很热,即便是夜里,海风拂过皮肤还会留下一片湿黏。在这样的夜里衣着帽衫,那用意不用说,与自己穿黑色雨衣夜行如出一辙------为了避人耳目。
愣神间,三个帽衫身影已经走到了黑衣人面前,像围猎一样,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将他堵在了码头的一角。
相视无言,双方不需多余废话便已了然于心。正当中的那个“帽衫”毫无征兆地挥起硬拳,抡在了黑衣人面上,黑衣人顿时便跌靠在石墩上,雨衣的兜帽也落了。
借着月色,钟永林用手擦了擦从鼻孔里溢出来的血。
“说吧,他在哪?”
“帽衫”冷冷地问。
“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跟我这装蒜呢?”那人也慢慢蹲下身去,四处堵截着钟永林躲闪的目光,“没想到吧,那纸条是我做的!”
兜帽之下,一张不修边幅的脸正笑地得意。
“你想想,我既然破解了你们这么隐秘的联系方式,其它的话,还用我多说么?”那人一手搭上钟永林的右肩,“那女孩,叫查小逸对吧?”
“我女儿?你问我女儿做什么?”
“你女儿?……啧啧……”
又是狠狠的一脚,直跺在钟永林的胸口上,“帽衫”咬着牙继续说道:“你姓钟,你女儿姓查啊?!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又是一脚……
被三个“帽衫”围得死死的,钟永林根本无处可逃。他咳嗽着爬起身,抹了抹嘴角的血渍,看着阿华仔的眼睛,沙哑地说:“怎么,随我太太的姓,犯法么?”
“大哥啊!我们都已经这样坦诚相见了,你还把我们当傻子啊?”
阿华仔索性扯下了兜帽,让钟永林看清楚自己那张充满仇恨的脸:“查兴良毁了我哥,他是我们龚家的仇人。你包庇他,你也是我的仇人!你以为你们做得天衣无缝,人不知鬼不觉?你看看你们,让你们多活了这么多年,像狗一样东躲西cang,你们赚了么……”
“阿良真的已经死了。”钟永林捂着腹部,有气无力地靠着石墩。
“行,不说没关系。”
阿华仔的两个手下听出了这话的意味,对着钟永林又是一顿拳脚,直踢得他口鼻喷血、蜷在地上双手再也抱不住头。
阿华仔一把攫起钟永林的衣领,凶狠狠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没办法了?查小逸,哦对,你‘女儿’,你以为我们真的不敢弄死她是不是?”
被两个壮小伙从背后束着胳膊的钟永林,吃力地抬起头,从肿成一道缝的眼皮之间看着面前这个危险的男人。
是笑,那个男人的脸上渐渐浮起的竟然是笑,放肆的笑!是屠戮生命时那毫无怜悯心的笑!
阿华仔俯身,拍了拍钟永林被血水泡得泥泞的头发,似是安慰地笑道:“放心,放心嘛!我们一时还要留着她。不只是留着她,我还要帮她,我会把我找到的线索都给她,让她自己去把查兴良给我钓出来!等我做掉了查兴良,你们,一个也跑不了。”阿华仔收起笑容,凶恶地宣判:“都得死!就像当年查兴良做的一样绝!”
像一滩垃圾,钟永林被丢在地上。
·
“哎?雯雯?……你看到我的那个本了吗?”
“什么本?”
查小逸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了,还把书包倒着扣在图书馆的书案上,拎起来颠了又颠,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就是……就是我去萦江的那个笔记本啊……”
“去萦江的本?你刚才拿出来了吗?”蒋雯雯也帮她一起翻找,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怀疑地问:“小逸,你是不是记错了?要不吃完午饭你回宿舍再看看?”为了安抚查小逸的慌乱,她还信心满满地说:“肯定就在宿舍呢,你肯定忘了拿了!”
虽然一百个不相信,可查小逸现在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也只能悻悻地收拾了书包,和蒋雯雯一起先去食堂。
两个女孩从三楼下来,刚走到大厅,查小逸“咦”了一声便快步跑上前去。
在一楼大厅总服务台旁边,在出图书馆的必经之路上,一个红色的硬皮笔记本显眼地摆在地上,无论大小、款式还是新旧程度都和小逸的那个一模一样。
“是这个吗?”蒋雯雯走到小逸身边,好奇地问。
查小逸快速地翻动着笔记本前面的几页,那上面满满地记载着地名、人名和路线,甚至还画了示意图------那就是她自己的笔迹!小逸刚要庆幸这么重要的笔记本失而复得,可还没等她喊出声来,笔记本里的某一页在她指尖的翻动下一闪而过,让查小逸不由得心里一惊。
那一页,就在查小逸做笔记的最新位置,后面多了一行字:
「南屿镇邮局,路边邮筒底座下,来信时间不确定。」
这显然不是查小逸的字迹,甚至,从这字面上看不出写字的是男是女。而他或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特殊的笔记本,如何拿到了这个笔记本,为什么要写下这句话?……
小逸的心中掠过了一串问号。一想到有一个埋伏在自己身边、伺机往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字的神秘人物,小逸就觉得背脊发凉。
“怎么了,小逸?”
“哦,没什么。本找到了,我们去吃饭吧。”查小逸口上说得轻松,心里还是觉得太蹊跷了。
打饭的时候,查小逸直觉余光有热度,抬眼望去,柯佑楠果然在隔着两个窗口的位置盯着自己看。
和查小逸的视线撞在了一起,柯佑楠赶紧低下了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嘴里扒拉饭菜,还故意和邻座的同学挑起话题。
“这就对了……”小逸微微眯起了眼睛。
“嗯?什么对了?”
蒋雯雯听到身后查小逸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她回过头去,看见她正望着不远处的什么地方发呆。
“雯雯,我去去就来。”
“哎?喂!喂你去哪?……要不要帮你打饭?”
顾不上给蒋雯雯解释,查小逸径直走出了排队打饭的队伍,淹没在了五食堂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啪!
查小逸把那个红色的笔记本摆在了柯佑楠面前,那时他正在侧着头和别人说笑。柯佑楠闻声回头,发现查小逸正站在自己旁边,他还有点惊讶,以为是自己刚刚和她对视的那么一下惹到了她。
“是不是你写的?”查小逸冷冷的表情和莫名其妙的问话问得柯佑楠一愣。
“我写……什么……?”
“你什么意思?”
周围几桌的同学都放下了餐具,饶有兴致地看这桌上演着现场版“女朋友兴师问罪”般的戏码。柯佑楠既委屈又尴尬,又好似在心底有点享受着像是情侣吵架的这一瞬间。
“无聊!”
还没等柯佑楠在脑袋里翻译明白查小逸的问题,她已然甩下一个白眼,拿上笔记本走掉了。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柯佑楠,他们的眼神里有同情,也有嘲笑。唯有柯佑楠哑巴吃黄连,愣愣地环视着四周异样的目光。
·
一阵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了宿舍,带着丝丝凉爽,终于驱散了一整天的暑热。
挑灯夜读的查小逸把铅笔盒压在了会考复习资料上,双臂从身后伸展向上,打了个哈欠。
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
查小逸起身要去洗漱,视线却被书桌上的闹钟拉了回来------准确地说,是被放在闹钟前的一个红色笔记本吸引住了。那个本子上面记录了可能与父亲有关的蛛丝马迹,那些都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辛辛苦苦收集的线索。
十五年来,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宽慰她说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是她却不相信,始终固执地在心中为父亲保留着一个空位置,仿佛那个人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归来。
现在,查小逸再次翻开了那个记事本,翻到了染墨的最新一页。那行陌生的字迹像个天大的谜团,几天来胀满了她的脑袋,堵塞了她的内心。
那不是她写的,可是,又能是谁写的呢?谁会旁敲侧击地留下这一句话,却又不直白地告诉自己他的用意呢?
郎豕,不可能,她见过郎豕学长的手写,每一笔都是苍劲有力而不失文艺气息的。
柯佑楠,好像也不是,看他当时那一脸茫然的样子,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她自己。
那么,还会是谁呢?
查小逸在头脑里把每一个可能的面孔都过了一遍:钟永林,何老师,韩笑,大头,甚至是耿旭昊、连芳……
可是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从自己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那本记事本,再若无其事地丢在大堂广众之下。查小逸又抬头看了看上铺,那时,427的姐妹们都已经睡熟了,细微的呼吸在宿舍里均匀地起伏------她们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婆娑树影下,古朴的青砖宿舍楼的窗口里,少女望着外面的夜空,那张清秀的面庞上罩着一层朦胧的困惑。
嗒。
带着满心的疑问,查小逸按熄了台灯,借着月光爬上了自己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