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恩·霍夫曼将军终究没有回来。

    不仅如此，沙恩将军麾下的左军死伤惨重。他们是最先遭遇曼殊沙华的队伍。虽然曼殊沙华遵守约定，并未直接对左军出手，但仅仅是迷雾与屏障的作用下，左军面对魔军人数众多的持续围攻，全靠全军骁勇善战，这方才能够有所生还。或许，直接展现在中军、右军面前的，只有那一束日高阳炎的“聚光突进”。可围观的将士不会知晓，为了将此一人送出重围，整支军队付出了多少血的代价。沙恩将军在离队之前留下一句“哪怕是把先锋部队抽调出来，也要把日高阳炎，按时送到约定的会合地点”，全队便抽调出了一支两千人的精锐队伍，由两位偏将直接率领，最终，也只有阳炎一人冲出重围。

    当然，沙恩将军的命令无疑是相当明智、具有重要意义的。若是无日高阳炎对克里斯神王能量的共振增强，只怕是再搭进去多少将士都无济于事。

    左军之中，最具代表性、最令人揪心的画面，是来自左偏将洛佩兹·卡尔的。这段影响直到迷雾散去，方才上传到总机。而现在，最高决策层仅剩的五名成员——右将军兼暂代神王袁映晞，与中军、右军共四位偏将，正围坐在桌前，观看这一段影像。

    只见得昏暗之中利刃横飞；卡尔则不顾一切地向前冲锋，为身后的队伍开辟道路。突然之间，敌方兵力大增。混乱之中，飞刃削断了卡尔的左翼。又是兵刃袭来，卡尔不及躲闪，其右臂被斩断，连同手中的长剑，一并坠入了无尽的浓雾之中。

    然而，在此般境遇之下，卡尔竟然用右翼与左翼的残翼，觑准迷雾之中的一个方向，借着风能，一斜一仄地便冲了过去。此时，不断有鲜血从断臂与断翼中喷涌而出，被卷入身后的风能量流，随即化霰，将尾流染成红色。在此时，不知何处的一道光束打过，将整个画面照亮，从身后的军士的视角看来，卡尔将军宛如一道红色的彗星，向对方冲袭过去。正巧，卡尔那飘忽不定的身形，也帮他闪过了不少攻击。

    魔族将领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眼见得几番攻击不中，满身浴血的卡尔已然冲至其面前。他顿时慌乱，更不待蓄力，一剑便刺过去；卡尔却不躲闪，任凭这一剑贯穿其胸膛。卡尔撞上对方，随即便用左臂搂抱住他。那么一瞬间，两人竟有些像亲密的恋人。

    但下一瞬，卡尔施放出体内全部的能量，巨大的暴动的风暴瞬间形成，将卡尔与那人一并撕扯成了碎片。

    看完，众人无言。还是袁映晞先开口，说道：“我知道诸位现在心里都是一团乱麻。可我们必须要理出个头绪来。首先便是——”他手指到会议桌的空位，“将领的问题。

    “诸位也都见证。神王牺牲之前，委任在下为代神王。诸位有无异议？”

    四名偏将一并沉默。有顷，右部右偏将说道：“除了将军，也再无人能统领神族了。不仅是代神王，我提议您即刻宣布就任第二百零四任神王。我想其余几位也是这样的观点。”其余几位偏将点头，表示赞同。但袁映晞随即摇了摇头。“我辞去右将军之职，仅为代神王。至于神王之位，且待战争结束之后，再作商榷。之后便是，左右将军的职位。如此一来，两将军的位置都空出来了。诸位……有谁请缨？”

    四人不言。少顷，中军左偏将说道：“在下以为，当下，袁映晖将军以六翼之力，又有护主之功，宜为将军。除此之外，难有人能堪重任。”右军两位偏将随声附和。

    实话讲，此言不假。袁映晖是袁映晞的亲妹妹，又有六翼之实力，接手袁映晞之右军，可谓合情合理；抑或，袁映晖师从沙恩·霍夫曼许久，亦得其真传，危乱之中的一招“禁制领域”，所有人都有所见证，接手左军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袁映晞心中却有些顾虑。他并不怀疑映晖的实力。如今神王与左将军均已不在，映晖的实力应当仅在自己一人之下。他所顾虑的，是他与映晖的兄妹关系。须知，神魔世界向来厌恶所谓“裙带关系”，特别是对于身居高位又有亲缘关系的情况。即使有如当年力挽狂澜的唐若曦、唐若凌两位将军，当时对他们的评价也有不少诸如“权倾一时”、“把控朝纲”之类。而现在，他袁映晞已然是代神王，若是把映晖再放到将军的位置上来，倘若战争胜利还好，但若是铩羽而归，只怕不知要留下多久的骂名……

    “属下以为，此危难之时，应当以大局为重。‘清誉’云云，不可多虑。”右军右偏将似是看出袁映晞心中的思虑，于是说道。

    袁映晞不语，接着思忖。想来，当初神王与他商量过关于路线规划的些许事情。当时，神王就是因为不想招致非议，才把曼殊沙华这个目标单独划成了一路。现在回想，若是由神王独对魔族左右将军与魔王，兴许在外人看来太过托大，但实则却是最稳妥的规划。若是由克里斯面对神花彼岸花……兴许他便能够成功斩断花茎，那曼殊沙华布下的防御也会不攻自破，那也就不会有如此惨败了……

    想至此，他不再犹豫，随即任命道：“既如此，那便由中军右偏将袁映晖接手沙恩将军的位置，任左将军；至于说右军，我知两位偏将素来和睦，因此，特命两人共掌右军。大致便如此吧。各位还有何异议？

    “好，既如此，咱们接着解决下一个问题：现今，左军除去伤残，也就仅仅有原先的三成人手，而且两位偏将均战死；中军也空出来一个将领的位置……这样，诸位先举荐将领，随后咱们再考虑重建左军的事宜。”

    “我知神王殿下的近卫军领队沉稳果敢，可为偏将。”中军左偏将如是说道。

    “左军死战，向死而生者，皆为猛士，其中或有将才。”另一位偏将说道。

    袁映晞思忖片刻。近卫军那一位他知晓，确然有当将领的资格，由他来接手中军一部也算合适。至于说左军残部……几人于是找来左军的些许资料，大致排查一遍。可挑来选去，也只选出一位差强人意的人选。

    “你还有什么想法吗？毕竟是你要接手左军。”袁映晞向袁映晖问道。

    “我倒是有一位人选……诸位觉得，能力者大队的队长，李耀晴，怎样？”

    “李耀晴？有点印象。”袁映晞找来她的资料，浏览一遍。

    “原因主要有三。一来，此人一直在我手下，与我交好。二来，她最近才开了六翼，虽然说不是用常规手段解放的，但，六翼无论如何都是实力的象征，想必更能服众。最后便是，说到重建左军，我想挑选一支生力军，整建制搬过来。我感觉能力者大队不错。”

    “确实。能力者大队是支不错的队伍，人才济济，实力亮眼。李耀晴……”说起李耀晴，他便不禁想起曾属能力者大队的特尔顿。若是他能量尚在，估计应当可以挑起大梁了吧，甚至直接接手左右将军的位置都没问题……

    还是把目光放到当下吧。他想。“我觉得可行。诸位有何想法？”

    无人发言，各偏将只是略点点头，表示默许。“好，既如此，这样，映晖，中军的那位你应当也熟识，其余两位都是要成为你的部下的人，便由你去通知，将几位领过来。”“是。”袁映晖应承着，便出去了，留下几人继续商讨重建左军的事宜。

    有顷，袁映晖带着三人进门。“诸位请坐。”袁映晞简单地招呼着，随后将一份方案发给袁映晖。“这是我们大致商讨出的重建左军的方案，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建议。”

    “嗯……我确实是习惯于带冰天使，但是，我不提倡从中军抽调。中军已经抽出一支能力者队伍和其余一部分生力军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从右军抽出一小支队伍。”

    “也在理。那这样，你亲自与右军两位将军对接，我先向这三位新来的人，交代些许事宜。”

    不一会，两边基本交代完，八人重新落座。

    “很好。如此，我们还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为棘手的问题：还要不要打。

    “这个问题相当现实。从战果上来看，此次远征也可以算得上成功了，毕竟收复了被夺走了数百年的乌拉诺斯。倘若是天星一役之后，便收手，不再继续进军，那也不失为是一桩美谈。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继续进军了，而且大败而归。神王战死，左将军至今下落不明，大概也难以生还了，整个左军损失惨重。这是我们距离神魔统一最近的一次；然而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险象环生。

    “我便先说说我自己的看法了。实话讲，我对于接下去的战争无甚信心。因为我着实想不出什么高明的方法，能破解得了曼殊沙华的屏障与迷雾……这着实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最高大的壁垒。上次日高阳炎及时赶到，与神王殿下合力，以生命为代价，击破了屏障；而现如今，若是我们再度攻伐，那必然只有死战，否则再无生还之路。可在迷雾中死战，则无异于送死……我并非是要向各位泼凉水，但我想，我的决断将会是：如果诸位再无人提出任何具有可行性的策略，那我们便只好选择止步于此了。”

    众默然。

    然而就在袁映晞轻叹一口气的时候，李耀晴突然站了起来。

    “哦？你有方略？”

    “或许是。不过在此之前——将军——”她说到这里，突然怔了一下。毕竟袁映晞已经辞去右将军之职；而代神王这一称谓又不甚正式，且拗口。耀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袁映晞。

    “无碍，仍以将军称。”

    “是。将军，能否请您把周遭的墙壁，调成透明的？”

    袁映晞有些不明就里。但这么简单的要求，他并未多想，随手操作一番，便将周遭的墙壁调成了星空。深邃幽蓝的涅普顿在远处显现。而特里同，已经拐至远方，快要被涅普顿遮挡住了。

    “那个，特里同——”耀晴手指着远处的魔星，“您能否测量下咱们到它的距离？”

    袁映晞依旧照做。他将系统测量的数据标在特里同星旁边，随后望向耀晴，似是在问：到底怎么了？

    ——但随即他意识到，不对！这个距离……

    须知，神族飞船基本是悬停在距离特里同轨道不远处的，而现今特里同几乎要转到涅普顿后方，也就是此时的距离应当大致是特里同公转轨道半径的两倍稍多，也就是七十万公里多一些，但现在这个距离，竟然不到六十万公里！

    这……

    看到袁映晞眉头紧锁，耀晴知道，他也发现异常了，于是她接着说道：“我属中军。我相信，中军的两位将军，应当还记得，迷雾之中，我们遇到过一道诡异的山坡，不知其有多高，亦不知其来自何方，编制时在迷雾中突兀地矗立着。届时，将军所领的右军与神王之中军方位基本相同，应当也是遇到了这样的状况吧？”

    “正是。”

    “各位是否曾想过，其实根本未有过所谓山坡。平地仍然是平地，只是，重力的方向改变了？”

    围坐着的数位将军均是一怔，随即窃窃私语起来。

    袁映晞打断道：“如此关头，就不要再卖关子了。计将安出？”

    耀晴站了起来，手直指特里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它陪葬。”

    半小时前。

    袁映晖跟耀晴关系熟络，自然是先去通知耀晴。轻敲几下门，进了房间，却只见耀晴望着透明墙壁之外的涅普顿，只是笑。这不寻常。根据耀晴的心理承受能力，首先排除是精神失常。那么，如此士气低落的时刻，耀晴这又是要搞什么幺蛾子呢？

    “耀晴，有个好消息要通知你。”

    “拜见将军。正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个好消息。”

    映晖有些好奇，于是她说道：“那你先告诉我你的好消息是什么，也让我开心开心。”

    “你看，你看那特里同到我们这里的距离。”她说着，在墙壁上标出距离。

    “怎么了……等等，怎么这么近——”

    她接着把特里同的运行轨迹画出来——最后半圈，是个椭圆。映晖仔细放大圆轨道与椭圆交界的地方。“这里，特里同居然……在减速？！等等，减速……”她似是想起来什么，陷入沉思。耀晴在一旁提醒道：“将军可曾记得，突兀出现的山坡？”“噢——对，山坡！这样看来，那并非是什么山坡，亦不是迷雾中出现的幻觉——那只是特里同的重力叠加上减速的加速度，让我们以为的‘下方’改变了而已。实际则平地仍是平地。”

    “不愧是将军。”耀晴感叹道。这并非是恭维。她自从大战归来，就一直在思索这些事情，不久前才将这一切串联起来；而映晖只是经过些许点播，便能茅塞顿开，当真是冰雪聪明了。

    “不过……如此明显的变化，为什么我们会没有意识到呢？”

    “因为那一刻，重力突变的同时，刚好是迷雾生成的时刻，在漫天遍地的剧烈爆炸的掩盖之下，谁会注意到微小重力的变化呢？”

    “啊……倒也理应如此了。这么说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这减速，竟是曼殊沙华的手笔？”

    “应当是的。特别是这全球规模的屏障，不知要消耗何等巨量的能量。本来，特里同与其轨道上的四维能量一同旋转，可这突如其来的巨量的能量汲取，一下子便打乱了原本的能量分布，出现了乱流。这星球也就如同坠入泥淖一般，减速起来了。”

    “嗯……也有道理。不过，你所说的，好消息……”

    “正是这个。试想，如果其继续减速，会怎样？”

    “你是想……让其坠入涅普顿中？”

    “不必那么严重。只需要让其落到涅普顿的撕裂极限（1）之内，就可以了。届时，起潮力将会把特里同的表面尽数掀起来。事实上，因为其繁复的地下工事，有相当一层都被挖空了，这个过程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更容易些。”

    “但是，想要其减速，就需要曼殊沙华再次打开屏障。如何实现这一点呢？毕竟我们不可能把将士们送过去当诱饵吧。”

    耀晴起身，指着特里同星，说道：“这一切的一切，都起源自摩因·瓦尔。不过，既然他能够推动卫星，那我们也能。摩因·瓦尔推动了特里同星，开启了魔族的百纪历史；而现在，我们是时候将其终结了。”

    “你到底……”

    “我，要它陪葬。”

    数小时后，最高决策层秘密来到涅普顿的外层卫星——奈莉得（2）轨道。现在这颗卫星正在其极远点处。虽然说，特里同是涅普顿唯一一颗大卫星，可几人面对眼前这颗“小”卫星，却还是能够感受到其庞大。奈莉得不是规则的球形，其更像是一块大石块，特别是在比较远的地方瞭望，距离隐去了其全部细节，就更像是一块巨石了。可也正因如此，这块巨石，似是比特里同更具有一种蛮荒的力量感。

    而他们现在，也正需要这样的力量感。

    按照计划，神族将会出动巨量兵力，推动这块巨石，给其一向心的额外速度，将其轨道极近点，压低到特里同轨道的高度。只要计算得当，这两颗星球就会相撞。因为特里同并非天然卫星，而是元代魔王摩因·瓦尔从普鲁托轨道上推过来的，其是一颗逆行卫星。相撞无非两种结果，一是曼殊沙华的屏障没能抵御住撞击的力道，那么两颗星球迎头相撞，魔族的千年基业便会毁于一旦，届时，神族自可趁势总攻。又或者，曼殊沙华的四维能量抵挡住了这撞击，但是一来有撞击的减速，二来，漫天的巨石雨，必然会让曼殊沙华不得不保持着屏障，这样一来，特里同便会愈发向涅普顿靠近。届时，其还有可能撞上涅普顿的另一颗内轨道卫星——普罗透斯（3）……总之，在一连串连锁反应之下，特里同将会坠入涅普顿的撕裂极限之内，随后地表被整个掀翻、剥离。

    当然，整个计划最重要的部分便是保密。若是魔族得知他们的计划，那必然会集倾巢之力来阻挠。不过好在，也正是因为魔族手握屏障这一利器，他们更倾向于死守，这就为神族创造了机会。如此一来，神族兵力大致分成了两部分。能够提供较强冲击能力的冰天使、光天使，将会几乎全部秘密集结在奈莉得的背面，用尽全部能量，昼夜不停地推动这块巨石。而机动性较强的风天使，偕同火天使和部分光天使，将会全面清扫游荡的魔族，并且封锁特里同与大黑斑。他们必须争分夺秒，趁着奈莉得在极远点的这段时间，暗度陈仓。

    因此，这个计划对于神族来说也绝非轻松。正相反，奈莉得这边的队伍，几乎需要把将士都当做牲口来压榨，才有可能完成这艰巨的任务。而执行封锁任务的诸部也是片刻不得闲。他们必须要谨防任何魔族兵力突围，同时还需要在高空细致搜索任何能向天张望的设备并将其摧毁，还需要时刻保持飞行高度、提防着屏障。甚至于说，即使计划成功，在这番几近自残的任务过后，神族是否还能拿出完整的战力对抗四散的魔族，都未可知。

    就连耀晴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天真了些。她只道这计划天衣无缝，但真正谋划、计算、调度起来，其难度完全不比一场战役要低。

    不过，袁映晞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他说道：“年轻人……无论如何，你为神族带来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