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三局比赛以2:1的比分落幕,这场赛事的前半部分的结果似乎已经明了了。而最后应当作为“大轴”的死神这一局,却显得有些无关紧要——赢了,也超不过第一;输了,也落不到第三。有一些人甚至已经——有些不礼貌地——起身打算回去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排名已定,更是因为,这局比赛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死神一路过来成绩相当不错;而艾丽西亚身为牧师,打对局本来就是勉强为之。公正地说,这场比赛可看性确实不大。
但说归说,无论如何,每一局比赛都是值得尊重的。死神和艾丽西亚还是郑重地站到了双方的平台上。双方鞠躬,裁判宣布比赛开始。
死神不急不慢地向前飘行——事实上,这倒并非是自信的闲庭信步;他只是有些迷惘。对方,艾丽西亚脚下漾起紫色的法阵,也是向前飘行,手中紧紧攥着那本bible。双方相隔十余米,艾丽西亚左手一撑,书本摊开,右手轻拂,圣光乍现,死神上空,几道金黄色的光芒向下砸落,死神略略左右飘行,看似迟缓,但每次都能躲开艾丽西亚的“神罚”。最险的一次,神罚的一角照到了死神武器后端拖行的一段锁链上,半秒过后,轰的一声响,锁链上发生爆炸,但死神仍是毫发无伤。
不过,这看上去像是炫技的躲闪,反倒是死神的无心之举——因为他心中正想着事呢。
艾丽西亚见这几招毫无用处,显然是有些慌乱了。方才那几招,看似中规中矩、平平无奇,但是对于牧师来说,也已经算是勉强为之了。但这几招都被轻描淡写地躲过,甚至丝毫没有影响到对方的闲庭信步,面对这样的对手,艾丽西亚也确实有些束手无策了。但是,死神却始终没有出招。艾丽西亚心下也是疑惑,但疑惑归疑惑,她也只能不断攻击,同时面对死神的步步紧逼,节节后退。于是,死神且避且进,艾丽西亚且战且退,在这双方战力极端差距的赛场上,却又出现了莫名和谐的一幕。
那么,死神在想些什么呢?其实他想的也就是这场比赛该怎么打——但这其中,却又包含了些更复杂的东西。
死神的性格,与其说是高冷,倒不如说是孤僻。这种性格的成因也非常简单,孤儿的出身,却还有这样一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名字,你实在不能期盼他能够有多么开朗的性格,但他的内心世界其实并不复杂,或者说,所谓“思无邪”。但现在,他似乎也有了,与少年维特相同的烦恼。直接出手吗?可他未必下得了手。但若是放水,却又是对对方不尊重的表现。他陷入这种思考之中,便一直向前飘行。
他进,她便退;她退,他便进。两人逐渐退到场地的一侧,都站到了平台上。平台之上,自然是可以不用飘行了。艾丽西亚打算最后一搏,在地上结起数个法阵,随后,法阵闪亮,数个银白色的十字架砸向地面。这招若是对付体型巨大、脑袋不太灵光的的怪物或许还有些用处;对付死神却自然是毫无意义了。一招未着,艾丽西亚正要继续后撤,却不想已经是到了平台的边缘了,虽然盖尼米得重力不大,但一脚踩空,也是一个趔趄。死神不假思索,一抬手,三条锁链从后方拦住艾丽西亚的腰,艾丽西亚便借力站稳了。
艾丽西亚也是一怔,顿时竟不知道该不该道一声谢谢。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
但这一下,突然之间,死神却是想通了。既然这场比赛无关紧要,那又为何要当成一场比赛去对待呢?想到此,他轻轻摘下兜帽。
不看好这场比赛?那好。他非但不会去证明他们是错的;正想法,他要十分得意地大声地告诉他们:他们是对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比赛,而是他与艾丽西亚独处的十分钟。想到此,他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见得平台上,锁链拔地而起,相互纠结缠绕,形成一个复杂的结构。台上,耀晴看愣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法阵。一旁的昭则是,先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耀晴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认识这个法阵?”
“当然认识。”昭努力憋住笑,故作正经地回答道,“这法阵可厉害了,人一旦被困于其上,就难以脱身,甚至斗志全无,有时甚至会被困一整天才得以脱身……”
“这么厉害的法阵,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法阵叫什么?”
可昭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一旁的明华说道:“快别开玩笑了。这不是什么法阵——这是一架秋千。”
“秋千?那是什么?”
可明华也忍不住笑起来,只好由祐德接口说道:“那是……怎么解释呢?就是荡着玩的一种玩物吧。”
场中的死神却不管那么多。他略微一端详自己的作品,几道锁链盘绕加粗,形成支架;一张锁链编织成的吊椅从横梁上悬吊下来。不说美感,至少是坚固牢靠的。
死神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艾丽西亚虽然也是有些茫然,但此时,再打下去似乎也无甚意义,于是,她索性便坐到吊椅的一边;死神也坐到吊椅上。
死神调出辅助作战系统的模式,设定成局域连接。这个模式本来是用作在敌人的信号屏蔽之下,使用辅助作战装置相互收发信号、并借助内置数据库进行工作;但此时,死神只是希望获得一个隔绝外界的环境而已。死神向艾丽西亚发出局域连接申请。这主要是为了利用辅助作战装置的翻译功能。死神虽然英语并不算差,但以高中二年级的水平,交流总是会有些不通畅。艾丽西亚会意,也调整了模式。
死神于是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小时候荡过秋千吗?
我记得最深的一件事便是小时候的秋千了。我小的时候——在我容身的那家孤儿院的天井里,有零散的一些娱乐设施,其中就包括几架秋千,不是什么很精致的东西。毕竟那是十多年前的、小城镇里的孤儿院。中肯地说,院长对我们很好,是那种发自内心地把我们当成家人的那种好。现在看来,反倒是那时的我有些不近人情了。
但是,现在的我已然不想去忏悔些什么。当然不应该是我忏悔——一个顶着怪异名字的孤儿,他有什么过错呢?
我们院长有个绝招——或者说,是他自认为的绝招吧。每当有孩子伤心了,生气了,或者等等怎样,他就会带着那孩子到天井,一起荡秋千。那秋千就是两根粗麻绳吊着的一块木板,一根横梁上并排地吊着两个秋千。其他孩子可以在二楼的窗户边悄悄地看着——事实上他们很愿意这么做,但就是不许跟来。然后院长就跟那孩子背对着其他人,说悄悄话,说心事。我是那群孩子中最孤僻的一个,自然也就常常被他叫着去荡秋千。
只能说他的好意我能理解,也能感受到;但这个方法挺蠢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我不太能想象出,小孩子的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向一个大人倾诉的场景。不过也有好处。虽然我不喜欢向大人倾诉,但荡秋千我并不反感。有时,我会荡着秋千自言自语;不过更多时候是静静思考。因为我喜欢独自一人,所以总是挑没人的时候荡秋千——往往是在深夜。小县城的夜空还算澄澈,抬头便是繁星。我特别喜欢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偷偷跑到院子里荡秋千。那往往是十点之后了——对于小孩子的我们,已经算是很晚的深夜了。但我喜欢那种被黑暗吞没的环境。也是奇怪,我从小便不怕黑。等到周围的一切隐去,天上的繁星就仿佛触手可及、历历可数……
死神说完,静静看着远方。艾丽西亚于是接着说。
我小时候,一直很向往秋千,但却一直没有机会。
我的身世也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平凡。奥尔芬家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虽然在近代有些衰落,但我们这一支,连同奥尔芬家族的侯爵爵位的荣耀和财富,都几乎完整地保存下来了——至少我父亲是一直这样强调的。
我有三个哥哥。我的出生算是了却了父亲“想要一个女儿”的心愿。所以你可以想到,家中所有人都想要把我宠成宝贝。有一个童话故事,叫《天鹅王子》,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说的夸张一些,我小时候的生活有点像其中的公主,“用钻石做成的笔,在黄金的画册上绘画……”
奥尔芬庄园很大。草地上,有一片区域是供佣人们娱乐的。最惹眼的便是那一架秋千了。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是佣人们的闲时,他们欢乐的笑声便能时时传到我的房间中来。我的房间在城堡的三层,那架秋千在落地窗的西侧——下午三四点时分的太阳也总是在那个方位上空。然后,我便能远远地看着他们玩耍。阳光曳着秋千长长的影子,那吊椅也仿佛要飞向太阳一般……
父亲说,他并不讨厌那欢乐的场景和阵阵笑声。他说,这给古老的奥尔芬庄园增添了些生机与活力。但当我表达出也想去荡秋千时,却被严辞拒绝了。他说,那是下人们娱乐的地方。你不应该处在其中。
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何谓“下人”。但我的心确实随着那架秋千摇荡……当然,我就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啦,晚上溜出去是不可能的。总之,算是一种执念吧。
说起来,你是叫……死神吧?虽然说与你的能力倒是匹配,但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莫非是你获得能力之后改名了?还是说,是一种宗教信仰?
死神笑了。这个问题他被问过无数次了。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沉默不作答。但现在,聊聊这事,倒也挺有意思的。他接过话来,说道。
说起这个问题,就要牵扯到一个人。话说回十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位女士,戴着墨镜,披着风衣,来到孤儿院,将一个孤儿托付给院长,同时递上一大笔钱,请求院长收养这个孤儿。她只有一个要求:这个孩子的名字叫死神。
这个孩子就是我,这些都是院长告诉我的。至于说那位女士,我后来也与她一直有联系。她自称是我的姐姐,因为一些工作上的特殊原因,不能抚养我,所以只好将我托付给孤儿院。但是我从未见过她,甚至于连她是否真正存在都难以确定——毕竟只要露一面这种事,随便找个替身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每次我给她发信息,她也总是数个小时之后才回复。她的解释是:她从事着特殊的工作,而且常常会有时差。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她口中的“工作”,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小时候的我,坐在秋千上的时候,时常便想这件事,毕竟这是有关自己身世的大事……不过,仅凭小时候的我,孤身一人,也就只能想想了,也并不能有什么实际的行动;而长大之后,却又来到了神族这里……
这么说来,你的身世,似乎比我的有趣得多了。艾丽西亚说道。
有趣……不过,如果真的处在这样的情境下,便不那么有趣了。小时候的我,整日地把自己埋在孤独之中,去思考,去想……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性格算不算有些病态,但这样的童年绝对不算是好的。死神如是说。
但,不论如何,你学会了去思考,学会了如何思考,并很好地掌握了这门技术。人会思考是很重要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的小时候,就几乎没有什么去思考的机会。我只需要乖乖地遵守贵族的那些礼仪,学习一些被认为是“高雅”的技艺,就这样慢慢地长大。若是问,我的生活是幸福的吗?从物质上来看,奥尔芬家族占据着大量的财富,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意享用任何高端的美食,我可以随意接触到任何高端的品牌。从这个角度上看来,我的生活无疑是极端幸福的——而且现在的我回过头去看,看自己的生活,也会认为是无比幸福的。可问题就在于:小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思考过幸福与否的问题。现在看来,小时候的我的思维,简单得像一部机器。我真正意识到这些,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那时,父亲也开始觉得我有些“游手好闲”了,于是便责备我,说应当开始规划自己的前程了。
我当时笑了。或许父亲会以为那时带着歉意的笑;但不是。我笑他没有逻辑。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你长大应当去做什么,你长大要去做什么;再加上这种根本不用考虑经济来源的家庭,我便不可能去想这些。小时候喜欢童话中公主的天真单纯,但长大后却愈发意识到她们人格的单薄。她们从不为自己的未来而思考,所以她们只活在童话中。
但实话说,我的思考没有得到很好的结果。我并不能想象出,未来的自己应当去做什么。我一直在追寻,但还未找到结果。我尝试去学习一些神学的东西——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拿着这本《圣经》,战斗。我希望神学能给我一些启示——但没有。我本来便不很相信上帝;看到这神族的世界之后,我便愈发不寄希望于神学上了。所以我还是在追寻。
听完,死神说道。
追寻……我也一直在追寻。不过,原因与你正好相反:你因为“不知道”而追寻;而我因为“知道”而追寻。
我常常会有一些,该怎么说呢,或许可以称之为是直觉的东西。它们有时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潜意识中,使我不知不觉地便坚信一些事情。比如,我小时候便坚信自己是不凡的,坚信自己身上必然会有一些特殊的事情发生。以前的我,依靠理性,将这些东西归因于“中二”,认为这些只不过是一些自命不凡的、可笑的执念罢了——直到一年多以前,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些所谓的“能力”。
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怎样。我只记得,我在出租房里,一觉醒来,发现床头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但我却没有一点惊讶和害怕,甚至有些熟悉的感觉……这不是错觉,因为随后,我的右手轻轻一握,那镰刀便幻形到我的手里了。一切就是这么顺利,仿佛理应如此。随后,震惊和害怕才开始涌入脑海。但也就是此时,我才真正认为,自己也许真的有什么非凡之处。
艾丽西亚接着说道。
看来,我们都是在追寻之路上的人呢。
不过,说起追寻,我以为你会首先提到你的姐姐。
啊……那件事,我也一直在留意。不过,现在身处神族,我在地球又没有多少熟络的人,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死神说完,艾丽西亚一歪头,说道。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奥尔芬家族也算是有些势力的。或许,我可以帮助你寻找这位姐姐。
但……
放心,如果真的是一些特殊的工作的话,我们会很谨慎,确保不干涉到她的。
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十分感谢。话说回来——比赛应当结束了吧。
事实上,比赛早就结束了,只不过,因为是最后一场,裁判不忍心打断这和谐的场面,于是没有宣布结束。工作人员和能力者们大都已经离场了。
那,我们也走吧。
嗯。
死神收回锁链。两人向两个方向飘行离去。
死神回到队伍。耀晴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她想说什么,一张口,转念一想,死神性格孤僻,能主动开口聊这么长时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而且,这场比赛输与赢确实也没什么影响,于是也就作罢了。
死神说道:“走吧?”
于是一行人起身,准备返回公寓。
哈莫斯臂膊搭上死神的肩,调侃道:“你这家伙,可以啊,利用比赛搭讪。老实交代,都聊了些什么?”
死神笑了,说:“秋千上说的话,都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