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恢弘,神之玉冠;人间熙攘,神之华裳;万物有灵,神之驾撵。众生芸芸,唯神至尚。”
成千上万人整齐地盘坐在道场之中,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神情肃穆、仪容富丽且体态端正的模样,广阔得似乎没有边际的道场四处回荡着他们的诵经声,道场上空千丈之处则是云雾翻滚,金光漫漫。
而云雾的尽头,就是白枫所坐的位置——端云台。
他尚未搞清楚状况,不远处的一个人已经低着头走来,“尊敬的吾神,您有何意旨?”
白枫的神经绷紧,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人。
“请神息怒。”锋博忽然跪在他的脚边,额头轻轻触碰他的鞋尖,诚恳地问,“吾神,可是今日的诵经令您不满?”
“无事。”白枫尚未开口,他的身体就发出了声音,“起身罢,诵经还有多久?”
白枫这下听清了,这是一位女子的声音。
“吾神,还有半时辰。”
净收回自己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端云台上。
白枫发现自己浑身轻飘飘,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似乎只是他的意识依附在这位女子的身上。当她认真聆听经文的时候,他便能听到,当她的目光移开的时候,他的视线也随之变化。
终于,虔诚的诵经声渐渐停息,锋博仍旧低垂着头走过来:“吾神,祭祀即将开始,可要起驾?”
“锋博,汝为神司可有四千年?”
“吾神,臣下成为神司只有三千七百年,今年是羲神历第四千八百年。”锋博回答,“吉时将近,还请您主持祭祀。”
“好。”她踏上端云台,白枫藏身于她的体内,只见脚下祥云翻涌,光影流转,转瞬便到了黎天坛前。
“恭迎黎神。”
羲神转身看向身后,数以百万计的百姓跪拜在地上,等待她开启千年一度的黎族祭祀。
稍作停顿之后,她踏上了黎天坛的第一座台阶。
站在最顶端的神司捧着古经开始大声朗诵:“一念天启,明光破暗。二念凤鸣,圣阳初升。三念虹照,万物源起。黎神创世,天佑神黎。”
“黎神创世,天佑神黎。”身后跪拜的黎明百姓也称颂道。
“青神遥遥,诞于圣阳。以生载道,护我族安。”
“煞神婉毅,诞于白凤。死而生妄,踏破冥川。”
“武神威世,诞于明光。剑起惊风,名震星海。”
“寂神潇逸,诞于天启。断鸿飞孤,岁月无殇。”
“明神义直,诞于明光。三战定主,我教辉煌。”
她踏上黎天坛的最顶层,转身回望,将天坛下的民众和万源神都的建筑都收于眼底。
“羲神净。”神司站在一旁唤道。
“吾在。”
白枫恍然大悟,原来是第六任黎神。
第六任黎神无姓名净,封号羲。虽然她的年代不算久远,但却是谜题最多的黎神之一。
无人知道她的来历,无人知道她为何无姓,甚至无人见过她的神器。
最令人琢磨的是,她竟是历代黎神中最短命的一位。黎神大多有一万余年的寿命,即使是准神境也有九千年的岁月,而她仅仅在位六千年,着实让人惋惜。
白枫不解,难道这地宫中的神相界是想告诉来者一些羲神的秘辛?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神司已经将祭祀推向高潮。
“黎族之神,请您降下神谕。”黎天坛上的十三位神司齐齐跪下。
“黎族之神,请您降下神谕。”黎天坛下的百姓也再次跪拜。
“战。”天坛上的女人平静地说,“以神之名,讨伐异族。”
白枫一脸懵,他只不过分神思考了一会,就错过了什么内容?
然而,故事的进展并不会等他想出答案。
黎神神宫里,净挥退所有服侍的神仆,走进内殿。
“回来了?”身躯半透明的男子斜坐在塌上,把弄桌上的卦牌。
“嗯。”净半跪在他对面,随手移动一张卦牌。
“我在玩接龙,你给弄乱了。”喜嘴上抱怨她,手上却在帮她整理卦象,“四正五否,连山卦。”
她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明日午时,出征怒海星域。”
“又是那些护教的建议?你如此放权,就不怕给后世培养了不少野心勃勃的神官和世家?”
“那不是我在意的事。”净从坐塌上起身,前往偏殿的莲花池。
“你这人。”喜百聊无赖地把玩卦牌,目送她离开。
净在莲池旁作画,喜在殿内自己待着无聊,便也走过来,念出她写在画中的诗,“云上净空树,座下几重莲。池中听雨声,檐外慕风言。你这‘净空树’可是指叶子掉光的树?”
净笔下一顿,并未理他。
“几重莲,莲几重,你端看了几千年的莲花池,竟不知它们究竟是几重瓣。”
“我看它是七重,心里却知道它是九重,而我的手只能画六重。”净的画笔不停,洋洋洒洒画出一朵六重莲。
“你的束缚太多了。”
两人不再说话。
第二日,净从打坐中醒来,只见喜在书房折腾他的九卦牌。
“还有三刻,便要出发。”她提醒道。
“晓得了。”喜将毛笔搁在一旁,检查自己写了一晚上的竹简,“看,我起的名字,黎神九卦。”
“嗯,很好。”净瞧都没瞧他一眼。
“敷衍。”喜合上竹简,放置在书架上,“身为黎神,总要留下一些传世灵术,起码让那些神司评判你的时候,多写几个褒义词,更何况,命运灵术博大精深,若是泯于小道,未免可惜。”
净斜睨他一眼,转身走向殿外。
喜无奈地摇头,连忙跟上去,在她即将踏出宫殿的那一刻,半透明的身子与她融合为一体。
白枫的意识附着在净的身上,跟随她踏上传送阵,远赴怒海星域。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白点,这就是宇宙的模样,深邃而又枯燥。
只有当战舰靠近那些白点之后,才能看见笼罩星体的灵气层,以及灵力层之下的大陆和渺小的生灵。
“肃清异族,扬我神威!”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起来,有灵力加持的吼声传遍黎族的战舰群,带动一个又一个的骑士跟着叫喊。
他们是黎神教最为锋利的刀刃——由六大神黎的教众组成的骑士团。
不需要战前喧嚣的锣鼓,只要黎神站在甲板上,他们就可以为她扑汤蹈火。
黎神是黎神教的神,也是黎族的荣耀。
“肃清异族,扬我神威!”
“杀!”
庞大的战舰载着一万骑士冲向最近的一颗星体,战舰上的灵阵亮起,抵御灵气层的绞杀。
这是白枫第二次直观地看到来自星体的力量,贸然闯入的外来者首先要过了这一关,才能真正降落在大陆上。
但是被侵犯的异族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占据有利的位置,利用灵气层对战舰的阻滞,添油加火地轰击战舰的甲板。
“肃清异族,扬我神威!”
黎族这边已经有战舰成功降落在星体表面的大陆上,占地百亩的舰躯“轰”地一声落在一座繁荣的城市上空,顷刻间,数百万的修士和平民化为血泥,而那些延续了几千年的建筑古迹自然被碾为尘埃。
也有一些战舰遭遇了极大的阻力,数百位灵神境的异族将灵体和灵器一同祭出,共同加持灵气层对战舰的围剿,甚至有擅长破阵的修士,已经凌驾在空中,试图破解战舰的护舰灵阵。
“喜。”
“又是我干活。”喜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与她并肩站在甲板上。
他近似虚无的身体飞向怒海星域中,站在战舰群的最前端。
“是黎神大人的灵体!”
一向表情丰富的喜收起了灵动的五官,像是真正的灵体一般面无表情。
九张卦牌凭空浮现在他的周身,净与他相隔太远,以至于白枫只能看到那些卦牌在宇宙中旋转,引导无形的波纹在真空中扩散。
于是,在异族人惊恐的眼神中,原本厚厚一层乳白色的灵气层瞬间蒸发,他们就像是被母亲脱掉尿布的婴孩一般直接裸露在宇宙之中。
“肃清异族,扬我神威!”
凡是失去灵气层作为庇护的星体迅速被战舰入侵。
即使每颗星体上都生存着数以亿计的生灵,但是只要最顶尖的一群修士死于骑士团的刀下,只要在他们的神殿中立起黎神的雕像,那么这颗星体便归属于黎族的统治。
战舰群的后方,净忽然伸手捏住身前的虚空。
一条血色的线从远方的星体中延伸而出,而线的另一端则是连接她的心口。
她就这样捏住这条细线,宇宙中的一块陨石快速飞来,却在靠近她的身边时变成堪比停滞的速度。
原本站在战舰前观看的喜也变了眼神,“蝼蚁!”
“元家儿郎,让我见见你的真容。”净轻声说,像是丝毫没有把杀身之祸放在眼里。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止,空间也被封死,无声无色无象中,杀局已经形成。
但是,空间夹缝里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自己的剑推进半分,明明剑尖已经抵在她的胸口,明明现在的净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只要他的剑破开空间,他便可以将这个所谓的神置于死地!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在他耳边响起,空间夹缝中的杀手目露恐惧,他已经感觉到一股力量缠住他的四肢和头颅。
“命里无常不胜求。”
净的左手轻轻弹断手中血色的细线,所谓的杀手随之人头两分。
“你还想见他们?”喜早已赶过来,却站在被封禁的空间外让她自己解决。
“我出不去。”净抬眸看他,总是波澜不惊的面色此时看起来竟有些无辜的神情。
“真的是。”喜伸手一点虚空,看起来无解的杀局立即瓦解。
方圆百丈的空间解除封禁,误入的陨石恢复之前速度,从甲板上飞速划过。
数百艘战舰依旧士气腾腾地往前进发,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喜离体而出,只会认为是黎神的手段高深,而不会怀疑她的状态。
那些灵尊、灵神境的骑士不会起疑,只有灵师境界的白枫更加看不出什么异常了,他现在更想知道这神相界的目的是什么?真的只是给闯入者目睹羲神过往的风采?
又或者是一些秘辛已经在他眼前掠过,而他无法领悟罢了。
净向前迈出一步,便从甲板上瞬移到一颗主星前。
在黎族的眼里,同样是星体,但只有他们的主星才能叫神黎。
神黎,意指诞生在神所恩赐的黎明之中的世界,因而黎族也以神的子民自称。
至于出征其他异族的星域,自然是千万年来的习惯。
净和喜并肩立于宇宙中,见证着这场战争摧枯拉朽式的胜利。
凯旋归来的骑士团自然少不了一番庆祝,净在黎天坛上稍作表示,就独自回到神宫里继续画她的莲花。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热闹的场面。”喜抱怨地坐在她身旁,“又重新画了一幅,你真是画了几千年都没画成几朵莲。”
“去把黎神九卦写完。”净头也不抬地说。
“……说得好像以后名传百世的人是我一样。”喜一挥袖,忿忿离开。
附在她身上的白枫看她画莲花都要睡着了,隐约听到一声叹息,又不得不提起精神。
“莲花谢了。”喜从内殿走来。
在莲池边打坐的净缓缓睁开眼,典雅柔美的脸上多了一丝怅然。
“喜,今日是何年?”
“羲神历五千一百年。”喜走到她身后,突然说,“你别动。”
净便不动。
“美人生华发。”喜摊开手心,一根细长的白发缓缓落在她身前,“看来这池莲花又准备换个主人了。”
“我闭关了三百年,神司他们可有要事?”
“五大神使、十三世家把整个星域管理得好好的。如果非说什么大事,那就是我按照你的叮嘱把黎神九卦的原书放到神宫门外,第二天神司过来看到的时候,在殿外叩谢了三天三夜。”
“各任黎神封神后的三千年里,均在修炼上有所建树,我让你拖了那么久才把黎神九卦交给他们,也算是委屈他们了。”
净从地上起身,池中的莲子随之脱落,向她手上飞来。
“这煞神种下的莲花,千年开花,花开千年,花落又是千年,熬死了几任黎神。”
净细看莲子一会,最后将莲子递给他,“离开——”
白枫正听得认真,可画面突然一黑,强烈的震感从四周席卷而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即将产生恐惧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玄炀……”
只是这声音又很快消散,周围亮起金色的光芒,白枫发现自己正悬于空中,而他的前方不远处竟然是羲神的莲子。
白枫略作犹豫,伸手抓住了。
原本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身体开始恢复血肉之躯,而漫天的金光亦是逐渐消退。
几息之后,他便重新感觉到自己温热的身体。
“哎呦,小爷的屁股。”
白枫转身一看,正是带他进入此处的付常元。
“你怎么神神在在地站在那里。”付常元神色疲惫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他娘差点以为要栽在神相界了。”
“我也刚醒来。”白枫趁墓室里光线昏暗,把重莲子收进储物袋里。
“你变成神相界里的谁?”
“羲神。”白枫回答。
“你有这运气。”付常元摸着下巴走过来,“难道你就是破解神相界的关键?”
“那你是什么?”
“我变成了一位神司。从一开始就是在主持祭祀,轮回了七八次还是在祭祀,说的话都是重复的,听得我昏昏欲睡。”
白枫挑眉,看来神相界还挑人。
可他为何被选定接收了羲神的故事呢?羲神观摩了几千年的莲子为什么会在这里?最后一声“玄炀”分明是男人的声音,而玄炀的时代里,净和喜已经消逝,难道莲子也被转手了?
“发什么愣?难不成做黎神一天之后已经忘乎所以了?”付常元不耐烦地拍了他的肩膀,径直朝他身后走去。
白枫也不恼,两三步跟上他。
与宫殿外不同,宫殿内部的墙壁只有零零散散的夜明珠镶嵌在上,不过也不影响付常元的判断。
“这个老家伙,痴迷玄道一生,连自己的墓室都要做成玄道的理想世界。”
付常元停在宫殿里的一座青玉台前,“五阶灵兽琉璃角犀的犀牛角,可惜尚未打磨,不然可以用来锻造天阶中品的灵器。”
话音刚落,一阵寒意爬上两人的后背。
“嘿,您老人家别介意,我就嘴上说说。”付常元尴尬地解释,“真的,我不会拿走玄炀前辈的任何东西,我发誓。”
白枫不敢出声,右手扶着黎火剑的剑柄,左手则是紧紧握住自己的储物袋。
他想,这重莲子可不是我想拿的,是它自己飞到我面前让我拿的。
两人僵直地站在青玉台前好一会,直到阴寒的感觉远去,才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好了,要做正事了。”付常元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从空间袋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手札。
白枫转头瞧了一眼身后,确定什么也没有,看来他之前的感觉是对的,付常元也发现了暗中另有他人。
“守墓人?”
“不是。”付常元翻书的手停了一下,语气复杂地说,“应该叫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