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河风呼啸,吹得李义琰心头一阵冰凉,良久之后也不得不赞叹这位隔房叔父不愧是当世名将,在这种关键时刻赶至来援,竟然还用这等手段逼退了突厥骑兵。
而船舱内,正和张公瑾谈笑的李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李义琰还只是背嵴冰凉,他李药师早就浑身上下湿透了,还偏偏要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呃,张公瑾也是初唐名将,但也愣是被唬住了。
“突厥小儿,不过依仗骑射。”李靖捋须浅笑,“兵法奥妙,存乎一心……”
看着张公瑾心悦诚服的神色,李靖看了眼脚下的鞋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门外……还好这是船舱,没有门槛。
不然嘴上说什么“兵法奥妙,存乎一心”,却被门槛绊个跟头……那脸就要丢光了。
今日一战虽然不能和淝水之战相提并论,但对于李靖这种谋定战风格的将领来说,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谢安石小多少。
李靖其人,少年时意气风发,先得一代名将舅父韩擒虎盛赞,后得着名的广告渠道商杨素的赞誉,但仕途并不算顺利,虽然曾经担任马邑郡二把手马邑郡丞,但始终没能冒出头来。
虽然隋朝一统天下,但两朝内外战事不断,李靖希望建功立业,他有个名将舅父,又出身陇西李氏,是有这个机会的……始终名望不高,很大程度在于李靖个人的谨慎行事作风。
当年刘武周意图反隋,身为马邑郡丞的李靖没有选择合谋,也没有选择平叛,而是找了个借口逃去了长安……这就是他谨慎作风的体现。
直到年过半百,眼见唐朝一统天下大局已定,李靖才得李渊提拔,从无名之辈一跃而手掌大军,灭南梁,平岭南,定江淮,展示了一代名将的风范。
但即使如此,谨慎这个词牢牢的烙印在了李靖的内心深处,说到底三个字,谋定战,没有把握那就不打,此次行此险招,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
李义琰没猜错,李靖此次北上,实在是其军事生涯中绝无仅有的险招。
阿史那·社尔从太原府北上,并州总管李道宗遣兵追击,却被突厥大溃,朝中立下诏书,责令并州总管府需谨慎用兵……言下之意很清楚,雁门关很可能保不住了,河东以太原府为核心的战略布局不能被打乱,你李道宗接下来要守好太原府。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宗除了遣派偏师去岚州堵住楼烦关之外,再无军事部署,即使李靖抵达太原府,李道宗也不可能分兵给他。
所以,李靖手上从头到尾能用的,也就随其北上的一千江淮精锐,全都是步兵。
但李靖不能不北上,因为他和李道宗不同,人家是并州总管,而他李靖却是代州总管,这个锅只能他来扛。
最关键的是,朝中未设河东道行军总管或元帅。
和苏定方不同,李靖在政治上的敏感度很高,这从他在历史中灭东突厥后就闭门谢客,终能善终就能知道,他敏锐的察觉到,如果突厥攻破雁门关南下,圣人很可能会设立河东道行军总管府或元帅府。
谁来出任?
李元吉、李神符、李道玄在能力上都压不倒现任并州总管李道宗,如果是当年纵横河东的秦王出任……自己这个锅就不是普通的黑锅,而是能压死自己的大锅了。
秦王再掌兵权,必然导致夺嫡日烈,东宫太子甚至圣人都会不安,到时候他们会埋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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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埋怨那个时候应该早就魂归九泉的邯郸郡王李善吗?
不可能,当然是去埋怨自己这个背锅的代州总管了!
所以说,李靖几乎是被逼着北上的,率仅有的一千江淮步卒北上,为此他不止十次八次的在心里咒骂……据说是李善举荐自己出任代州总管的!
李靖忍不住在心里揣测,李善那厮八成是想让自己来应对颉利可汗,只是没想到人家提前出兵,还将其堵在了朔州……真是活该啊!
但一代名将毕竟是一代名将,李靖在苦思冥想之后,决定从水路进军,从各地调集大量船只,再调动临近水路的代州东侧五台县兵力……张公瑾正领着大批青壮、被裁撤的老迈士卒在那儿屯田呢。
换句话说,李靖这次是耍了个诈,将阿史那·社尔给唬走了,这如何不让张公瑾、李义琰等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即使有代县援军,但如果没有李靖玩了一出空城计,还坐拥两千突厥骑兵的阿史那·社尔很可能会绕过唐军,径直进逼雁门关。
这也是为什么李靖执意让一千江淮兵临江布阵,而且向西进发,引得突厥直面冲锋的原因。
一方面李靖只有这一张牌,没其他的招数;另一方面李靖不能让突厥看破虚实,有并州总管府调拨军械、铠甲、唐弩的江淮重甲步卒身后,是人数众多但战力薄弱,很可能一冲即溃的屯田兵。
这也是为什么李靖在大胜之余下令收兵的原因……万一被突厥打个埋伏,或者返身击破,李靖手上已经没有牌能用了。
虽然一战功成,但李靖也心惊肉跳,实在太过凶险,所以在江淮兵临阵之际,他都吩咐船只随时离岸……突厥兵再凶勐,也杀不到河面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喧哗声传入船舱,李靖眉头一挑,勐地起身抢出船舱……哎幼,脚步急了点,又有河风刮来,船只微微摇晃,要不是门外亲卫搀扶了把,刚刚还气定神闲的永康县公要用脸去擦擦甲板了。
推开亲卫,李靖奔到船头远眺,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正在向西追击而去。
“是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左武卫将军马三宝。”李楷低声说了句,将手中长长的铁筒递了过去。
有些惊异于单筒望远镜的神器,但李靖一时间没闲情去管,只定睛看去,不停有士卒、青壮跃上被突厥人遗弃的战马,跟在骑兵大队身后向西追去。
甚至已经驻足的江淮兵中,临济县侯阚棱丢下陌刀,随手操起一支长矛,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突厥最擅聚散之术,某已下令收兵,战场违抗军令!”李靖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来人!”
万一突厥返身杀过来……那就一切皆休了!
“伯父!”
身边勐地响起李义琰惊惶的呼声,“突厥不知怀仁陷于顾集镇!”
“必要追击,全歼突厥!”李楷扯住李靖的衣袖,“不可使消息泄露!”
“牛斌、郭子恒!”李义琰补充道:“代州官吏均知晓怀仁困于顾集镇!”
李靖呆了呆,如果让郭子恒、牛斌将消息带回塞外,那顾集镇的李善只怕难逃这一死。
但下一刻,李靖勐地挣开侄儿的手,喝道:“传令收兵,不得追击!”
“张公瑾,你率亲卫随某上岸,接管代州军。”
“信使南下北上,告捷并州总管府、雁门关,请任城王遣偏师北上,再令猩州、繁峙两地以青壮集于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