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身后一人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像个傻瓜?”
“那当然,”有乐越想越好笑,摇着扇说。“还能有谁比他更傻?”
身后那人冷笑说:“你呀。因为你傻到居然以为忠世那样身份的人会比你傻。”有乐一怔转觑,只见一个面容愁苦之人站在他身后,正与他一起目送碧海郡那帮家伙远去。有乐不由奇道:“怎么会有一个模样奸诈之人和我站在一起,你是谁啊?”
那人愁眉苦脸的说:“我和他们一起的呀。”有乐吃一惊,后退道:“那你怎么不跟着去打猎?”
那人愁眉不展的说:“因为我不傻呀。”有乐惊咋起嘴,道:“我用整套茶具,来换你假装看不到我,可不可以?”
那人愁眉仍蹙的说:“你以为我傻呀?干掉你之后,不也一样可以得到整套茶具,甚至还有更多东西可拿?”有乐不由变色道:“你们不是只想干掉她吗,怎么会连我也想干?”
那人忧容满面的说:“干你是怕你多嘴,留着活口会是个后患。”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掏有乐衣襟。有乐惊问:“你为什么掏我口袋?”只见那人从他襟内捏出一只模样怪异的蜥蜴来,有乐吓一大跳道:“怎么会有个壁虎?”
那人拿起怪蜥往他脸上一晃,啪的捏爆那怪蜥的头,随手抛掉,说:“不是壁虎,是个小毒蜥。”在有乐衣服上擦了几下捏过怪蜥的手,随即抬起另一只手,放到嘴里吹了个唿哨。
有乐惊问:“叫帮手吗?”那人吹过哨之后,眼望天空说:“正是。”
我在树丛里正看得纳闷儿,忽听头顶枝叶簌飒声响,眼帘里掠下一影,猛然从我颈后那簇树枝里衔出一条长蛇,不顾剧烈挣扎扭动,拽上树梢。再甩下来时,已是死蛇。
没等我看清刚才是什么东西从我身后抓走了那条斑斓恶蛇,又随着一声哨鸣,空中落下一道翅影,掠过我头顶,扑翼斜转,从我身后不远处一簇树影后赶出个麻衣人。
我不由心中暗异:“后边藏了个人,我怎么毫无觉察?”只听那麻衣人哑声道:“鹰匠,你竟然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话声未落,突然伸手恶狠狠来掐我喉脖,扑势奇急,我连要动念头都来不及。只道要完,不意一影先抢身拦在那麻衣人之前。有乐惊呼出声:“哇啊,这么快就从我身边移到她那边去了……”
那面容愁苦的人转面看了我一眼,说:“自从那年回乡路上被毒蛇咬过、险些丧命之后,在下驯鹰就多了个内容。”
麻衣人见他闪身晃来阻在前边,狞笑道:“养鸟的,先杀你,再杀她!”伸出的双手一晃,袖内唰唰齐出两口软刃,迅疾朝那人咽喉交剪。
其刃未至,头上先有翼风忽飒声响,麻衣人自感脑袋被啄一下,惊痛交加道:“先削你的鸟!”一刃仍朝那人喉前照撩不变,另一刃晃转去势,改而劈向空中翼影。
那面容愁苦的人叹道:“这样你就死定了。”只一刹那,麻衣人当胸挨了一刀跌坐于树下,这还没完,紧接着他又挨了一剑,然后又中了一枪,继而只见那面容愁苦之人又拿出个流星锤甩他脑瓜,又继之以三节棍打,然后晃手出弩,嗖的往他脸上射出一矢,而后又砍一斧子,接下来取出软鞭,绕着树干勒麻衣人的脖子,接着又朝麻衣人抛射飞刀、飞镖、铁蒺藜等物。
有乐本来愣在一旁伸着手掌想遮掩在我眼前,却终于忍不住走过去劝阻:“行了行了,他已经‘挂’了,差不多就可以啦……”那人还没完,又挽弓搭箭射麻衣人一箭,才愁眉苦脸地说:“你把他嘴弄开。”有乐不明所以,却不敢违,只得依言把麻衣人的嘴巴掰开,问了一声:“然后呢?”只见那面容愁苦的人掏出一包毒药,全灌进麻衣人口中,再用一根棍子硬塞进去之后,又拔出一根短铳“手炮”,咝溜一下点着引子,把麻衣人的脸砰的轰得烂糊。有乐掩耳惊呼:“哇,你用许多兵器杀一人,连老鼠药都用上了,这么狠真是让人绝对大开眼界到爆啊!”
我正到树后呕吐,听见那人满含愁绪的说:“这个是寄居碧海郡的流浪刺客,擅长蛇袭之术。还有很多这样的人,比这更厉害的都有。在下这么做并不是因为狠,而是不想太快就被他们从最致命那个伤口上找到我的师门。”有乐咋着嘴说:“哪个是最致命的伤口?我看哪个都致命,包括你那整包老鼠药……”
那人愁眉苦脸的说道:“好了,拜托你帮忙把这些兵器都捡起来。性命攸交,不要有遗漏的留下。”有乐问:“那包毒药他吃进去了怎么办?”那人愁苦着脸说:“吃进去的就算了。只管捡你看得见的那些,赶快!”
有乐正捡东西时,一个灰衣人簌地窜进树丛,没等看清就急着问:“怎么弄出这般大动静,你们搞定了没有?”那愁眉苦脸之人扬手就给他脸上发了一弩,说:“搞定了。”随即上前拔出短铳“手炮”轰击其脸,继而出刀砍掉脑袋。有乐抱着一捆刚捡起来的兵器跟在后边赶忙劝说:“好了好了,行啦,意思到了就可以啦。我抱不了这么多兵器,可告诉你呀……咦,刚才你是怎么拿来的,变戏法吗?”
“我有车,”那人愁眉苦脸的说。“戏法当然也是学过的。那年我到你们清洲的街头表演过,你穿着开胯裤还挤在前面流着鼻水看。”
有乐不由惊喜交加:“我哥哥绝对想不到一个绝代杀手竟然会为我出现!能把你吸引来,可见我有多么的清新脱俗……”一边说,一边瞧见那人转身去我面前,跪拜在地。有乐咦出声来,只见那人躬伏在我脚下,哽咽道:“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我能说什么呢?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他展示腿脚旧伤给有乐看,哽咽道:“你瞧,当年要不是小姐,我这条老命,以及我儿正纯的命早就没了。”有乐听他提起被蛇咬的往事,啧然道:“她吸你这里?”那人抽泣道:“你肯吸吗?”有乐摇头不迭:“不!吸手还可以勉强考虑……”那人唏嘘道:“就是呀!就连我老婆也说不一定肯吸我这里呀,这么脏兮兮而且臭,何况她当时只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姑娘,可见有多不容易!”有乐自感做不到,也陪着唏嘘:“所以你觉得她清新脱俗?”那人哽咽道:“难道你不觉得?”有乐嗟哦道:“我怎么会不觉得?没看见我陪她跑路吗?我都不肯为我哥哥这么做的,可见……”
我端着一杯茶,纳闷地看着那人拜伏于地,兀自擦着眼泪说:“在下名叫正信,全家得蒙小姐大恩,当年一别,念念不忘……”有乐边捡东西边问:“都过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认出来的?”
这个名叫“正信”的人感叹道:“女大十八变,这话一点没错。我奉命正在各处煽风点火,给各家添乱。日前听闻小姐的夫家失守,就很担心了。正好忠世大人密召我回来办事,便想着无论如何要暗中帮忙,保全小姐性命无虞。”有乐忙道:“顺便也要保我无虞噢!回去后我就赠送一套茶具给你,并且用小刀在茶几上刻字表明是我赠送……”
正信感慨往事,不由又唏嘘道:“当年在下落魄江湖,要不是小姐救命并赠送压岁钱,而且又蒙小姐的娘家东海那位骏府大人多有关照,在下一家怎能渡过难关?这份恩德,总是没齿难忘……”有乐想到一节不安,忙问:“那你到底是为谁效力来着?”
正信肃然道:“小姐跟前,不敢欺瞒。在下表面上虽说出入京里的久秀大人府上,曾经有时也替骏府大人办事,其实作为三河人,当然效力的还是自己本家,也就是三河大人……”说到这里,见我和有乐都有不安之色,便又拜道:“不过自从那天以后,我就是小姐的人。在下内心深处,从此一直是小姐的私人。”有乐明白了,说道:“这就无须千言万语了。这些兵器你先抱着,我手累。并且我还要去拿我的东西,其中还有小姐的行囊,要不你也一起抱了?”
正信忙道:“不,我有车。都告诉你,我有车了。你先抱这些去车上,由罗赶着车在外边等着呢。”
我见他满额是汗,样子辛苦,就把手里的茶递给他。
正信哽咽道:“多谢小姐!”竟似不敢有违,连忙接茶就饮。我递了个帕给他,意思是让他擦汗,然后我说:“有劳了。”
正信擦了汗,似感此帕已经被他弄脏了,再还给我不妥,就郑重把帕收起来,自揣入怀,伏首躬拜。
“由罗?”有乐抱着兵器到路边一瞧,又转回来大惊小怪地说。“正信有一驴车,赶车的是个狗,它名叫由罗?”
正信起身颔首,说:“此处不可久留。”先伺候我上车,又随着一声唿哨,空中飒然飞落一只鹰,栖于他伸出的手臂上,正信道:“此鹰还在驯练中,名叫紫英。”
有乐不由啧啧称奇:“你一车兵器,通常只用来杀一人?”其实这驴车上不只有兵器,还有些空鸟笼什么的。最奇是驾车的竟然是个狗,其态仿佛阅尽世情,超然物外,看到什么都并不一惊一咋。见到有乐,也只微微点头,就继续昂然坐在赶车位上,不多理睬。
正信搀扶我上车去坐,语气如常地说:“刚才我何止只杀了一人?你看那边路沟里还有一个,就是给你下毒蜥的那个。”有乐去望了一眼,回来不安地问:“它何时钻进我衣服里,会不会已经让我中招了呢?”
正信道:“你不须担心,它虽是藏在你衣内,却是为找机会偷袭小姐。那帮家伙的手段诡得很,而且都有后手!”有乐琢磨道:“也就是说,假如那蛇偷袭失败,这边还暗藏有一个毒蜥当后手是吧?却为何要这么大费周折呢?”正信道:“这关乎那位忠世大人的人生态度。他很少让自家兄弟子侄们真正去亲手沾染不干净的东西,许多脏活儿其实都外包给别人去干。不论干得好不好,都很难牵涉到他们家的身上。”有乐隐约明白了,提起手指:“哦……”
随手又指了指那一车兵器,问道:“你出来跑,都是带这么多家伙这样招摇的吗?”正信道:“没有啊,这是上回奉忠世大人密令去信州一带策动乡民造反,运去分发剩余的还没发完各村的兵器。正好我车上有,刚才就拿来用。”有乐啧一声道:“你平时都是去四处策动别人谋反的吗?”正信道:“是。不过不只我干这勾当儿,你们家也有人在干呀。总之就是大家互相干,你也别装清纯了。”有乐辩白:“我没干!”这回轮到正信啧他一声:“少扯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四处去,哪家你都去逛逛,你说你干什么来着?”有乐恼道:“我真的是没替我哥哥干这种事情的,你不要污蔑我噢!我是清白的……”正信道:“就算你干的跟我干的不一样,你也不是清白的。我还不知道你?”
有乐顾不上互掐,放完行李后,忙问:“你们都上车了,我坐哪儿?”正信朝那个狗扬了扬下巴,说:“你去跟由罗坐。”
有乐坐到那个狗旁边,说:“咱俩挤一挤。”由罗瞟他一眼,没什么表示。有乐见它不置可否,就转头问:“你这哥们会不会咬我呢?”正信掰了个桔子给我,说:“不会,由罗还怕你咬它呢。”
有乐坐着看狗,见由罗眯着眼假装不在意他,不由又奇道:“它为什么不理我呢?”正信道:“我告诉你,这个狗不一般噢!由罗自感阅尽世情,心态超然,在它眼里可能所有人都是傻瓜和疯子。”我听了,不禁抿嘴瞟了瞟有乐,他却高兴起来,忙坐得跟那狗更凑近乎些,喜欢的道:“我和它有共同语言!”随即提手悄遮嘴边,小声跟那狗说:“哥们,我要你帮一个忙。历尽沧桑之余,鼻子还行不行?如果还行,可不可以帮我嗅嗅是不是果然有一股可疑的气味如影随形地跟着我?”由罗不置可否,只瞟他一眼,依然吐舌自坐,并且神游物外。
正信询问道:“我们要去哪里,还请小姐示下。”有乐似觉我还没拿定主意,就说:“你觉得我们往哪儿走为好呢?”正信目有忖思之色,说道:“小姐的娘家东海已沦陷,夫家也眼见要完,甲信二州这些都是动兵的地方,眼下绝非好去处。在下以为,为小姐安危着想,须离打仗的地方越远越好。”有乐赞成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随即想到一事不好,忙问:“你这驴车这么慢,咱们又都挤了上来,它撑不撑得住呢?万一忠世那帮人追上来怎么办?”
正信道:“这驴还行,咱们几个也没几两肉。先前我让由罗故意留下可疑脚印,引那多疑的忠世大人率他本家子弟追入深山。就算他思虑慎密,悄然兵分两路,留下杀手,刚才也已被我清除。”
有乐忽感一事不对,眼瞅着由罗和鹰齐飞,奇道:“为什么走着走着,我们都飞起来了呢?”
正信在空中答道:“因为我们翻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