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逸,你怎么样?哪天做手术定了吗?”
“应该快了,陈大夫说这几天要把身体调理好,然后就可以做了。”
手机屏幕里,郎豕学长的大脑袋堵在镜头前,而小逸这边因为把手机放到了床头柜上,画面里能看到整个病床,她正抱着蒋雯雯送来的一只蓝色的毛绒海豚跪坐在床上。
“那,我们一起加油!小逸你看,这几个人正在加紧排练呢,过几天我们就要参加古典艺术节啦。来,和小逸打个招呼!”
郎豕把镜头转向了后面,韩笑抱着电吉他进入了画面,大头师兄则从后面的架子鼓上面露出脸来。他们和小逸热情满满地招手,念念不停地嘱咐这、嘱咐那,小逸笑着让他们不用担心。
“你看我们多听你的话,即便你不在,‘隐形之梦’也要参赛,”郎豕又把镜头扭了回来,“我还要让你和我们一起上台,与我们同在!”
“我?和你们一起上台?下周的古典艺术节?”查小逸指着自己的鼻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住院服,又狐疑地看着画面里的郎豕:“你没发烧吧?说胡话呢?”
郎豕在下巴上比划了一个“八”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逸,你再往这看,哒哒!”郎豕故弄玄虚地掀开一个纸箱,里面是上次给小逸看过的演出服,但是更多了一些能够发光的小东西。小逸猜那一定是大头师兄的主意,只有他的审美才会这样奇葩。
“下周,我们就要穿着这样的衣服登上艺大古典艺术节的舞台,是‘古典’艺术节哦!保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就等着看吧,一定很抢眼!”
瞧郎豕学长那副傻样儿!查小逸不禁捂住嘴偷笑,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郎豕学长,游子酒吧那边……”
“放心吧,我和梁老板说好啦!好啦,我们要开始排练啦,你也要好好休养,早日做完手术归队呀!”
“嘿嘿,好的。你们练吧,再见!”
视频定格在了郎豕学长和小逸互相笑着招手的画面。郎豕把手机抱在胸口呼了一口气,小逸的精神看起来不错,这让他放心了不少。“兄弟们,练起来!”他转身说。
陈大夫的办公室里,章颖茹和阿婆正忐忑不安地坐在他的写字台前,钟永林站在她们身边,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陈大夫正在尽力组织温和的语言,给病人家属介绍小逸的情况,既要让他们了解一些,又不能引起过度的情绪,关于治疗方案的选择还要征询他们的意见。
“……单纯的动脉导管未闭呢,其实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小儿先心病,国内现在的治疗手段也是很成熟的,无论是开胸结扎还是介入封堵。单纯的二尖瓣狭窄或者主动脉瓣狭窄呢,也都是有办法治疗的,这个家属不用担心。”
虽然陈大夫说得轻松,但阿婆并没有得到安慰,她忐忑地看了一眼章颖茹。只有钟永林轻轻地点了点头,陈大夫显然把钟永林误认为了这家的男主人。也对,遇到这种事情,一般家里的男人会更坚强和理智一些。
陈大夫又继续对钟永林说道:“现在看,她的整个左心都没有发育好,这个情况呢,有点复杂……如果按外科来治,传统的开胸手术创伤面比较大,费用也会高些,术后病人也比较受罪。而且又是女孩子嘛,爱美是肯定的,胸口有个疤,这个恐怕要有心里准备。而按内科来治呢,好处是创面小,恢复快,但她要做好几种介入,单纯某一种我们都有做,合并起来就有些难度了。介入手术如果失败了,或者后期有什么别的问题,还得再做开胸手术……”
“哎呀……这……”阿婆听得受不了了,却又不想打断陈大夫,于是转过脸去面向墙壁,用粗糙的手掌刮擦着眼泪。钟永林安慰地轻轻拍着阿婆的肩头。
被打断话的陈大夫看了看几位家属,有些话,他还是不得不说:“其实,介入的方法并不是治疗主动脉瓣狭窄的首选,除非病人不适合或者拒绝外科手术。这也就是我找你们来的目的,不能再等了!病人已经开始出现像是晕厥这样的症状,如果不及时干预,平均预期寿命也就只有……3年左右。”
阿婆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看上去精神崩溃了。章颖茹只好先口头保证会尽快和小逸商定治疗方案,匆匆道别了陈大夫,和钟永林一起将阿婆搀扶出了医生办公室。
陈大夫点了点头,从医多年,他很能理解对于病人家属来说,听到这些会有多难熬。
而在内科大楼的另一侧,907病房里爆发出一阵女孩子们的笑声。小逸尴尬地把整天抱着的蓝色毛绒海豚放到了床的一边去,原因是刚刚蒋雯雯打趣说:“小逸,我送你这只海豚,是怕你离开郎豕学长以后没的抱,怀里总是空落落的!”
“谁怀里空落落的了,嘁,拿走,不要了!”小逸佯装生气,阳光下,那双白净的脸颊似乎渗透出些许羞红。
婷姐顺势来了个传球助攻:“这么好的海豚别不要了啊,给蔡晴拿去,她也缺抱抱。”
蔡晴都惊呆了,女孩们继而哈哈大笑。这还是她们认识的那个婷姐吗?那个总是一副冷冷的样子不苟言笑的许婷,竟然开起了关于“儿女之情”的玩笑,难得让小逸看到了她笑起来的样子。
“蔡晴,等小逸出院了,你叫上阿飞,小逸叫上郎豕学长,雯雯叫上袁艺,咱们再去游子酒吧办一次‘蜜糖之夜’!”宿舍长汪小菲单手握拳,好似又决定了一件大事。
轩爷看了看大家,大度地挥了挥手,说:“没事,我就和梦梦一对儿就行,对吧梦梦?”可谁知,高梦雅这个软妹子却害羞地缩了缩脑袋,小声说:“轩爷,我也想叫个朋友……”气得轩爷一下按住了高梦雅的胳膊,委屈得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假哭道:“轩爷我就不是你的朋友了么……梦梦,连你也抛弃我……”
小逸被她们逗得前仰后合。
“主任,我都说了她们好几次了,这几个女孩就是不走。虽然907现在没有别的病人,可是她们也太吵闹了,这可是心内科的病房啊,哪有……”
“没事,交给我吧。”
陈大夫向一个年轻的护士摆了摆手,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还在无声地抱怨着。陈大夫稍稍整理了白大褂,推门走进了907病房,一脸阳光灿烂地问:“孩子们心情这么好,在说什么好事呀?”
“陈医生您好,”汪小菲主动向陈大夫点头问好,“我们在说等小逸出了院一起去开派对的事呢!”
“哦呵呵呵,开派对好啊,年轻人嘛!可是要注意哦,你们可要保护好她,不要去太过喧闹的地方,也不要让她做太剧烈的活动。”虽然笑着,但陈大夫的目光无比认真。
“陈大夫,小逸她的病情怎么样,我看她休息得气色不错,是不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蒋雯雯在背后问道,陈大夫又转过身来,慈眉善目地说:“是啊,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我知道你们都很担心她,但是在她彻底恢复健康之前,你们这些小伙伴可不能让她太激动咯,她需要充分的休息静养,才能快快好起来。”
“那……要不……我们就先回去了,小逸?”汪小菲看了看其他几位,她们也都轻轻点头,“你好好休息,小逸,不要担心学习和排练的事,早日恢复好了就回来,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查小逸侧身挥着手臂,陈大夫也微笑着目送她们出了门。
“查小逸,感觉怎么样,觉得恢复些了没有?”
“嗯,好多了。”
“哦,那就好啊。我来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之前我也和你阿姆说了……”
陈大夫从病床下拉出一个凳子坐下,小逸乖乖地坐在床上倾听。
与此同时,章颖茹也来到了艺大附中高二年级组。何崇文去过医院好几次,也和医生有过深入的了解,因此对于查小逸的情况,他知道得不少。
7班的同学们听说查小逸的阿姆来了学校,纷纷在课间时分跑到年级办公室窗外围观,看到的是章颖茹低头抹着眼泪,而何老师和几位老师正在安慰她的一幕。老顽童路过时,把手中的《古典音乐鉴赏》教材攒成了纸筒,一个个敲退了那些趴在高二年级办公室窗外的脑袋。
嘁嘁喳喳地,霎时间“查小逸要退学回家”的小道消息悄悄扩散开来。有人欢喜有人忧,“喜”的是403宿舍的那帮人以及初中部的一些小女生们,“忧”的自然是查小逸在学校里的朋友们,还有老顽童。
这几天,老顽童看出来郎豕根本无心排练。虽然他并没有旷课或者迟到早退,但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以及排练中时不时的走神和恍惚,令老顽童十分担心他的状态。照这个样子下去,如果在期末考试中考砸了,拿个破破烂烂的gpa可怎么去rcm丢人现眼?说不准,人家还会因此劝退了他呢!
不行,为了郎豕,老顽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的得意门生送出去!
他为郎豕布置了更多、更难的课后练习和更琐碎的乐队事务。他就不明白了,怎么高二的查小逸住院了,郎豕这个臭小子一下子也跟病了似的?查小逸心脏的缺陷必须由医生来治疗,那么郎豕心中的空洞就要由他来填满,老顽童自信他能办到!
不管是以前弹没弹过的,练得熟练不熟练,老顽童都要求郎豕每两天向他汇报演奏一首曲子,为的就是要保持他手感的热度,以免去rcm的第一次专业课考评就被人家考住。除此之外,郎豕还要负责帮老顽童抄写总谱和钢琴谱,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给木管声部移调的任务,也落在了郎豕的肩上。
上课,乐队排练,下课,个人练习,抄谱,上课,乐队排练……终于,郎豕当着全乐团的面“啪”地一声扣上了钢琴盖,突兀地站了起来,烦躁地挠头。
郎豕心想:老顽童是故意的吧,一下子给自己加了这么多任务?!他所有的下课时间都贡献给老顽童还不够,从白天忙到晚上,一点闲工夫都没有。而这几天最令他格外牵肠挂肚的人,此刻可还躺在新埔医院的病床上呢!
“郎豕,你小子要造反呐?”
老顽童看出了郎豕的不满,他挥舞着指挥棒停下了乐队排练,从指挥台上气生生地看向钢琴这边,正要大发雷霆,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扰了。老顽童走向排练室门口,只不客气地留下一句:“郎豕,你先带着大家练,回头再收拾你!”
来人是高二7班的何崇文老师,他站在排练室门外,似有什么急事。学生们只听见了一句“戴教授,麻烦您来帮帮忙吧!”就见老顽童丢下乐队,大步跟着何老师走去。
到底是什么急事?郎豕预感不好。
这几天,随着查小逸再次住院,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仿佛身前身后总有什么东西悬着,让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踏实。传自高二年级的谣言更是让他心烦意乱,再加上小逸的母亲突然来了学校,所谈及的事情一定连何老师都搞不定,才来找老顽童“搬救兵”……
“郎大才子,干嘛呢?练不练呐?不练就让大家早点回去。”
郎豕不安地吞咽着口水,回过头来看了看乐队后排那几个身材魁梧的长号手。他的心哪还在乐队排练上?早跟着老顽童和何老师飞到了高二年级办公室去了呢!
“章女士,我介绍一下,这是戴炳国教授,也是小逸她们乐团的指挥、她的音乐老师。”
“戴教授,您好!”
一进门,何崇文便赶紧为章颖茹介绍戴教授,希望能稍稍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刚刚在来的路上,老顽童听何老师说,查小逸的阿姆来学校了,要给她办退学手续,他也很是震惊。他不敢相信,以为何老师是在开玩笑,直到他亲眼见到查小逸的阿姆,她眼中的遗憾、愧疚和自责是装不出来的。
“您坐,请坐吧。”戴教授礼貌地伸手让座。
“章女士,就像陈大夫说的,如果选择介入治疗的话,小逸很快就能康复出院了,出院以后就和正常孩子一样,不会影响她以后的学习和生活的。”何崇文还在继续着离开前的话题,试图说服章颖茹:“小逸是您的女儿,也是我的学生,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音乐是她的梦想,她将来要成为一位出色的长笛演奏家!您现在让她退学,这不等于是折断了她的翅膀吗?”
“查小逸的阿姆啊,您的心情我们都很理解,毕竟小孩离您这么远,还病着,您不放心,想接回自己身边,这很正常。可是您又是否替小逸想过,她真的愿意放弃梦想,放弃她熟悉的同学、老师和朋友吗?她怎么受得了啊……”
戴教授的话显然有些触动了章颖茹,但这些话,作为母亲又怎会没有想过呢?
“查小逸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从她入学我就注意到了她。她对于音乐上的一些细腻的处理,许多时候都是一点就通,她在艺术上很有灵性的!她具有当一个艺术家的潜质,敏感而热情;还是一个肯努力付出的学生,也很要强。在她这个年纪,当别的同学还在花着父母的钱追星的时候,她为了心中的音乐梦想宁可出去打工!我不知道您对自己的女儿到底有多了解,您知道她的偶像是谁吗?……”
偶像……自己的女儿,心中有了想要成为的人,章颖茹不禁为她高兴。可短暂的欣慰过后,她惊诧地发现自己被戴教授问住了,她对自己女儿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人!章颖茹愧疚地低下了头。
“是詹姆斯·高威,一位世界级的长笛大师!”戴教授认真地看着章颖茹:“她才十六岁,是完全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的啊!”
“戴教授,何老师,小逸能遇到你们这样的好老师,我真的要替她谢谢你们。可……”章颖茹说着说着,鼻子一酸,“我们家的这种情况……我和她爸平时就做点小买卖,挣得也不多,还要养两个孩子。现在小逸这一病,要用不少钱……”章颖茹终于还是哭了起来。
“她爸?恕我冒昧,小逸的父亲是不是……?”
何崇文想问,小逸的继父是不是对她不好,但很快就意识到不该这样无理,于是又改口道:“哦,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学校对于这种特殊的情况,为了能让学生继续追梦,如果确有必要,是可以减免一部分负担的。”
“谢谢,谢谢何老师……可是梦想,当不了饭吃啊……”
章颖茹望着何老师的那双眼中,满是红红的愧疚。何崇文从这双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半生的遗憾,还有隐隐的无奈。
“她爸一直就不同意她学艺术,想让她回去上职高。以前,我也希望小逸能像一只自由的鸟,飞到又高又远的地方去,可是还没飞,就……”
一直在一旁批改作业的董老太深深地为章颖茹的话动容了,她用手擦了擦眼角,为章颖茹递来纸巾,并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同情地揽着她的双肩说:“小逸的阿姆,我同意你说的。什么梦想,在身体和生活面前都不重要。等她长大了会知道,重要的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每天回家能吃饱饭,一家人过得知足快乐!”
对于董老太的态度,何崇文和戴教授都有些感到意外。何崇文不禁和她争辩起来:“梦想不重要吗?如果莎士比亚被父亲的破产、被贵族诗人的嘲讽所击败,又怎么写得出演绎了四百多年的经典剧作《哈姆雷特》?狄更斯小时候那么贫困,甚至为了一口吃食去做童工,尝尽辛酸,可他没有放弃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今天他的作品流传天下,甚至影响了整个英国文学的发展。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被流放期间都没有放下笔,而为了更伟大的梦想,鲁迅先生弃医从文!……”
眼镜架笃定地折射过一道金属光泽,镜片后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两只展开的手掌,仿佛托举着珍重的信念。屋内,青年教师血气方刚的陈词掷地有声;窗外,一阵秋风穿过树丛,落叶漫天飘摆,窸窸窣窣,盈盈洒洒,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何崇文揉了揉额头,他知道自己刚刚有些过于情绪激动了,可他并不为自己这番略显无礼的回击而感到羞愧。在他的心中,没有人有资格劝别人放弃梦想,更何况他是一名教师,守护好每一个学生的梦想是他的职责。他的学生查小逸今年才只有十六岁,她的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
半天没有说话的戴教授叹了口气,他的年龄和阅历不允许他像何崇文这般意气用事。戴教授抚着唇边花白的胡茬,难以在让学生冒险付出健康代价和放弃学业的遗憾惋惜中做出选择,哪一边都太沉重,可他却没有多少折中的余地。
最终,戴教授也只得恳求章颖茹:“退学的事我希望您和小逸再认真地考虑考虑。至少,这个学期内请不要让查小逸退学……”
这个学期?何崇文略感疑惑地看向戴教授……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罢。何崇文回过神来,真诚地期待着章女士能够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