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7日,这一天是南方的小年。
家家户户一大早便开始了大扫除,平日不常打理的边边角角都要清扫干净,窗子擦得亮堂堂,还要沐浴洗尘,除去身上一切污垢。之后便开始忙活鱼肉菜品,不仅是因为从小年这一天起就算进入了春节,更是因为“小年祭灶神”的习俗。
传说,玉皇大帝在这一天要宴请众神,灶神爷也要从人间回到天宫去汇报各家的善恶。人们为了灶神能够在玉帝面前美言几句,好多得到些恩赐,免除些惩罚,便会趁灶神爷行前多供些祭品。传说虽然是假的,但各家迎春过年的气氛,以及祈福来年丰衣足食的淳朴愿望却是实实在在的。
巷子里玩耍的小孩子们也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灶台上的美味佳肴熟了,香气从张家李家的矮窗里蒸腾出来。街边的小摊也上新了年货,赶集的阿公阿婆挑挑拣拣,还不忘拱手给老街坊拜个早年。
年味自然也飘进了艺大附中。除了路灯杆上挂起的红灯笼串,走廊里也挂上了红色的拉花。期末试卷的讲评也已经全部结束了,这个学期还剩下最后三天,而下周就是春节,各个班级的班主任都带着学生们把教室里布置得喜气洋洋。
在这一片节日的喜庆气氛中,查小逸阖上了行李箱,背起了书包,像初来南屿镇时一样,走得也简单。
“您不用送了,何老师,我自己可以的。雯雯,轩爷,你们也都不用送了,真的。”
高梦雅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婷姐和宿舍长汪小菲搂着她的肩膀。查小逸伸出手,主动和427宿舍的每个人拥抱。
查小逸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但何崇文还是坚持要帮她拉行李箱,替她拎着长笛盒子。“乐团的学生们还在等着您,您别去了,我送她吧。”何崇文向戴教授挥了挥手。那时,戴教授眼里噙着泪,双手微微抬起,正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这师生二人。
“小逸,回去……回去以后……长笛还要继续练,当然,文化课也不能落下……有什么……有什么事,就和老师说,知道吗?”
何崇文努力抑制着喉咙里的哽咽,他不想把这当作离别,而是像往常一样叮嘱小逸,似乎这样,她就还是他的学生。有什么事就来找老师,是啊,不管在哪里,只要查小逸还需要他的帮助,他就还能做她的老师。
“我记住了,谢谢您,何老师。”查小逸面向何崇文轻轻地说。这个查小逸啊,何崇文惭愧自己到最后也还是弄不懂,这样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孩子,怎么就一定要逼着自己坚强呢?马上就要分别了,她就放声大哭一场然后冲进自己怀里说一句“老师我不想走”,不行吗?
“小逸!”
又是何崇文,叫住了查小逸。她站在开着门的计程车前回头望,何崇文快步走向她。任手里的行李滑落在地上,她终于张开了双臂,迎接住了何崇文紧紧的拥抱。她太小了,踮着脚也只够到了何老师的耳朵。
何崇文用一双温热的大手揽住她,无比珍惜地揉着她的长发。他难过得说不出话,小逸却轻轻地点了点头,在他耳边细若游丝地说:“我知道了,何老师。”
走吧,走吧。如果一切必须这样……
查小逸坐进了计程车的后座,母亲章颖茹已经在车里等候许久了。车门关了,她张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何崇文。车子开动,小逸楚楚的目光牵断了何崇文心头的一根神经,痛得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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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逸的离去牵动了许多人的心弦。明天就放寒假了,427宿舍的女孩们各自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谁也不说话,更不愿去刻意地注意那张靠窗的上铺。那张空荡荡的床铺上面曾经住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她是全宿舍里年龄最小、最招人喜欢的活宝,她们也曾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地去和403宿舍斗法。如今,那些历历在目的或喜或怒的种种经历都成了往事。
柯佑楠心不在焉地擦着教室后面的黑板,板报上面的画迹擦得白一块花一块也不自知,他的头上、衣襟和袖口也花了,扑满了颜色纷杂的粉笔沫,看得舒文馨心里很不是滋味。老顽童一个人清理着校乐团排练室,何崇文在翻看着查小逸以前写的作文,郎豕则背着一个单肩学生包,抬头望了一眼英国郊外沉郁的天空,转而客气地和前来开门的房东打了招呼。
新埔医院心脏病学专家交流大会上,陈大夫听着台上专家分享对内科治疗儿童先心病技术的感想心得。听到深有共鸣之处时,陈大夫不禁侧头靠向他的学生,低声说:“小李啊,前不久刚出院的那个女孩,我们并没有采用最好的治疗方案啊……像她那种几种先天缺陷复合的情况,国内外介入治疗的案例都不多,远期预后怎么样,目前还没有定论呐。其实采用传统外科手术的办法可能更好……”
“老师,您总是这样,即便病人出了院,病人的病情您也总牵挂着放不下。您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现在,我恐怕要用这句话来劝您了。”
“哦?”
“您说,我们当医生的,要设身处地地为病人想。假设我们就是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我们会怎么选?治疗的方案没有一个可以生搬硬套的万能样板,最适合病人的,就是最好的。以她的情况,我能理解。”
“嗯……”
下了飞机,查小逸终于又踏上了北方的土地。航站楼里的礼品专卖柜上摆出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最醒目的就是家乡啤酒节的吉祥物------一只卡通的龙,手里举着的啤酒罐子上印着“带福回家”的吉祥话。
“小逸,一年半没回家了,想吃点什么好吃的,晚上我让你爸给你做。”章颖茹关心地说。
查小逸跟在母亲身后,扭头看着“回家”二字,一时间恍惚,竟有些不知道哪个才是“家”了。她走得急,把心落在了艺大附中,落在了校乐团排练室,落在了何老师的语文课堂上,落在了南屿镇阿婆的小院,落在了郎豕学长那辆静静地躺在夕阳里的自行车后座。心落在哪里,哪里才是家吧……
章颖茹推着行李车,回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小逸,轻笑了一声:“这孩子。”
出了航站楼,穿过蜂拥而上的黑车司机们的围堵,章颖茹带着查小逸径直走向了停车场。那里已经有一辆老款式的小轿车在开着门等候了,李爸亲自开车来接小逸,就是想缓和一下继父女的关系吧。
“姐姐!”
“嗯。”
李桓从车窗探出头来打招呼,小逸随口回应。李德宏微笑相迎,章颖茹大方地坐进了车里,并没有刻意要求小逸和继父问好。在外人看来,父亲开车带着弟弟,来机场接母亲和姐姐回家,这是怎样温情而和睦的一家啊,应该很令人羡慕吧!
“晚上想吃点什么?炖鱼?炖鸡腿?还是炖排骨?”
李爸看起来心情不错,开着车,还要回头询问大家。李桓第一个兴高采烈地说要吃鱼,李爸半天没吱声,章颖茹就赶紧解围,笑着说:“哦,刚才我问过小逸了,她没什么特别想吃的,都行。”
“哦,呵呵。要不咱们出去吃?”李爸的眼神透过后视镜,落在了查小逸那望着车窗外的侧脸上。
“好欧!好!”李桓兴奋地蹦了起来。
车子在市区的晚高峰洪流中走走停停,偶有几辆加塞抢行的车辆,李爸也都忍住没有咒骂。既然答应了章颖茹要缓和关系,至少要努力保持住和气的形象吧,能多坚持一会儿就多坚持一会儿。到了饭店门口,他甚至还摇下车窗,笑脸和停车场的管理员道了辛苦。
服务生热情地把一行四人领到了一张大圆桌前,李爸说反正也不是经常出来败家,既然李桓想吃鱼,那就阔气地点了最昂贵的鱼品和做法。点了鱼,又来回翻着菜谱要了好几道不常吃的菜,直到觉得妥当了,才笑呵呵地跟着服务生去挑鱼。李桓也爬下了圆桌,说要去上厕所。
难得有和母亲独处的机会,哪怕是片刻,都让刚刚回来还不适应的查小逸得到了喘息。查小逸看了看母亲,她脸上还是一副端庄的笑容,衣装也是一如既往地得体和大方,就和一般家庭里贤惠的妻子一样。查小逸看到,母亲的眼中还像是她当初离开家时那样温柔,温柔里掺进了些许内疚。小逸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腕,母亲却一下子识破了她的心思,迅速抽出了手,遮好袖口。
“姐姐!那边有很大的鱼!”
李桓抖落着湿漉漉的双手,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拉着查小逸就要去。可小逸还在等待着母亲的坦白,仿佛只要她坚持足够长时间、足够真诚地盯着她,就能透过母亲的防备看到她真正的内心。
「他又打你了?」查小逸笃定的眼神就像是对母亲的审问。
“姐姐,走呀!快来看呀!”李桓执拗地拉扯小逸的胳膊,母亲笑着示意她:快过去吧,别让弟弟等急了。
查小逸索性甩开了弟弟的手,不由分说地去扒母亲的袖口:“妈,你让我看看。”
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还是李德宏主动想要修补和家人的关系,这样难得的机会,章颖茹自然是不会由着小逸乱来。半哄半骗的招数不好使,她就用蛮力攥住自己的袖口,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小逸再坏了事!
母女间隐蔽的拉拉扯扯最终还是吓到了李桓,他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干嘛呐!”,引得周围用餐的客人纷纷投过目光来。
李爸听到这边的异动急忙跑回来,怀里还抱着一条刚刚挑好的红斑鱼,脸上还挂着客气的笑容:“怎么啦?”
小逸和母亲不约而同地放开了手,小逸背过身去,而章颖茹则用手理了理头发,撒谎说:“哦,没事,他姐跟他闹着玩呢!”
“闹着玩?”李爸撇了一眼背向自己的小逸,面上虽然还未失态,但口吻分明是有了几分怀疑和不满:“李桓,你过来!”
李爸带着李桓回到饭店进门处的水产箱旁,把选好的鱼交给了服务生,正要到吧台结账,李桓悄悄对他说:“爸,我刚才看见姐在和妈抢东西……”
“抢东西?”李爸侧目说:“抢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没看到。她们在桌子底下抢来抢去,还故意不说话,不让我知道。”
吧台的服务生结算好了,将账单拿给李爸看,面带微笑地问:“一共是五百六十九,先生您刷卡还是现金?”李爸从手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服务生,等待的这当,眯着眼睛看向李桓:“还不让你知道?”
“嗯!她们一定有诡!”李桓肯定地说。
李爸领着李桓回到饭桌上的时候,章颖茹似乎已经和小逸达成了某种和解,至少,从章颖茹的面上看不出发生过什么。她贤惠地起身,接过李爸手里的手包,放在旁边的衣物筐里盖好,又帮大家把杯子里倒满热水,十分热情。
不大会儿工夫,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师亲自把做好的红斑鱼推到桌边端上来,码好配菜。服务生则把其它菜品一一呈上桌来,又拿出一套包装得红红火火的礼盒来,说是店里馈送给客人的年货,祝大家年年有余。大家都拍手道谢,只有小逸始终阴冷着脸,章颖茹直向她使眼色。
李爸开了一瓶红酒,章颖茹则夹起一块鱼肉放到李桓的碗里,轻抚着他的头笑着说:“桓桓呐,快吃,先别玩手机了。刚才接姐姐的路上你不是还说想吃鱼?看,爸爸给大家选的这么好的鱼,多吃点!”然后又夹起一块放到小逸的碗里,说李爸早就念叨着等小逸回来要做点什么吃的好呢?想来想去,不是太家常,就是太复杂不会做。干脆,就一家人出来吃个年夜饭,想吃什么吃什么,热热闹闹的,吃完还不用洗碗。
小火炙烤下,鱼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红斑鱼的皮肉在铁盘里微微扑动。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怎么看都是一顿和睦的家庭聚餐。
母亲忙着给大人小孩布菜,一面还要留心衣妆,就在她抬手整理的一刹,小逸赫然看见了那藏于袖口之下的两道新的淤青。
曾几何时,母亲也是个体面的人。可她现在却为了维护一个形式上的家,为了维护表面的风平浪静,而如此忍辱负重。小逸不知道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也许是艺大附中那次在电话里继父彻底暴露凶像,也许是从更早的吵架动手,再也许更早,从继父夜里摸进自己的房间而母亲装作不知情的那天起。母亲希望小逸和继父和解,这样,她们便有了一个叫作“家”的栖身之所。
瞬时间,小逸觉得母亲和自己就是那盘被小火慢炖的鱼肉,除了接受被慢慢烹调的命运,竟毫无他选。
母亲越是殷勤,小逸就越觉得恶心!终于,在母亲又一次笑着给大家布菜的时候,查小逸脱口而出:“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而母亲默默地看了查小逸片刻,终于还是用手捂住即将要溢出来的眼泪,疾步走向了卫生间……
夜里,不出所料,母亲没有理睬小逸,她一回到家便进了自己和李爸的卧室再没出来,连洗漱都省了。李桓在自己的屋里不知道在干嘛,也锁着门。
窗外的烟花爆竹放个不停,零点的钟声即将响起,可屋里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都是她自找的,小逸知道。谁让她不认命,连母亲都妥协了,她却还在挣扎。
按下冲水键,熄了卫生间的灯,小逸刚一转身,便被一双大手有力地掐住了喉咙。
她被死死地推靠在墙上,双脚甚至快要离了地面。又一朵烟花在窗口燃起,绚丽的色彩短暂地映亮了李德宏的脸,旋即又暗了下去。他现在是有多么愤怒,没喝酒都像酩酊大醉之人一样冲动而执拗,一心想要掐死她!
“我太缺心眼儿了!”黑暗中,李德宏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妈让我给你接风洗尘,让我带你吃顿好的,说这样你就会受感动,回来了就一起好好地过。谁知道你一回来就开始作!”
“咳……咳……放开……”查小逸拍打着继父的手。
“吃我的!喝我的!连你做手术都是用的我的钱,我出钱救你做什么?我吃饱了撑的!花钱救个白眼狼回来,我还不如救一条狗!”
李爸越说越激动,本就觉得冤,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另一只手攫住小逸的头发,用力将她的头仰向身后。小逸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死命地捶打着她的手。
“你以为没有我,你奶奶能养活得了你啊?别做梦了你!没有我,你早就跟你那个爷爷还有你那个混蛋爸爸见鬼去啦!跟我作对……你算老几?你能养活得了你自己,能养活得了你妈?!”
李桓的屋里传出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李德宏听了听,一把将查小逸摔在地上,扬长而去。查小逸捂着脖子,痛苦地在地板上翻了一个滚。缺氧使得她的心脏跳得像个高速马达,她不住地咳嗽,眼前是血红的一片,耳朵里啸叫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