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好刺眼啊……”
白色,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与以往不同,那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感觉,如梦似幻,暖暖地包裹着身体。床头的烟青色瓷花瓶里,有人已经将干枯的花枝换掉了,插上了两朵新鲜的向日葵。
正对着病床的是一扇高窗,窗外温暖的冬日被朴素的窗棂分割,两列方正的光影中,好似看到了圣母玛利亚慈目微笑着的优雅身姿。
哦,那是查小逸那双尚未适应这强烈光线的瞳孔上折射出的色彩啊。
“小逸,你醒了?”
伴着这一句轻轻的、带着几分欣喜和激动的男声,趴在阳光里的大男孩从椅背上一跃而起,睡意一扫而光。他用着渴望的眼神看着刚刚醒来的女孩,仿佛她只是睡了一个好觉。
“口渴吗?……你饿不饿?想吃些什么,我去买?”他心甘情愿地说。
小逸微弱地摇头,牵动了贴在鼻翼的氧气管。
多么令人心疼啊,他的女孩!郎豕为她整理散在床头的发梢,情不自禁地就将自己的双手探进了她的秀发里,捧住了那副淡白、瘦弱的面容。怎么这样不乖呢,一下子病得这么重……可是,他不能这样说,他怎么可以悲伤呢?他的女孩刚刚从死神身边跑回来了,他应当庆兴!
“听说你手术成功,刚刚你的阿婆、永林叔,还有何老师他们都来过了,被医生请走了,唯独就让我一个人留下。你说,我是不是最幸运的?”
查小逸的嘴角稍稍牵动,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郎豕学长还是老样子,乐观、开朗,有点冒傻气!
可是那两双充满光彩的眸子,笑着笑着就暗淡了。这种境况,他要如何才能启齿,告诉她就在下个学期开学,他就要留学欧洲,不能再像这样守着她、念着她,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保护她了。而她又如何开口,告诉他就在这个学期结束,她就要辍学回家,不能再像这样看着他、盼着他,每日每夜每分每秒地憧憬他了。
“小逸……”
“郎豕学长……”
少年和少女的话语又怦然撞在一起了,就像当初在校门外那不讲道理的初见一般。
他怎么能和一个生病的女孩子争抢时间呢,怎么忍心和爱情争分夺秒呢?郎豕微笑着,等着他的女孩。
“帮我……拿本书吧?”刚做完手术的小逸没有多少力气,话语轻轻的。
“你都这样了,哪有力气拿书?”带着一丝俏皮。
“那……你读给我听吧……”带着一丝娇气。
郎豕突然感到一阵鼻酸,他望向窗外,那里婆娑树影轻微晃动,是安详而温暖的冬日。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就将是柔软的春风,然后是碧绿的夏叶,是香甜的秋果。那是爱情在心底偷偷地滋长,是八开硬皮本精装的二人四季。
郎豕从查小逸唯一带进医院来的简单行李中找到的彩照版《巴黎圣母院》,他记得的,那是她最喜欢的音乐剧。他坐在病床旁,双手捧着小逸的书,纸页摩挲,指尖拨开了阳光里的尘埃,他读给她的一段意味深长:
「你来自何方,美丽的姑娘?你是天上抑或人间的精灵,像鸟儿般翱翔。」
艾斯美拉达,一个美丽、自信而善良的女孩子,一个敢于用爱点燃黑暗,也敢于将爱牺牲的女孩子!查小逸满眼爱慕地看着郎豕,嘴唇翕动,小声地跟着念起来:
「我是个吉普赛女郎,没人知道我来自何方……吉普赛女郎浪迹天涯,谁又知道我明天的去向……一切都写在我的掌纹上……」
郎豕抚摸着查小逸寒凉的手心,不禁握住她的手,五指相扣,触及自己的侧颊:「父母都离我而去,巴黎成了我的故乡。然而当我幻想着大海,我的心思就已远扬。」
「我在普罗旺斯度过赤脚的童年,路是无尽的漫长。我会继续漫游,一路走到世界的尽头……」
「安达鲁西亚的河流,在我血液中流淌,在我血脉中奔腾。安达鲁西亚的天空,是否值得我返乡……」
「我浪迹天涯,谁又知道我明天的去向……」
郎豕和小逸读着优美的词句,少年和少女的情意既明目张胆又小心翼翼,在空空的病房里悠远、绵长。
查小逸用插着置留针的手攥住郎豕的手,缓缓地将它举到自己眼前,让那只手轻抚上自己的额头,触摸自己的面颊。“我查过自己的病,我们是不适合在一起的,可是我需要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她在心中想对他说,可她的眼中满是幸福的样子。
“哦小逸……”郎豕受不了这种诱人的眼神,俯下身拥着她,轻吻她的额头。
·
辛卯年的最后竟然下了一场雪。南方的孩子不常见到雪,她们该有多么高兴啊!
艺大校园在一夜之间披上了银衣,昔日波光粼粼的西小湖,高大的马尾松,以及掩映于这碧波青翠之中的各栋欧式建筑、中式小楼,无不像是上了美术生的画板,被欢欣雀跃地涂抹成白色调。
三三两两穿着冬装的学生一路踏过林间的薄雪,从各方汇到西小湖畔的奥尔夫音乐厅门前,素白的脚印刚一迈进挂满伟大音乐家肖像画的长廊,便被温暖的空调风吹融了。音乐厅侧面,一扇窄长的窗子被人推开了一道缝隙,那里面是后台的一个候场休息室。
“听说了么,今天的排练,学校专门安排为高三的一个学生录演奏视频,”里面有一个女生一边往小提琴的琴弓上擦着松香,一边用爆料内幕似的口吻说着:“据说他要去英国留学,这是为他入学介绍时准备的呢。”
“啊?谁啊,这么厉害?就为了录个视频,能调用艺大学生交响乐团?”一个声音柔软的女生这么说,听上去惊讶不已。
“嘁,还谁,不就是高三(4)班那个郎豕么。上个学,能这样占尽学校便宜的也就他了!”
女生们虽然说得不屑,可看面上那羡慕不来的表情就知,能有郎豕这待遇的,恐怕没点本事也很难办到。
“那又怎么样,没准儿人家家里有什么大名人呢!”又一个口齿伶俐的女生说道,“我们家要是也有那样的背景,我也能呢!”
“嘻嘻,醒醒吧,你们家还有背景呢?你们家要是有点背景你早不跟我们一块在这排练了!”
女生们正笑得诙谐,蒋指挥严肃地推开门说:“大家都快点准备噢,今天要录像的,一会儿上台不要迟到。”
轻松的气氛被打破,女生们摇头噘嘴。是谁这么有“能耐”?是谁让学校给他个人组织了一个“专场”?到底是谁,让她们在紧张的期末文化课复习备考期间抽出时间,专门来音乐厅伴奏、录像?而男生的候场室里虽然也有说笑玩闹的、嘴上不服的,但那些找个角落一个人认认真真拉音阶、做准备,面上看不出丝毫消极懈怠的学长们,心里恐怕都憋着一股劲要成为下一个郎豕,甚至超过他呢!
像对待每一次演出一样,蒋达雄端正地站上了指挥台。虽然未穿演出礼服,但头顶上投射下来的聚光同样庄严。蒋达雄对舞台上他的队员们说:
“一会儿的录像虽然没有观众,但我希望没有人放松懈怠。今天,你们最应当成为虚心的观众,好好看一看你们身边的榜样。像他一样,锤炼自己的演奏技术,早日成为真正的音乐家。”
正说着,舞台的侧门被人推开了,郎豕一身便装走上台来。距离侧门最近的提琴声部的学生不禁回过头看------从背光里走出来的是一个瘦高的身影,一双白色学生款运动鞋踏出了沉稳的步子,卡其色休闲裤配上青蓝色羊毛衫,v领下露出的依然是简洁的男士衬衫。顺着线条分明的颈边追溯而上是一张阳光的面孔,一头利落的偏分短发洋溢着十七八岁的青春和自信。
与蒋指挥和乐团首席进行了简单得体的问候之后,郎豕调了调琴凳的位置,坐下,将双手放在了琴键上。
“就是他啊?”
小提琴声部里有女生窃笑,连芳也似乎被什么滑稽的事情逗得捂着嘴,悄声笑道:“对对,就是他。”
“长得还行哈,只是……怕不是脑袋有问题?他喜欢的是查小逸那样的?”
“噗哈哈……”
“狗血剧看多了,不爱女王爱丫鬟……”
哒!哒!哒!
指挥棒毫不客气地在谱台上敲了三下,蒋指挥厉目注视着交头接耳的方位,笑声戛然而止。
蒋达雄回过头来,恢复了和颜悦色,捏着指挥棒和专业负责媒体推广的李老师讨论着:“李老师,您那边机器打算怎么拍,您来定。不合适的地方,您随时喊停,我们可以重来,好不好?”
“没问题。一会儿这样,达雄你们就按正常演出那样,我们可能有一些机位要穿插着走,你不用管。需要的话我会告诉你,咱们再补录。”
“ok,明白!”
两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儿简单这么一说,工作安排妥当了。台上的学生们当然心领神会,这两位艺大的重量级专家交流的不是别的,竟是如何让郎豕在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更专业------这真是羡煞旁人呐!
此时此刻,老顽童戴教授正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刚刚沏好的绿茶,思绪穿过那茶杯里蒸蒸向上的雾气,飘向了西小湖对岸的那栋被白雪亲吻的西式建筑。在那里,郎豕这位戴教授最得意的门生,正迈出他向着世界顶级古典音乐圈的第一步。在属于他的艺术世界里,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