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蜂拥而至,抬箩筐一路分发兵刃。长利欲避不及,也被硬塞一把小刀。信孝嗅着茄子怔瞅,一个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抢他的茄子扔掉,随即递刀说道:“把手里多余的东西丢下,尤其是瓜果之类。水可以喝多些,因为过会儿肯定要流血。”
信孝拾茄一闻,申辩道:“茄子也有汁水的,而且还可用来给伤口止血。”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不耐烦道:“那就留着给你自己用。不要说太多废话,拿到兵刃就跟随我冲进去展开人类有史以来最血腥的巷战……”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可我听闻第三次布匿战争最后阶段,罗马为免‘宿敌’腓尼基人回复元气,决定先发制人,围攻迦太基,那才是最激烈的街巷血战。迦太基人顽强抵御三年后,才被罗马军队统帅西庇阿攻灭。经此一役,罗马决定把迦太基城夷为平地,并且血洗迦太基,挨房搜索,将所有居民找出杀死。而迦太基港口亦遭毁灭,从此迦太基作为国家的阶段成为历史。汉尼拔挑战罗马霸权失败,他死于放逐之旅,没过多久连国也亡了,说来真是唏嘘……”
恒兴随手接过一把刀,皱眉端详道:“第三次布匿战争只持续了三年,比前两次都要短,可见罗马先发制人的决定并不错误。据说迦太基周围的田野被撒了盐,要让它不能有任何生命存活。不过撒盐这回事在战史里没有记录,而且当时盐很贵重,所以也有学者认为撒盐只是一种象征,并没有真正做。”
信孝闻茄自嗟:“在迦太基城破之后,西庇阿失声痛哭,但他并非为胜利也不是为阵亡的将士哭泣,而是为罗马的敌人——迦太基人的悲惨遭遇而哭泣。当旁人问及原因时,他揩泪回答:‘这曾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拥有着辽阔的领地、统治着海洋,在最危急的时刻比那些庞大的帝国表现了更刚毅、勇敢的精神,但仍避免不了灭亡。回想过去的亚述帝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还有那个高傲的特洛伊,又有哪个能避免这样的结局。我真害怕在将来有人会对我的祖国做出同样的事。’果不其然,迦太基城破五百五十六年后,罗马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恒兴摇了摇头,投刀扔回别人抬过的篓子,叹道:“更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时已经占据北非并以迦太基为首府的汪达尔王国,在其国王盖塞里克的率领下,趁西罗马帝国内乱,从迦太基发兵占领罗马,并有计划地对全城进行长达十余天的劫掠和屠杀。罗马许多建筑遭破坏,无数珍宝被劫掠一空。”
长利拿小刀修剪指甲,在旁憨问:“罗马如何也有这样悲惨的遭遇?本以为它一直够威……”恒兴抬脚擦伤,头没转的说道:“再威风也有难免衰败的时候。在公元四世纪,罗马帝国分裂,迦太基隶属西罗马帝国。其时,西罗马帝国逐渐崩溃,汪达尔人乘机入侵迦太基,并占领了非洲北部沿海大片土地,成立了汪达尔自己的阿兰王国。曾经的北非强邦迦太基与罗马一样,设有元老院,许多做法皆效仿古希腊。早在罗马人摧毁迦太基之时,便建立新城于原迦太基城废土之上,在那里建立了殖民地,人口曾达六十万,成为当时仅次于罗马的第二大城。此后在恺撒时代,罗马亦曾把一些没有土地的公民遣送至这里,而由屋大维建立统治开始,罗马将迦太基设置为非洲行省、亦即阿非利加省的一部份。”
我掏药递给恒兴擦脚敷伤,路边一个粗脸矮汉转面问道:“你为什么把刀扔进面包篓里?”恒兴接药自敷,低哼道:“那是削面刀,当然要留给你们削面包用,难不成会做刀削面?”长利从篓子里拿面包啃咬道:“没想到他们吃这种主食,感觉很难嚼……”
“面包就啤酒,古埃及人惯于这样生活。”信孝闻茄说道,“古埃及堪称当时的天下粮仓,在没有形成货币的年代,粮食是国家财富的源泉。早在古老首都第八诺姆时期,人们制作面包和啤酒,所用大麦和小麦是古埃及人最常见的食物原料。大多数古埃及家庭都自酿啤酒,而啤酒厂大规模生产的商品则供应给城市居民、小酒馆等。在吉萨高原从事有偿劳务的工匠,得到的报酬里就包含啤酒。古王国时代,埃及人生产的啤酒,为了增加甜味还加入了水果和草药,喝起来口味是甜甜的,更像水果酒。古埃及人制作面包时,会在面粉里加水、牛奶和盐。他们可能很早就懂得从植物中提取天然东西来发面。后世史家从留存的木乃伊中得知,古埃及人牙齿普遍欠佳,医者认为他们吃了太多未清除杂质的面包,造成牙齿磨损。”
长利听了,连忙把面包搁回旁边的篓里。抬篓挤过之人转瞅道:“祖辈并不只啃面包。埃及人早就会用网兜捕捉野鹅,厨师在炉火前烤鸭腿,口味亦充满追忆感。以鹅、鸭为代表的水禽在古埃及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鹅不仅是贵重礼物,也是献祭给法老、用于高等级仪式的祭祀物品。腌鹅还是主要的肉类储备,现存的那些木雕作品中,能够看到仆人忙着分割鹅用于腌制。猎鹅猎鸭也是彰显贵族武力的一项运动。在很多壁画中,可以看到人们使用回旋镖打鹅,或者用双手抓住这些飞禽翅膀和爪子的形象,不过这些狩猎手段都比不上网兜好使。”
信孝从一个篓内拈网来瞅,随即后退道:“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用这些……”抬篓之人伸个东西给他,问道:“那你会不会用回旋镖?”信孝闻着茄子摇头走避不迭。我后面有个柱杖家伙徐徐转望道:“瞅这架势,要去打猎吗?”恒兴拿药之时,趁机捏过我悄伸的手,见我急收回来,他微笑道:“瞧这阵仗,应该是要裹挟咱们跟着一起去砍人。谁让你们刚才只顾在路边愣看,来不及溜避。”
“砍人?”有乐从别人搜刮过的箩筐里摸出一支剩余的小勺子,拈到眼前比划几下,难免失笑道,“你看我手上这根精致的调羹小汤匙,能用来砍谁?”
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扛着开山大斧在前边悍然转觑道:“跟我去砍恺撒,一路杀光那些跑来侵占埃及的罗马人。”长利闻言咋舌,忙问:“我只拿到一把指甲刀,可不可以不去?”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扫视道:“谁敢不去,就先砍他。用懦夫和叛徒的血来祭刀,以壮拳拳之心!”
信孝被一众纷目瞪视的猛汉挤迫到角落里不安道:“可是你们只给我一根锉钝的修脚刀,恐怕砍不过那些身经百战的罗马人,反而要跟你们一起被修理……”周围的猛汉逼视道:“孬货还没开打就认怂了么?我们也是身经百战,从小在街头巷尾玩打仗游戏长大。欺行霸市怕过谁?”
有乐啧然道:“至少也该先分发些好用的兵器给我们才说得过去罢,你看一积这孩子手里拿了根那么细小的耳掏子,还指望他用来掏恺撒军团那些士兵的肠子不成?”猛汉们转瞧旁边,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掏着耳朵,不时伸给信孝闻一下。抬箩筐的黑头巾汉子郁闷道:“谁料到半路又多来了些新人,预先搜罗的兵刃不够用。立马要开打了,大家还是将就一点,凑合着用罢!并不指望你们真能扎谁,反正冲在前面的都是炮灰,转眼就要死……”
“就算要死,”旁边有个作势撒网之人慨然道,“也跟罗马军团拼个鱼死网破!”
有乐摇了摇扇,转身避往另一边。却被路旁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吸引了目光,亦随长利一起愣望。我后面那个柱杖家伙徐徐转觑道:“瞅这架式,要去打鸭猎鹅吗?”糙汉甩镖回旋耍弄道:“岂只打鸭子拿手,过会儿我至少要用这东西打烂许多罗马士兵的脑瓜……”旁边的多颗脑袋纷忙缩避,有乐仓促拉我退后,低言道:“这回要糟!不料穿越过来赶上了埃及人要跟罗马军团血腥巷战的场合,你连兵器都没拿到,就别靠得这么近。难道以为打出一记温柔的小拳拳,真能摆平‘亚历山大港战役’的千军万马……”
“我们就是千军万马,”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举斧在前边大声动员道,“宫里那些太监捎信说恺撒眼下仅有三千余名军团士兵在城内保护他,阿基拉斯指挥的两万埃及主力已奉公主密令从城外驻守区域赶回驰援勤王,并称阿尔西诺公主已召唤二十万亚历山大港的军民配合海军在控制区武装起的数十艘新船,以及从尼罗河的皇家船坞里拖出修缮的法老巡游座舰。通过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手段,迅速在近海和内河云集成百上千各类船只进行水陆围攻,要将恺撒他们全部杀死。”
众人挤满大小巷道振臂高呼之际,信孝颤拿茄子在旁不安地张望道:“别叫嚷这么大声,当心给前边驻防的罗马士兵听到……”
“不怕他们听到,”抬箩筐的黑头巾汉子转面告知,“前边只有一点儿罗马小兵把守街口,最好先把他们吓跑,咱们直接冲过去就不用打了。”
长利攀爬墙垣眺望道:“吓跑了没?”有乐在角落里提醒道:“别爬那么高,小心给人从远处一箭射穿脑袋。”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嗤笑道:“何必自己吓自个儿,敌人没那样厉害。宫里的宦官捎话称罗马人皆乃一班羼弱的纨绔子弟,其实不经打……”
“罗马人不堪一击,”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挥斧招呼道,“无非娇生惯养,见血就晕。咱们先送一拨上去,洒些热血就能吓跑那伙娇滴滴的娘样小兵。”
有乐摇扇寻觑道:“血在哪儿,让我看看搬来多少缸,能用以泼洒?”周围的猛汉推拥上前,纷嚣道:“血就在你们身上,赶快先往前冲!”信孝颤茄转顾道:“不好,说话间咱们怎竟被挤到了前面……”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拽扯道:“这会儿谁想退缩都来不及了,罗马龟甲阵已摆在前边,大伙儿随我勇敢地冲击他们,只须一拥而上,立马搞定收工。”有乐夹在汹涌鼓噪的人群里挣扎道:“刚才忘了告诉大家,其实我才是见血就晕,不适合冲锋在前……”
我正帮着恒兴使劲拉他退后,长利从墙垣一溜烟往下窜落,说道:“前边有人架起悬索,好像在吊‘威吔’之类耍什么花活儿伎俩……”抬箩筐的黑头巾汉子转面告知:“我们从不吊飞索玩那些虚活儿,全是实打实,拳拳到肉……”话声未落,脑袋离颈飞坠。
恒兴忙推我和有乐避开,长利刚蹲身,利刃大斧呼霍一声从头顶上方扫过,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发起冲锋,连劈身后数人掼翻于地,一路砍杀向前,杀气腾腾地吆嚷道:“恺撒惹恼埃及人,爆发亚历山大港战役,怪他不怪咱们……”
我后面那个柱杖踩屐的斯文家伙徐徐转望道:“瞅这乱哄哄的群斗阵势,真要干架吗?”一语未尽,前边已倒了多人,尸身在挤踏之下渐堆渐高。
“公元前四八年末,亦即汉元帝继位初年。”信孝穿行在纷拥往前的人丛之间,颤拿茄子说道,“我们现场直击此役在这里生动地展开,埃及人以‘埃及速度’挑战罗马霸权,上演了戏剧般的大起大落。早在几十年前的第三次米特拉达梯战争中,庞培就派兵进入埃及,帮助地位不稳的托勒密十二世保住江山。他麾下的许多军官和老兵,也以提前退役的方式留在那里,作为希腊化法老的近卫力量。当然,埃及也因此向罗马欠下了天量贷款,需要不断以尼罗河两岸出产的粮食进行抵扣。但无论是习惯自我神化的君主,还是依附于宫廷的希腊客卿,都明白罗马的保护对自己其实甚于任何军队。但当庞培再度抵达尼罗河三角洲,发现当地又因继承人争端而处于内战边缘。年轻的国王托勒密十三,已经同共治的妹妹克丽奥帕特拉七世闹翻,并各自召集军队准备开干。庞培的不请自来,使得本来即将爆发的埃及内战被强行打断。托勒密十三世和他身边的宠臣宦官,都不愿为再造王朝的老朋友分担压力。甚至视其为祸星与烫手山芋,最终做出杀之而后快的错误决定。于是,曾为罗马打遍东方的巨头,便被留在埃及的罗马籍军官杀害。他的脑袋被刻意割下来储存,以便在新的罗马霸者抵达后作为免责孝敬。然而事情发展恰恰证明,这个举动将为心高气傲的托勒密宫廷带来巨大灾难。托勒密君主的老朋友庞培遭埃及叛卖惨死,被庞培的岳父恺撒愤然追责……”
正自解说,前方惨呼迭传,人群拥挤密集的巷子里似又发生踩踏。有个粗脸矮汉拼命想挤出来,却堵塞难动,憋着面孔大口促喘,喉嗓哑然,竟连哀嚎也发不成。信孝拿茄乱打,挣脱数手拽衫,仓惶跳避。
有乐拉扯他过来,窜伏低言:“大群埃及人纷纷往前冲涌,只道胜利在望,趁其一时顾及不上,咱们用无比迟缓的慢动作,各举手中器械,装成跟随大伙儿冲杀,却乘机从混乱的人群里挪步后退,瞅隙儿开溜为妙。”
长利举着指甲刀作状慢慢朝前戳,憨问:“这样够不够缓慢?”有乐抬扇将其拍开,随即指着刀丛间撑杖缓移之人,说道:“还远远不够,起码要跟他一样慢条斯理。”那个拿杖的斯文家伙徐徐转望道:“唉呀,谁踩脱了我的屐?”
我捡起木屐丢给他缓缓伸足踏回,长利惑询道:“这位举动迟缓的斯文之士是谁呀,为何也跑来跟咱们厮混?”
有乐以慢动作伸扇一拍,小声说道:“开溜要紧,回头再慢慢问也不迟。”信孝闻着茄子,以特有的丹凤眼打量道:“一时辨认不出是谁来着,瞅这副扮相却似晋代那些狂诞名士的派头,可惜向匡没在这里,要不然问他或许识得……”拿杖的斯文之士徐徐踩屐转望,语调缓慢的说道:“我要回家……”
恒兴捡起挤脱的拖鞋,夹在杂乱的人群里烦恼道:“堵在这里,你还想回什么家?”拿杖的斯文之士慢吞吞的回答:“回我姐妹家。”信孝闻茄探询:“你有很多姐妹吗?”斯文之士慢悠悠的告知:“兄弟姐妹不少。”长利拈着指甲刀问道:“你为何不回自己家?”斯文之士慢腔慢调的告诉:“因为我没有私宅可回。最后的别墅也赌输给人了……”
有乐伸扇一拍脑袋,转觑道:“你喜欢赌博是不是?当心输到连裤子都没有……”信孝嗅着茄子说道:“我早就听闻晋代名流酷爱赌博,魏晋南北时期的杰出著作《世说新语》生动地记述过他们许多有趣事迹,诸如桓温、袁耽、温峤、谢安等了不起的名臣将相皆喜精彩赌斗与博弈。根据官方严肃正史《晋书》第七十九卷《谢安传》所载,历史著名宰相谢安性情闲雅温和,处事公允明断,不专权树私,不居功自傲,气度超凡脱俗。他治国以儒、道互补,作为高门士族,屡能顾全大局。而在淝水之战,谢安作为东晋一方的首脑,指挥众将以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北方胡虏军队,使晋室得以存续。战后因功名太盛而被孝武帝猜忌,被迫前往广陵避祸。谢安曾随王羲之学行书,留下许多妙品。谢安性情迟缓,动作奇慢。史书说他最爱玩,不愿当官。他嗜好各类博弈,即使战况危急的时候,他仍泰然自若地去山中找张玄坐下来玩围棋赌别墅。谢安平常棋艺不及张玄,那一天张玄心慌,反而败给了他。谢安回头对外甥羊昙说:‘别墅给你啦。’说罢便登山游玩,到晚上才返回,召集群谢,面授机宜给这班年少之辈,教他们与‘诸桓’协力抗击敌侵。当八万晋军在淝水之战大破九十七万敌军的捷报送达时,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他看完捷报,便放在座位旁,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客人憋不住问他,谢安淡淡地说:‘没什么,孩子们已经打败敌人了。’直到下完了棋,客人告辞以后,谢安才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舞跃入室,把木屐底上的屐齿都碰断了。他向忐忑等候的家人含笑悄谓:‘小儿辈大破贼。’淝水之战的胜利,使谢安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便连一贯与王谢世家争权夺势的‘诸桓之首’桓冲亦叹:‘群谢年少,大破贼!’史料称谢安从来好赌,甚至比温峤、桓温更烂赌。谢安当初到西郊去赌博,输掉了车子和驾车的牛,只好拄着手杖走回家。一路垂头丧气……”
未待多听,扶杖的斯文之士便已没精打采地走开,挤在人群里徐徐转望道:“我要回去了,这里不对路……”
“谁不想回家?”有乐伸扇一拍,随即揪他过来,卯头说道,“先别乱跑,以免在尼罗河三角洲失散,回头懒得四处找你。”
斯文之士缓缓捡拾坠落的冠帽,我见他探手多时,许久犹未触及,便用脚勾起来给他拿住,其却慢慢抬手,半天未碰。我忍不住直接给他戴回脑袋,蹙眉说道:“看其动作奇缓,让人等得难耐,按捺不下心头火起……”长利在旁悄谓:“他好像比幸侃还慢。”有乐啧然道:“他动作这样慢,赌博如何能赢,却学别人赌什么钱呀?”扶杖的斯文之士歪戴儒冠,缓缓转觑道:“谁晓得此是何处?那群市井粗人挤满街巷,犹未接触敌军便已死了一堆,这样还指望能赢?尽快跑路要紧,我不想挤在这里跟他们死作一地……”
其语速奇慢,一言未尽,巷子里哀声又起。远远望去,竟似血肉堆垒越来越高。信孝颤着茄子张望道:“他说得没错,却看不清楚前边如何死了一堆人?”
“因为愚蠢,”恒兴皱眉摇头嗟叹,“只顾往前推拥,堵在斜坡那里,没头没脑地一下撞到巷口横狙的三道细锐之索,先撂翻一两拨。随即牵动机括,两边利刃纷戳而出,突然扎倒了一堆……”
“恐怕不止那几排险恶机关,”长利攀援墙头探觑道,“先前我看到高处却似另有装置……”
忽飕一响,有物齐刷刷刮扫而近,前巷人头乱坠。有乐拽扯长利蹦落,往墙下走避不迭。信孝颤拿茄子问道:“刚才什么东西轧下来了?”长利在墙角咋舌儿道:“似有数排铡刀之类,锋刃交错参差,倏然悬空扫荡来回,一刮而过,不知又抹掉了多少脑袋?咱们别停留在这里,眼看其似每轧一波,越扫越近……”
前边又唰唰掠响,血肉飞撒,沾染巷墙皆殷。有乐从垣边探眼一瞧,又急缩而回,惊啧道:“果然不妙。幸好咱们机灵过人,先已佯装冲锋,寻隙挪移位置,悄从混乱的人丛里慢慢退避到这边,才未首当其冲……”垣外嗖嗖之声大作,飞矢穿梭。一个拿网兜之人惯摔过来,后背插满刀箭。信孝颤拿茄子转瞧道:“好险!所幸恒兴先已推咱们躲进旮旯角落里,流矢一时射不到此处……”
恒兴挥刀拨打射近我肩畔之箭,皱眉说道:“眼看大拨箭雨要飞撒过来了,倘再耽留于此,亦撑不住。”信孝嗅着气味,在墙边乱望道:“我好像闻到越来越浓烈的酒香。”长利连忙攀援高处,探觑往外,随即跃下告诉:“那边抛撒酒瓮和油罐,往巷内倾洒渐近。”恒兴攥刀之手一紧,不安道:“想是罗马人要点燃火矢,射来焚烧此巷。咱们躲在这里也难以幸免,就算一时不被火头沾着,亦遭浓烟熏呛窒息。”
我听得心慌,转头瞧见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往旁边拍门叫唤:“开门!快开门让我们进去……”有乐啧然道:“就算躲进里面,也难免被烧屋波及……咦,怎么只剩我们几个?”
信孝闻茄乱觅道:“糟糕,清秀是不是没跟过来?”扶杖的斯文之士在烽烟中徐徐转望道:“我这样子算不算眉清目秀呀?”有乐以扇拍打道:“你已快被不知哪里弥漫过来的浓烟熏染成黑人,谈不上眉眼清秀。况且刚才并没说你,而是另有所指……”恒兴纳闷道:“清秀怎竟又不跟我走?前次我追随你哥上洛,他也这样……”
“他一直死心眼,”长利拈着指甲刀憨瞅道,“没找到宗麟大人,决计是哪也不会去的。”
我从墙角转面投询道:“他为何坚持寻找宗麟?”信孝闻茄告知:“因为我爸爸吩咐过,务必找到前次在河边失踪的宗麟公。虽然清秀被划归恒兴麾下,不过他似乎只肯听我爸爸的驱唤,也跟重友差不多,别人指挥不动他们几个……”我又悄问:“重友给你爸爸划归谁家了?”信孝嗅着茄子回答:“当初他随你那位一起学茶艺的同门村重谋反,被我父亲镇压后归顺,随我爸爸转战四方,此后听闻或给划为秀吉家臣。不过他仍然只跟我爸爸一起,常在家里出入,并没怎么去秀吉那里走动。秀吉对此也不在意,毕竟其自亦常在我爸爸旁边跟随侍候……”
“你怎知秀吉不介意?”有乐拿扇拍打道,“他这样迟早要遭秀吉报复,穿小鞋是难免的。毕竟秀吉出身极为低卑,其心胸跟恒兴不一样……”
“多谢夸赞,”恒兴表情严肃地转觑道,“等我穿上拖鞋,让我掩护大家一起冲出去。”
长利掩鼻说道:“终于等到这句话。早想冲出去了,这里烟太大……”有乐搧烟乱望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烟?”一个抬篓遮挡脑袋的破巾瘦汉退近垣边,模样狼狈地叫苦不迭:“街头巷尾好多房屋着火了,浓烟越来越熏呛难受……”仓惶走避之时,转面一瞧,随即称讶:“咦,你们这伙怎么还没为国牺牲?”
“我们不需要‘为国牺牲’,”有乐以扇掩嘴说道,“因为这里是埃及。即使在东瀛扶桑,也不必要为它牺牲。因为那边至少有六十六国,大伙儿各自割据地盘已久,我们乡下一带被弄成‘尾张国’。就算清洲沦陷,我也不想为其牺牲。毕竟我的祖辈来自魏国,其早就被司马氏篡夺,于是我们家族就一直迁徙流浪四方……”
抬篓遮挡脑袋的破巾瘦汉闻言唏嘘道:“其实我也不想为统治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玩命牺牲自己,因为我父辈来自小亚细亚。况且在王宫里扮成‘法老’作威作福两百多年的托勒密家族也不算埃及人。托勒密十三世和他妹妹根本就是希腊人,其祖辈来自古希腊,是当时统治埃及的马其顿王国后裔。当年亚历山大大帝建立了一个领土空前广阔的帝国,把埃及给了自己手下一个将军托勒密……”
话没说完,挨砍倒地。有乐连忙拉我移避,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乱劈而至,信孝在角落里颤茄问道:“这么凶猛,不知到底砍杀了多少罗马人?”恒兴皱眉推其后退,挪躯挡在跟前微哼道:“他哪里砍到半个罗马士兵,一路只是乱劈自己人。大家留神其斧头又抡过来了……”
我抬手欲发盾谶将大斧荡开,忽听轰隆剧响,有个硕大的圆球滚撞入巷,随链跳跃起落,砸墙蹦弹过来,一路碾压那群堵塞拥挤的家伙号嚎不已。长利惊问:“那个是什么东西,竟能一碾大片……”恒兴拽他退避,皱眉说道:“似是罗马人从迦太基学来的‘捣墙硾’,在西班牙那边另称‘破城鎚’。小心它滚过来咱们这边!”
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吆嚷道:“罗马阵营那些叙利亚人要发射‘罐装焦石砲’,不要给他们时间装填砲缸完成,赶快再纠集一队人冲上去,用血肉之躯死死地堵住他们砲缸……”有乐摇扇转望道:“谁想去当‘炮灰’?那些缸很烫的……”
长利憨然称是,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驱赶道:“还愣在这里要作死不成?赶快去给我顶住!”长利蹦跳走避,愣问:“顶什么?”粗膀壮汉提脚追踹其股,不耐烦道:“顶缸。就指望你们了,谁不去砍谁……”其语未落,脑后忽挨一击。
恒兴拉长利急避,只见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怔然转望,脑袋已凹瘪走样。一个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在后面不安道:“有谁看见我刚才抡过来的回旋镖甩去哪里了?”信孝他们缩避墙角,抬手指了指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有乐伸眼凑觑,随即惊啧道:“你甩过来的东西整个儿嵌入他脑袋后边了。猛然激振之下,眼珠朝前面暴凸而出,舌头也被打迸在外……”
满面血肉模糊的粗膀壮汉举斧欲劈,忽遭硕大的圆球滚来撞飞。有乐缩头急避,抬扇遮挡飞溅的血汁,在墙角咋舌儿道:“看样子此巷整伙埃及人已遭‘团灭’,就只剩下咱们几个……”信孝颤拿茄子乱觅道:“好像还剩余一个……”恒兴拉他退后,随即指着大球滚过之处,皱眉说道:“并无残余。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刚才躲避不及,整个儿压瘪在底下。”
没等我看清,大球跳荡而起,随链扫曳,从前边蹦弹而返。长利攀援墙头眺望道:“那边装填砲缸快完事了,咱们别耽留在这里等他们发射砲石来打……”有乐拽扯他蹦下,转头看到大球复又滚腾扫返,抬扇一指,懊恼道:“它堵住去路,把咱们困在这个角落里了。”
硕大之影碾滚覆近,恒兴见势不妙,提脚踢开旁边的板门,急促推我们避入院落。我拉着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堪堪瞥见原先藏身的那片土垣轰然崩塌,滚球迸撞反振,砸倒门墙,追在我们后边,从烟尘弥扬之中接连磕击震荡而至。我扬腕欲发盾谶不及,其影倏临。
恒兴忙拽我窜避往旁,跟随有乐他们从墙塌之处溜出,拐入另一条巷道。忽听噗噗声响,数道拖着烟焰的大罐子腾空飞起,信孝边奔边望,颤茄说道:“有东西朝这边抛射过来了!”
未容细瞧,身后崩垣倒塌,滚球飞砸,跳迸而现。众皆惊呼,一时慌不择路。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忽有所见,指着另一方向叫嚷道:“河边有船!”
我转眸投觑,只见四处残垣烟焰之间,殷染水光粼闪。有乐连忙招呼道:“赶快跑去乘船离开这片战火连天之地……”我随他们奔向河畔,几伙埃及人亦从旁边的巷子纷嚷而出,有乐啧然道:“不是要争先恐后地跑来跟我们抢船罢?”人越来越密集,我们被挤到一旁,渐难靠近。前边发生推搡,多人落水,船身倾翻。
夜空中倏有燃冒烟焰的大罐子砸落,一些船只着火。恒兴掩护我们仓促走避,水上纷有燃烧之人哀呼坠船。
信孝颤茄悲嗟:“完了完了,难道就连我们也要在这里走投无路……”撑杖的斯文之士在烽烟中徐徐转望道:“这里是哪里呀?有谁给我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何事,而致干戈四起?”其语缓慢,没等言毕,便被有乐搡去一边。有乐摇扇兴叹:“无论哪里,人间到处充斥无谓的纷争,谁也不想给别人留些活路,去哪儿似皆无路可走。”长利挤过来憨望道:“那倒也不至于。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你瞧前边还剩一条小船漂过来……”穿条纹衫的小孩儿蹦下水拉扯缆绳,叫唤道:“这条旧船既破又小,反而没引人留意。大伙儿快上船,以免又给人抢走。”
我跟长利他们一起挤坐船上,有乐摇扇转望道:“老天有眼,幸好咱们跟蚊样家伙那一拨同伴失散在先,人没剩几个,才坐得上这么小的一条船。”信孝颤着茄子悄询道:“它会不会翻掉呀?”恒兴小心翼翼地撑篙提醒道:“都坐好了就别乱动。这种小舟很容易翻的……”长利低头憨瞧道:“进水了。我觉得它好像要下沉……”
恒兴不安道:“要沉也没这么快,大家帮忙用两只手划水,咱们渡去对面,然后上岸避一避。”信孝刚伸手划几下又缩回,拿茄颤闻道:“水里会不会有鳄鱼咬手?”穿条纹衫的小孩儿点起烟花照烁道:“真有大鳄鱼,整条小船只怕不够它打牙祭……”有乐挥扇拍打道:“过河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让人听得心慌……”
撑杖的斯文之士在波浪中徐徐转望道:“哪里是过河?小船漂向大海,别以为我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恒兴惊啧道:“这儿果然风浪大,要把咱们从河口推向大海……”有乐见其独力难撑,忙道:“大家快帮忙划船靠岸。尤其是你,别再好整以暇扮斯文,那根手杖便可拿来当桨使用。”
斯文之士慢悠悠地伸杖入水,缓缓划船,却似凝滞许久,没怎么动弹。信孝在旁惑瞅多时,难抑纳闷道:“你看他划船的动作,只似单帧逐幅转换的图画,格外迟缓,就像没动过。”众皆催促之际,穿条纹衫的小孩儿举起烟花照烁前方,指着水面说道:“前埠又有些船翻了,烟雾里火矢纷飞,咱们别往那边……”
“有人掉水,”斯文之士慢吞吞地探觑道,“漂游渐近,要不要捞上来?”
有乐伸扇拍打,烦恼道:“慢慢划你的船罢,还指望你捞人?”我籍借跳闪的焰光瞧见一个黑眼圈的光头小子在水里绝望无助地扑腾,忍不住伸手去拉拽其臂。长利也帮忙勉力扯其靠近舷边,没等攀上,小船忽倾往旁。有乐惊道:“再上来一个,真会翻船。你们想害大家一起掉水不成?”
长利帮我扶那光头小子爬稳,憨然道:“见死不救,这样不好吧?”有乐伸扇欲打,忽借旁边照耀过来的亮光瞅见光头小子黑眼圈儿的饱受惊吓模样,不知想起了谁,一怔之后,拉扯道:“坐过来我这边,别让小船因为你而失去平衡。”恒兴划篙转望道:“还好我及时双脚一分,扎稳步桩,小船暂时不会倾翻。然而又多爬上一人,恐怕它撑不到岸边,进水太多,难免要沉……”
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拿着烟花往舷外照觑道:“水里好像有条大蛇游过!”众人闻言皆惊,有乐蹦跳道:“在哪在哪?”
恒兴惕顾片刻,强自镇定道:“似是粗长的缆绳,或帆索之类。”有乐伸扇拍条纹衫的小孩儿脑袋,恼道:“差点被你吓到。前边就是海港,怎么会有蛇,若说看见鲨鱼游过,还差不多……”
“刚才我好像看到有鳍划掠水面,”信孝颤着茄子说道,“水里漂浮越来越多尸体,不把鲨鱼引来才怪……”
众人闻言纷瞅道:“哪呢哪呢?”恒兴急忙划篙,说道:“幸好快要靠岸了。”有乐摇扇转瞧道:“可我刚才看见对岸还远着呢,怎么会转眼就到……”长利在船头憨瞅道:“咱们又被大浪推回来了。”恒兴催促道:“赶紧上岸,小船要沉……”
斯文之士慢悠悠地以杖划水,缓缓荡漾道:“水中似有东西跟过来了。”有乐忙拉我挪避,籍借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拿的烟花照觑道:“果然风急浪高!难得你还好整以暇地坐那儿不动,赶快涉水上岸……”斯文之士徐徐起身说道:“我早就经历过风浪。昔曾与名士孙绰等人泛舟大海,风起浪涌,众人十分惊恐,我却吟啸自若。船夫因见我玩得高兴,照旧驾船漫游。直到风浪转大,船快要翻,我才慢慢说:‘如此大风,我们将如何返回呢?’船夫听从吩咐立即驾船返航。众人无不钦佩我宽宏镇定的气度。而我虽然纵情于山水,但每次游赏,总是携带歌女同行。”
我见他边说边瞧过来,便蹙眉转顾于旁。斯文之士徐徐凑近说道:“我喜欢有美女伴游。秀色可醉,足以孜孜不倦。”恒兴撑篙转望道:“赶紧下船,后面不知有什么东西从水里渐更逼近了!”信孝颤着茄子说道:“你看我们相当于坐在水里,还有必要下船吗?”
长利连忙拉扯道:“小船要沉,尽快随我涉水上岸。”我抬足欲下,有乐在前边转身说道:“这里的水齐腰深,当心滑倒淹溺……”斯文之士缓缓抬手说道:“让我抱她蹚水,以免素袜沾湿……”没等说完,恒兴先已搂腰将我一揽而起,有乐啧然道:“不要给他乘机占便宜。”斯文之士摊着手,难掩懊恼道:“又让人先下手拦截了牌去。”有乐伸扇拍打道:“动作慢就别学人玩牌赌钱。当心输死你……”
忽飕数响,多个燃烧的火罐子又腾空而起,掠过烟雾,纷往这边抛投而至。长利他们在水里仰面惊呼,匆又转返,急要上船。有乐挥扇拍头,啧然道:“怎么又跑回来?”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又有更多火油罐子砸近,恐怕靠岸不得。”
恒兴催促道:“赶快上岸。待在水里多耽片刻,恐有凶险……”我觉腕间搐疼,抬手欲瞧朱痕所呈状态,肩后水声溅响,有物急出,其影暴长,倏然猛攫。众声惊呼之际,斯文之士徐徐伸杖欲截,只见恒兴抡篙反撩,咔一声折断,仅剩半根在手。斯文之士缓缓叫唤:“小……心……被……咬……”
我甩腕荡击一道幻谶,激绽水柱高扬半空。恒兴惊觑手中残篙,长利在旁咋舌儿道:“什么东西咬的?”信孝颤茄乱望道:“刚才瞥见其影好大,不知是鳄鱼还是鲨鱼,张开血盆巨口,咬掉了恒兴伸搠的长篙。”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拿着烟花在岸边叫嚷道:“先前告诉过你们,我看见有条大蛇。还不快跑上来?”
恒兴将我推向有乐,拔刀惕顾道:“不要再待在水里,赶快跑!”我从有乐身前蹙眉转觑道:“那个来袭之物钻去哪里了,不知有没被我打到……”斯文之士徐徐变招,横杖旁移,缓缓扫视道:“别怕有我……”语声未落,后边水花高溅,倏然冒出一影翘头耸起。
斯文之士被浇成落汤鸡一般,慢慢转脖。异影悄然覆临,恒兴挥刀劈斩,抢在其又扑噬来攫之际,掠刃削撩头颈。我从旁扬手发谶,甩出一圈炽芒。斯文之士在森临其后的巨影笼罩之下,犹仍凝势未动。长利连忙把他拉开,只听嘭一下大响,岸上滚蹦大球飞碾猝至。水中怪影倏又转攫往旁,那个黑眼圈的光头小子在船梢发出惊叫,信孝匆促拽扯不及,其已被叼起,躯影疾离小舟。
异影溅水旋掠,夭晃欲入,斯文之士徐徐转杖抡打不及,我扬手荡甩一道刃芒横狙,却打在撞落的大球上面。炽芒反激,一炫难状。大球裂绽之时,堪堪砸到异影翘出水面的脑袋。只见一个瘦弱身影蓦然撞出球外,凌空甩袖发矢,趁那异怪之影猝遭剧撞,张口发嗥,抱住黑眼圈的光头小子,往旁纵避开去。
“蚊样家伙?”信孝颤拿茄子讶望称奇,“他怎么从球里蹦出来……”
“只要够硬,”有乐往头上先拍一扇,随即转觑道,“他能从任何地方撞出来。”
长利愣瞅道:“他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
“废话少说,”蚊样家伙奔窜上岸招呼道,“赶快随我一起跑去撞东西离开,水里那个怪物打不死的……”
火罐砸落,飕飕溅击,在异影穿闪出没盘绕的小船周围燃起。旋即不知何物接连飞投,炸得水柱乱耸,我们纷慌跑避,漟上岸边。我往身后回望一眼,瞥见数人各持器械掩近滩头,齐以细亮光线瞄准水中怪影,弹火“突突”袭射。长利奔随在畔,惑问:“那些是什么人呀?火力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有乐边跑边望,在弹焰跳闪明灭之间转觑道:“似是先前那群自称‘三角洲’的家伙,不知为何帮咱们狙魔打怪……”蚊样家伙从前边抬弩掩护我们跑近,眯眼眺望道:“小珠子说他们来于后世,急着要追寻什么东西。碰巧赶上了就开火,或许他们跟怪物打过交道,彼此属于冤家路窄,并不是特意前来帮忙。”
“帮个忙,”岸边停泊的一条帆船上有个坐望之人忽道,“跑路之前,可否告诉我,那个会变形的东西为什么追你们?”
“凭什么告诉你?”有乐摇扇转觑道,“萍水相逢,大家又不是很熟……”
我留意到一道细亮光线悄移而至,晃上有乐胸口。有乐止扇不摇,啧然道:“怪物厉害,听说打不死。我看还是各自跑路为好。”
恒兴按刀似欲悄拔,但见一人从垣角晃出,揪住那黑眼圈的光头小子,窜向船边匆言道:“戚老大,我捉住他们一个同伴,可以先带回去慢慢盘问究竟。大战在即,许多埃及人往港口这边冲杀渐近,此处不容久留……”长利憨望道:“既然这样,你们先逮他去慢慢问,反正我不认识他……”其言未毕,便被信孝拿茄塞住嘴巴。
蚊样家伙惑望道:“那是谁来着?”恒兴表情严肃地说道:“一个重要的同伴,怎能让别人随便捉他走?”细亮光线晃移,映闪在他头额,帆影下坐望的那个披裹宽领大衣之人转视道:“若不舍得,就都上我的船,一起回营地慢慢聊。”我刚要抬腕扬手甩发幻谶,一粒细线微芒先已跳投到胳膊上。暗处有人抬械提醒:“都别乱动,当心臂膀不保。”
恒兴皱眉道:“营地在哪里?有种就告诉位置,回头我们必来踢馆。”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微哼道:“告诉你又何妨?倘若果真有心寻来踢门,记得往北走,一路向北……”
“不是真要忽悠我们去‘北极’罢?”有乐忍不住好笑,“最北的地方,其实也去过。真以为咱们找不着北?”
“还真没错,”披裹宽领大衣之人闻言一怔,随即纳闷道,“就是北极。这伙男女果然蹊跷,应该都捉他们一起走……”
恒兴悄要拔刀,细亮之线立即投映在他胸口,垣角有人低哼道:“冷兵器还是省点儿用罢,比快你们比不过。”信孝颤拿茄子稍退几步,小声说道:“快叫蚊样家伙带咱们撞墙离开。”长利点头称然:“我可不想去北极那边,又经历那些事……”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帆影里不无纳闷地投觑道:“你们从哪儿过来的?这里没有迷雾……”
斯文之士在墙下徐徐转望,缓缓问道:“哪来的迷雾?”有人抬手投一束亮光照烁耀眼,斯文之士眯起眼睛,慢慢提袖遮挡。我留意到他手拈黑白棋子,拢于另一边袖下。蚊样家伙惑瞅道:“那厮是谁?”信孝闻茄悄谓:“这要问向老二。他去哪里了?”
蚊样家伙未及作答,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帆影里微微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迷雾在很多地方都有出现,也许有谁试着想要借机改变世界的结局,但结局一样糟透,命运无法改变。曾听人说,境界更高的时空跨度有东西崩溃,到处产生罅隙,这些绽漏之缝可以穿越往返,不知能维持多久,抑或说话间就没了。”船首一人持械转顾道:“倘若现下离开,大概还赶得及。水里的异界怪物去哪里了?”
水边有人端着枪械惕觑道:“看不清,却似突然隐入水下……”蚊样家伙悄教我们向墙边靠拢过来,我跟着长利挪躯往旁,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船上吩咐:“带他们走,一个不许漏掉。有些事情,不得不弄清究竟……”其语未落,水花大溅,激绽四洒,帆后一影高耸而起,其状宛如巨蛇翘首,刹那间连噬数躯。
众声惊呼,那伙持械之人纷纷开火扫射,噼噼砰砰的震荡声音大作。数条巷口传来叫嚷:“那边似有罗马人又在作怪,大家一起放箭射他们……”恒兴忙拉斯文之士走避,皱眉匆移道:“又有埃及人不知死活地冲杀过来了。”一时矢石乱至,水边数个持械之人仓促反击不及,连挨多箭,嵌插身躯,却似穿不透。蚊样家伙在墙下抬弩张望道:“即便穿有防护胄,给那些箭矢扎伤手臂和腿足也不好受。咱们快退后,躲避远些……”
墙影下晃出一个精悍装束之人,手端粗长器械,涂黑的面孔伸近逼视道:“想溜?”恒兴从旁拔刀欲劈,暗处一人急抬枪械朝他转射,我扬甩盾谶欲挡不及,只见那人先已掼翻。砰一声响,枪射落空,蚊样家伙以袖弩再补一矢,飕然穿颈。另一隅有个悄已伏伺之人转枪瞄准,忽挨一击,两眼各嵌黑白棋子倒下。
斯文之士又拈棋子在手,悄翻出袖外。精悍装束之人忙转枪口朝他,匆促喝叫:“你别乱动……”脑袋倏然迸开,髓浆爆洒,歪躯掼倒。
没等我看清,身后枪声四起,震耳欲聋。旋即水边接连炸响,帆杆摧折倒塌。硝烟弥漫之间蓦有多人惊呼,夹杂惑问:“那是什么?水里似有多头怪蛇出没……”信孝颤茄乱望道:“多头怪在哪儿?”
那个披裹宽领大衣之人在枪火闪烁中转觑道:“哪有多头怪?莫非船后的大蛇瞬即变生多颗脑袋,一下分出数首连颈,便如传说中的‘九头蛇’……”其语未毕,船身忽倾,大片浪花高溅,骤如暴雨覆洒。
有乐从藏身之处忙溜出来,推我们匆往墙角,催道:“快走快走,先闪为妙……”斯文之士拾起滚至脚边的发光之筒,慢慢拿起来玩。正自惑瞧手中攥握的一闪一暗之物,愣眼不解,忽砰一声枪响,垣头有人射爆他手上发亮的筒子。那人随即挨一击翻堕,斯文之士缓缓转瞅,恒兴拉他过来,随即在墙下仰望道:“谁在上边?”信孝亦闻茄觅觑道:“好炮术!不知是谁以铁炮连射两人,掩护咱们……”
“还能有谁?”有乐抬扇一指,我投眸瞧见青衫微晃,跃下垣边,一个貌态端正平实,眉梢及鬓,目如朗星的整齐男子斜持火枪趋近。恒兴讶觑道,“清秀?”
斯文之士徐徐转面,只见那个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靠墙移行而至,信孝闻茄瞧向冒烟的枪口,怔瞅道:“我就猜到几分,然而想不到的是,你的铁炮竟然能发两下?”长利从旁憨摸道:“听说这是重友他们改造的‘拉丁枪’。连发两次很烫,不知会不会裂膛炸手?”
“闲话少扯,”有乐伸扇拍打每人脑袋,催道,“赶快撞墙离开这里!”
蚊样家伙按掌拊垣,我从旁边被拉开,随着有乐悄使眼色,众人皆移到斯文之士后面,互打手势。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持械惕戒在旁,惑觑道:“他是谁来着?”斯文之士缓缓回头,有乐抬扇把他的脸挡住,随即悄谓:“别问太多,总之先推他撞墙。”恒兴探问:“清秀,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纳闷地瞅着斯文之士,一时浑忘答话。蚊样家伙低言道:“此前我到林雾那边撞到他,便一起寻过来。世道这么乱,还能及时会合就好,先别忙唠嗑……”
长利在旁好奇地打量蚊样家伙,欲问又止。信孝忍不住悄询道:“其他人呢?先前你们在那边是不是遭受过什么难以启齿的磨难……”有乐摇扇凑觑道:“休想抵赖否认,我们听到许多复杂的动静。不可言状噢!”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在旁点头称是。
蚊样家伙闻言懊恼,刚要挪开,水声忽又绽响,接连飞溅骤近,有人惊呼:“怪蛇往那边窜掠迅疾!”有乐忙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撞离此处……”斯文之士俯身拾物,缓缓说道:“有个冒烟的物事丢过来。”有乐正要推他脑袋磕向旁壁,恒兴连忙抢夺冒烟之物抛掉,随着嘭一声炸响,气浪冲涌,众皆撞垣翻塌。
我摔在不知谁的身上,一时金星乱冒,眼睛看不清周遭情形,听到有乐懵问:“刚才什么东西爆了?”信孝拾茄说道:“怪蛇飞扑之时,有人扔来一个冒烟的东西,状似石榴……”众人闻言不安,纷皆悚望道:“怪蛇在哪儿?”
斯文之士歪戴儒冠转觑道:“那条不是怪蛇,其脑袋有角有须,状似龙头。”其语甚慢,好不容易听完,有乐不耐烦地伸扇拍打道:“你怎么知道蛇首乃是龙头?”蚊样家伙抬着袖弩,在旁觅视道:“那怪物跟着撞过来一半,突然被截断了头颈。大家当心它有半边在这里……”
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端枪惕戒,只见穿条纹衫的小孩儿点起烟花,往周边照烁着说道:“这里不知是哪儿?蛇头好像掉进树丛去了……”树后有人惊问:“什么东西飞坠过来这边?刚才吓我一跳……”长利转脖憨望道:“似是向老二的声音,伴随着屙东西的气息传过来……”
随着忽簌声响,一窜掠雾,林间有人惊问:“什么东西从草里跑得飞快,是不是豪猪?”一个胡须花白之人捧着盒子在树下寻觑道:“这里有蓝汁一路淌过,前边还有一大滩粘糊浆液沾留,不知如何却似渐缩渐少?看不出究竟是挥发,抑或渗入土里……”信孝闻茄惑望道:“小皮索怎竟在此转悠?”
蚊样家伙叫唤道:“向老二屙够了没?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向匡从树后匆奔而出,提刀说道:“刚才瞧见有个东西一头撞在树上,然后竟跟整株大树一起溶掉。要不要跟我过去那边察看究竟?”胡须花白之人捧盒欲往,有乐连忙拽他回来,以扇拍头,啧然道:“不要乱跑。其他人呢?”
我身下压着的那个家伙无力地抬手打招呼:“我在这里一下子就被梦寐以求的女神压到了,捡绣球都没这样准过……”有乐拉我挪开,随即掏出瓜皮帽儿往那厮头上拍打道:“子不立于危垣之下。谁叫你蹲在一堵土墙边,有没看清这是哪儿?”
“荒野小祠,”我下面那厮接帽往脑袋匆戴,起身说道,“都塌得没剩什么了。不过里面早就没人,亦无香火……”
长利挨近向匡旁边,欲言又止。信孝闻茄在畔转来瞅去,忍不住小声探问:“排便可还顺溜?”向匡啧出一声,窘而欲避。恒兴拍了拍向匡肩后,随即攥刀提醒道:“先别闲扯,赶快离开这里,免得又遭怪物从林雾中复返来袭……”蚊样家伙在塌垣边苦恼道:“还须再往别处找找看,此间似没东西好撞。至于那个已受重创的怪物,小珠子说暂时无须担心……”
我转面悄询:“小珠子在哪里?”蚊样家伙瞅向那穿条纹衫的小孩儿,见其又点烟花照耀,未及作答,刚抬手欲摇,有乐伸扇来拍脑袋,问道:“不会就只剩下这些人吧,小加图他们呢?”胡须花白之人捧盒在树下顾望道:“他们先前赶车往那边跑,叫嚷说有野猪……”
蚊样家伙藉借烟花照烁,忽有所见,转头招呼道:“那边似有青光漾闪的迷雾,咱们也跟过去找找看……”信孝垂着茄子没精神地说道:“已然很累了,乏到跑不动。要不先在这片废垣里宿个营,至少歇一会儿再走……”向匡闻言不安,连忙拉扯道:“别在此处露营,以免又有古怪……”长利挨近其旁,欲问又止。
信孝闻着茄子探觑道:“此前你们究竟遭遇了何等样古怪之事?别以为我们没听到各种叫声透着说不出的蹊跷……”向匡和瓜皮帽儿那厮一齐转面不语,光头圆脸胖子从草间蹶着股挪近我后边,恭然悄来窥伺,听了又转避不迭。蚊样家伙懊恼道:“不要再说这些,赶紧随我动身。你看那慢吞吞之士先已走出了好远……”
向匡惑望道:“那是谁呀?走路这样缓慢……”长利从他后面转出,歪着头憨瞅道:“我们还指盼着问你呢。”向匡避过长利他们充满好奇的目光,窘然挪转往旁,见犹追瞧,便啧了一声,跑到前边摇头说道:“我如何知道他是何人?”
烟霭苍濛,斯文之士拄杖慢悠悠行走。随着有乐悄打手势,我们跟在后边,一迳留心寻找蚊样家伙所说的青雾。半路有车经过,上边端坐一个仙风道骨的羽氅先生,看见斯文之士此般模样,难免面露讶色,愕瞧道:“我妹说你从家里偷偷驾车跑出来赌,莫非又输光了?”
斯文之士慢慢抬头,缓缓低嗟:“你不知我经历了什么……”
车上那人没等听完就笑谓:“安石将无伤。”随即不顾挣扎,硬拉斯文之士上来,搭他的车回去。长利在后边讶望道:“他会不会是王安石呀?”
“谢安,字安石。”信孝闻茄告知,“宋代王安石取名用他的表字。后来王安石退居金陵,买的宅院正好在谢安的官邸旧址,宅内有以谢安命名之处。王安石于是作诗自谑,时人评论:‘与死人争地。’难怪向匡不识,此位东晋名士出生在后,是镇西将军谢尚堂弟。他从小成名,却不喜出仕做官。谢安的妻子是名士刘惔的妹妹,她看见谢家各门,诸如谢尚、谢奕、谢万,皆家门富裕而地位显赫,只有谢安隐匿山野且居无定所,便问老公:‘大丈夫不想富贵吗?’谢安遮掩口鼻低喟道:‘富贵不可避免。’此后果然出仕。其与妻子谈话,留有‘言传身教’的典故。夫人刘氏问谢安:‘怎么从来没见到你教育孩子?’谢安答道:‘我总是用自身的言行来教育孩子。’他爱陪子侄辈谈诗论文,侄子谢朗、侄女谢道韫、外甥羊昙皆待其亲如家人。除了好赌,他的品行几乎无瑕。尤其不重视名利权位,朝廷屡召不出,虽曾应桓温‘救国’之邀,却出而复返,直到众望所归,他才再赴国难,留有‘东山再起’之典故。”
斯文之士在前边徐徐转望,动作缓慢地挣扎,想要下车。
“虽说其乃‘乌衣子弟’,”恒兴在旁叹道,“不过他向来淡泊名利,至死没有私宅。皇帝只好颁发诏令在其官衙府邸备办丧事仪式。到安葬时,其葬礼规格与大将军桓温相同。又因击败苻坚的功勋,被追封为公爵。谢安与王导等世家大族皆居秦淮河畔,乃三国时期孙权旧部‘乌衣战队’之驻地,世称乌衣巷。后世泛指富贵人家的子弟。乌衣巷昔属吴国戍守石头城的部队营房所在地,至东晋改造为王、谢等豪门大族的住宅区域。唐代诗人刘禹锡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足见谢氏门户地位突出。其时士族以王、谢并称。他们之中,论人才则谢安出众,故桓温举荐顾命之臣,以谢安居首。”
斯文之士在车上与羽氅先生拉拉扯扯,似将发生扭打。
信孝闻着茄子眺望道:“谢安游山玩水大半辈子,直到谢氏家族在朝中之人尽数逝去,他才肯出山,历任吏部尚书等职。并与王坦之挫败桓温篡位意图。桓温死后,诸桓仍然拥兵自雄。谢安与王彪之等共同辅政,处事顾全大局。在淝水之战,谢安作为东晋阵营的总指挥,以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北国南侵大军,使晋室得以存续。日后都督十五州军事的谢安出山时已经四十多岁,初应大将军桓温之邀,赴任帐下幕僚。他慢悠悠走到桓温的府第,桓温十分高兴,二人畅谈生平经历,欢笑终日。谢安离开后,桓温对左右说:‘你们是否见过我有这样的客人?’后来桓温走访谢安落脚栖居之所,正碰上谢安整理头发。谢安性情迟缓,许久才理毕,让侍从取来头巾,徐徐穿扮。左右忙加催促,桓温制止说:‘且让他戴好帽子再相见。’桓温就是如此器重谢安,日后即便谢安与王羲之家族联手提防桓氏恃强篡位,桓温也不找他的麻烦。桓温与其弟桓冲逝世后,谢安执政,从长远考虑,安抚诸桓与群谢宿隙,使部属之间无争无斗,大抵都是这样。东晋能在‘淝水之战’后取得最大的一次乘胜扩地,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内部和睦,能一致对外。”
斯文之士缓缓揪羽氅先生的胡须,拽来拽去。后者发出连串叫苦,仙风道骨的形态受损,优雅不再。
恒兴嗟谓:“此后苻坚失势,转而向东晋求救。谢安起兵北伐,与攻克了洛阳等地的桓氏诸将联袂进军,使整个黄河以南地区重新归入东晋的版图。淝水之战的巨大胜利,谢安的事先筹划功不可没。而且谢安从战前的‘围棋赌墅’到战后的‘小儿辈大破贼’,自始至终一直采取极为冷静的态度,对于稳定当时江南的人心起到了关键作用。此次战争使谢氏的声望达到顶峰。但因司马道子专权,奸谄小人乘机煽风点火,捏造罪名陷害忠良。便连桓氏名将‘笛圣’桓伊也看不过眼,以音乐为之鸣冤。谢安借口救援苻坚,主动交出手上权力,自请出镇广陵,建筑新城避祸。他携带全家前往,制造泛海的船只和装备,打算等到天下大体安定后,从水道回东山。但没多久,谢安病重,委任谢玄为督察,伺机进军河洛以北。随即谢安病逝,享年六十六岁。晋帝闻讯,在朝堂里哭吊三天。赐棺木、朝服,赠衣一套,蜡五百斤……”
斯文之士从车里拿蜡烛敲打羽氅先生的脑袋,笃笃有声。羽氅先生恼道:“妹夫,你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如此有失斯文?真不该让你跑去跟桓温这般痞儿厮混,难免也要‘近墨者黑’。前次他居然拿弹弓来家里打我,刚才我又挨了弹丸从林雾里遥射,不知究竟乃谁所发……”
长利憨问:“车上拉扯不休的那位胡须先生是什么人呀?”
“丹阳尹刘惔,”信孝闻茄回答,“看不惯桓温,经常互相戏弄。桓温去探望名士刘惔,看到刘惔躺在床上,便用弹弓打他的枕头。结果弹丸迸碎在褥子上。刘惔勃然大怒,起身责问:‘这样你就能在战斗中获胜吗?’他是在讥讽桓温当兵出身,做事不离本行。桓温脸色非常不满,但仍豁达大度。桓温雪天出猎,以打围方法排兵演练阵式,碰到刘惔等人在路边闲谈。刘惔见桓温一身戎装,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温说:‘我若不作这些事,你们这班徒逞口舌之辈哪得坐谈?’史料称桓温对人夸赞殷浩辩论非常美妙,曾回味谢尚等在座诸士的反应说:‘谢仁祖也不感到寂寞,我亦时时心有所得。回头再看看王家那几个,就跟身上插着漂亮羽毛扇的母狗一样。’他是在讥讽王家诸人不懂装懂。后来有人向桓温请教谢安、王坦之二人的高下。桓温刚想说,又后悔了,转顾道:‘你喜欢传别人的话,我不能告诉你。’直到生死关头,才显出高低。”
有乐摇扇说道:“王谢世家虽然势力很大,不过他们还是害怕桓温,毕竟桓家兵强马壮。”
恒兴转谓:“日后手拥重兵的桓温入京,当时城里人心浮动,有人说桓温要杀王坦之、谢安,晋室的天下将易手。王坦之非常害怕,谢安却神色不变,说:‘晋室的存亡,就取决于此行。’桓温抵达后,百官夹道叩拜。桓温部署重兵守卫,接待百官。在场有官位声望的人都惊慌失色,王坦之更是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只有谢安从容就座。他坐定以后,对桓温说:‘我听说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哪里用得着在墙壁后面安置人呀!’桓温笑着说:‘正是由于不能不这样做。’他自知此举既不磊落也不地道,便命令左右的人撤走,与谢安笑谈良久。桓温毕竟在意名声,行事自有顾虑。由于谢安的机智和镇定,桓温始终没对二人下手,不久就退回了姑苏。王坦之当初与谢安齐名,众人至此才分出二者的优劣。”
“谢安是出了名的不拘礼法,”有乐摇扇笑觑道,“他看重情义,讲究持家厚道。谢安高卧东山隐居至四十余岁,不愿出仕。后来他担任吏部尚书的时候,王导的嫡孙王珣娶谢万的女儿为妻,王珉娶谢安的女儿为妻,均夫妻不和。谢安鄙薄王珣为人,不惜与琅琊王氏嫡系一支交恶,迳自让侄女和女儿离婚改嫁,双方因此不通往来许多年。谢安欣赏真性情的女子,他曾听人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深受感动,上奏请求表其墓为‘义妇冢’。他的嫂嫂王夫人曾经不顾礼节亲自出面从席上带走其子,谢安不以为忤,反而赞叹王夫人情辞慷慨,可惜不能让朝中大臣们一见。他所欣赏的妻子刘夫人和侄女谢道韫,也都是这样的真性情女子,前者曾屡屡戏弄谢安,后者曾当全家人的面鄙薄自己的丈夫,这些不合礼法的行为在谢安看来却是出自真性情。尤其谢道韫更被视为‘人间奇女子’……”
信孝见我听得感兴趣,便拿茄子凑近说道:“淝水之战后北方大乱,东晋为何没能收复中原?谢安有苦难言,功高盖主,最为致命。同样作为实力地位仅次于皇帝的权臣来说,桓温堪称其知己。桓温看奏议,一眼就认出这是谢安写的,看罢就把它扔到座位上,对客人说:‘此安石碎金。’意为:‘这是安石的小杰作。’后以‘安石碎金’比喻精美简短的诗文。谢安有鼻炎,吟诗的时候,鼻音颇重。许多士人为了模仿他的声音,皆捂着鼻子吟诵。这种读法竟有一个专名,叫做‘洛下书生咏’。听说他有个迷弟是诗仙李白……”
“据闻谢安是历史上最完美的人,”蚊样家伙在旁感叹,“谢安逝世之后,民间尊奉为神祇,敬称‘谢千岁’、‘谢圣王’、‘谢老元帅’、各种‘圣王’或‘显济灵王’、‘护国尊王’等。唐代陈元光率部入漳州时,携带谢安之香火,并尊奉谢安为‘广惠王’。而广惠王的信仰,也随着漳州人迁徙传遍台澎、乃至南洋等地。”
正说之间,车子撞树。蜡烛、冠帽、鞋屐、羽扇纷飞,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