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跪在沙砾地上,被人控制着双臂,从背后按压着肩膀,书包再一次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书本和文具在眼前散落一地。薅姐捡起地上的钱夹,拍打着查小逸的脸颊:“空的!空的!空的!”见查小逸仍一脸不屑的样子,又叫人拿来了剪刀。
“查小逸,你挺有种啊。上次被剪了头发,你倒是改短发了?”
一阵笑声中,薅姐开心地看着查小逸,就像看着一只宠物,剪刀尖顺着她的颈边缓缓游走。“你喜欢短发?好啊,那我们以后每周堵你一次,不带钱就剪你一绺头发,直到剪成秃子!”
“哈哈!把她剪成秃子!……”
班上的同学每隔几天就能见到查小逸早上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来上学,嘲笑她像个被揉烂扔掉的玩具熊。走廊上,她所到之处总是伴随着嗤嗤的笑声,以及像是围观怪物一样的热辣目光,同学们说,“查小逸你是不是被人扔进垃圾箱里了?你走过的地方,空气里都有一股鱼腥味儿!”。
李爸每每看到她那一脸狼狈的模样就来气,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别人欺负你你就能忍?你打回去啊?”章颖茹则忙拉住李爸,那顺抚的手分明是让李德宏行行好,少说两句,最后还不忘嘱咐小逸:“小逸啊,尽量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别打架,啊!”
这样的日子,查小逸过了三个月,直到头发不能被剪得再短,直到李爸懒得再骂,直到少女的内心彻底崩塌……
薅姐被人打了,很严重,是被环卫的女工在一个幽深的巷子里发现的。救护车上下来四五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推着担架车穿过警戒线,在红蓝交错的警灯中将满脸是血的她抬上了车。围观的人众说纷纭,一时间,各种版本的“事件经过”都冒了出来。办案的警官断定这只是又一起校外斗殴事件,等送医的那个女生意识清醒过来,应该不难抓到凶手。
外科手术室门外,薅哥带着一众人正守着,见民警往这边走来便一窝蜂似地围上去,口中叫嚣着:“李警官,我们的人让人给打成这样,这事儿不能随便放过!你必须给我们找出来是谁干的,我……”
“喊什么喊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闹事啊?!”
李警官不耐烦地看着蒿伟,他太知道眼前这个小混混是个什么货色,以往进进出出警察局都是因为他把别人打了,这次他的人也能被揍成这个惨样,李警官实在是同情不起来。
“不是,李警官,我女朋友被人打成这样,我心里着急不是?总得给我一个交代么,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蒿伟口气软了下来,李警官白了他一眼:“起开!”
护士正在给薅姐上药,李警官在床边稍候片刻,实在忍不住,便问道:“她怎么样啊?”
“轻微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护士忙着处理伤口,头也不回地说:“不过额头缝了这些针,疤瘌估计是落下了。”
“她家里人呢?你们联系了没有?”
“问她家里人电话,她就是不说。刚打过学校电话了。”
又是一个爹不管、妈不问的孩子……李警官推了推警帽,无奈地翻开文件夹,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姓名?”等了半天没见她回应,便兀自在姓名一栏里填上了“曾洋”。
“你不是知道么。”
“废话!”
李警官从床边抽出一个凳子坐下,像一个愤懑的父亲,没好气地说:“你们家里也没人管教你,不好好上学,成天跟他们瞎混……谁打的?”
薅姐从臃肿的眼睑间撇了一眼李警官,扭过头去:“天黑了,没看清。”
“曾洋,就你这样,活该让人给打了知道吗!以后还鬼混不?年纪轻轻就那么爱吃派出所的饭啊!”李警官气得不行,“快点说,谁打的?”
“我说了我没看清!”薅姐也来气,“我是被人从背后袭击的,他把我拖进巷子,我差点被他勒死,怎么看清?!”
「背后袭击,勒住脖子拖行……」李警官记下了这些细节,又问:“男的女的?”
“男的。”
“几个人?”
“一个。”薅姐犹豫了一下,“可能……两个……”
护士又来了,她们要把曾洋推到留观病房去。李警官识趣地起身让路,临走前留下一句:“再想起什么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派出所这边,小刘也没有什么进展。他给从医院回来的李警官看了看整理的笔录,那上面大爷大妈们的说法并不一致,有的说打人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壮年男性,有的说打人的是个女生,普通中学生模样;有的说打人的赤手空拳,有的说用了管制刀具……李警官无奈地摘下警帽,挠了挠额头被帽檐盖住的地方:“行,那个……今天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就这样。”
一连两天,此案毫无进展,仅有的线索也都无法互相印证有效性,若不是海荣市刚刚宣布“晴朗行动”整顿校园b凌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李警官就要把它当做一般的街头小混混寻衅斗殴事件结案了。可偏偏就在此时,西岛派出所接到一桩报警。李警官快速翻阅了一下接警记录单:
「……
姓名:查小逸
年龄:16岁
住址:西岛街道13号
失踪时间:48小时
……
报警人:章颖茹
接警日期:2012年5月28日
」
失踪两天?刚好与曾洋被打的时间吻合,可李警官此刻想的还不是曾洋的事——未成年人失踪,这可是重大警情,查!必须立刻查!李警官招呼了几个人,抓起公文包便上了警车。
·
歪歪扭扭的巷子,遍地可见的垃圾,残破坑洼的路面,无不透露出城郊与市区的最大差异:凌乱无序和疏于管理。不远处的高炉直耸入云,是附近这片铁锈色的棚户区里最高的建筑,那里昼夜冒着烟。破旧的衣帽鞋袜、废弃的餐盒、损坏了的电子产品,与这些垃圾一起焚烧的,是人们曾经使用它们时的一切喜怒哀乐。
各式的简易房像丛生的杂草一样,在连成片的工业厂房的缝隙里野蛮滋长。这里是租客的天堂,房东把随意改建的房屋用五合板一隔,隔成像重庆火锅里的九宫格,租金低廉到令人感动。这里也是无业游民和灰色身份者的天堂,平均每间12平米的屋子里住着4个人,常住人口十万有余。
浓重的夜色之下,曲折蜿蜒的巷子被路灯映成了橘黄色,错综复杂地穿过漆黑的民房,从空中俯瞰宛如一大团畸形的血管。在这团血管的某个细枝末节上,排房最靠里的一间亮了灯。透过泛黄的窗帘,昏暗的灯光被锈迹斑斑的绿色防盗门切割成了条状,屋内传出男人的低语声。
“怎么,有蚊子?……我帮你点上蚊香。”
陈家豪撩开里屋的门帘时,查小逸合衣坐在床上,床侧虽有蚊帐垂下,但她明显还是被蚊子叮了包,正发狠地挠着自己的小臂。
蚊香点着了,呛鼻的烟尘味道飘散开来。陈家豪转头又看了看小逸,为她掖了掖蚊帐的四角,见她还是低垂着头坐着,便坐到了她的床边——那张不大的硬板床原本是陈家豪的,现在被他让给了小逸。
“睡不着?心里还想着那事?”陈家豪轻声问,但却没有等来小逸的回答。又安慰她说:“放心,是我干的。就算警察有一天找到我,我也会这么说的。”
陈家豪看得出,小逸虽不说话,但她的内心依然很恐惧,她那双低垂的睫毛似乎都在轻微颤抖。
“那女孩是这一带有名的小太妹,经常和那帮小痞子混在一起,因为打架斗殴进进出出警察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也不会例外,警察顶多问问话,做个笔录,就会不了了之了。”为了让她相信自己,陈家豪轻轻攥了攥小逸的手:“我保证,你会没事的!”
陈家豪满面期待地看着查小逸,却意外地等来了她的眼泪。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不说话,只低着头哭,泪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凉席上。哭了一会儿,又自己止住,用手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陈家豪说:“好了,睡吧。”便自觉地退出了里屋,将门帘放下,熄了灯。小逸听到他重新躺回沙发的“吱呀”声。
一连几天,小逸的心情都不太好,回应陈家豪的,也只有冷冷的沉默寡言。但陈家豪并不生气。一年前,他还在新埔的时候曾经收留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咪的前爪被捕鼠夹打折了,流着血。它行动不便,却又惧怕人类。他把它抱回家,简单处理了伤口,可受惊的猫咪躲到床下不出来,他便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猫咪,每日除了喂食的时间进屋,此外一律不打扰,直到它自己养好了伤。
她就像他收留的一只流浪猫,他愿意等它自己养好了伤,而在此期间并不奢求什么回报。
“我的世界崩塌了……我不属于这里,新埔也回不去了……”她说。
陈家豪不知道该如何劝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