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正午,众人终于平安回到呼图木格,队伍在官道通向玛尔巴修行的萨举教番庙的岔路口停了下来,木金让众人先在路旁歇息,然后乘坐东勒的马车和他一起去了趟番庙,大半个时辰后才回来,队伍又继续前进。
在进城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守城军士在检查每一架马车时,发现了被大块番布包裹着的阿克洽尸身,于是拦住车队不让进城,就算木金说明要将阿克洽运回南部县郡安葬,只是途经呼图木格,并拿出了路引也没用,军士坚称呼图木格的规矩是尸首只能出城不能入城,若要经过就得绕城而行。
木金找余一丁商量,余一丁的想法很简单,如今云兽已经找回,进不进城无所谓,他继续跟随队伍就是等待东勒给自己和柳翠一个交代,现在就看东勒的态度了。
而东勒对于是否入城毫不在乎,从杀退嘠玛教追兵以后,他就一直待在马车内陪伴阿克洽,所有事宜都是木金出面办理,余一丁估计照此情形一直到安葬阿克洽他都不会离开马车了。
木金无奈之下只好让车队绕城而行,自己则带着一名曲洛武士进城购买棺椁,阿克洽的尸身仅仅用番布包裹着放在车内也不好,不装在棺椁内在大梁境内行走遇见官府盘查时总是件麻烦事,并同余一丁约定好双方在南门外汇合。
这下队伍不再着急赶路,也不用担心有人追击,余一丁和柳翠钟离雪骑着马缓缓走在最前面。
柳翠像是怀有心事,骑在马上一言不发,余一丁问她只回答说没事,要不就是勉强笑笑,弄得余一丁有些手足无措。
“难道是回到大梁这妮子又想到了爹爹?或者是为如何处置东勒而发愁?”余一丁心头暗自嘀咕,不禁又想起大漠戈壁的水塘边自己思考的问题,确实有些头痛啊。
余一丁正在郁闷中,无意间转头正巧看见钟离雪在另一侧望着他,猛然又想起一件事,忙对她说道,“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雪儿姑娘是不是也准备直接返回临云呢?”
跟在后面的三名护卫听见余一丁如此一说不禁暗自点头,心说总算听到你讲这话,我们都等了一路了。
哪想钟离雪却开口说道,“余大哥,你们的事情倒是都办完了,小妹的疑惑还没解开呀。”
余一丁又皱眉,“你的疑惑?你还有什么疑惑?”
“金凤山上袭击我们的曲洛人是从哪儿来的?跟东勒他们是一伙的吗?”
钟离雪似笑非笑地望着余一丁,他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对啊,先前不问木金和东勒,是担心影响双方合作,那时他们共同的敌人是大上师,现在一切事了,如果再不弄清楚原委终究会落下一个心病。
想到此处,余一丁有了决定,“雪儿姑娘说的没错,我是该找个机会问问木金大哥。”
钟离雪展颜一笑,正待开口又听余一丁继续说道,“不过雪儿姑娘你看我们离开临云也有些时日了,况且曲洛人行进速度太慢,要不然还是让护卫们陪着你先赶回临云,也免得郡王担忧,你看怎样?”
三名护卫在后面听得心花怒放,这位余先生实在是太贴心了。
钟离雪却瘪瘪嘴,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余一丁,兀自策马绕到他的前方,招呼了柳翠一声,“小翠妹妹,快走几步,姐姐陪你聊天。”
听见呼喊柳翠仿佛刚刚回过神一般“哦”了一声,接着加快速度与钟离雪的马头并驾齐驱,然后两女再次稍微加快了速度远离余一丁,接着低声交谈起来。
余一丁回头看了看三名护卫,苦笑着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为首的护卫忙抱拳道,“余先生有心了,不过雪小姐这边……”
“没事,回头我再劝劝她。”
“那就多谢先生了。”
护卫致谢后就不再言语,毕竟大小姐的脾气他们可能比余一丁更清楚。
从西门到南门顺着城墙的墙根走也就是两里多路,余一丁他们在南门外等了好一阵子才看见那名曲洛武士赶着马车出城。
这回东勒没有拒绝众人的帮忙,木金指挥着两名武士将阿克洽抬进棺椁,东勒站在一旁直直地盯着阿克洽的脸,余一丁发现他比两日前又憔悴了不少,面颊消瘦,腮边颌下冒出一层散乱的胡子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也有些发青,整个人显得颓废不堪,当棺椁被放进车内时,他立刻跟着钻进了车厢。
余一丁看得不是滋味,心头暗自叹息了一番。
这时木金走过来同他商量下一步的事宜,木金的意思是继续前进,在沿途寻找小镇打尖留宿就好,余一丁没有意见,木金点头准备回到马车上继续前进,余一丁猛地想起钟离雪的疑惑,立刻跳下马来,追上木金将自己所骑马匹拴在他乘坐的马车后面,又招呼他一起上了马车。
木金奇怪地问道,“余老弟还有何事?”
余一丁笑笑说道,“我有事同你讲,边走边说吧。”
说着招呼驾车的武士继续前进,木金还在纳闷,余一丁接着说道,“木金大哥,你们刚才还去番庙做什么啊?”
木金心头释然,这才说道,“原来余老弟是问这事,不是要瞒着你,此番前去主要是给阿克洽做法事,玛尔巴是东勒的好友,萨举教有秘术可以超度亡魂,你刚才也看见了,阿克洽的身体上包裹了一层番布,那是玛尔巴作法事所留,其上有他打上的法印,阿克洽之死属于横死,眼下又不会马上入葬,那些法印可以去除业力因果,以保阿克洽的灵魂不坠地狱,免遭炼狱之苦并顺利往生净土。”
“哦,原来如此,”余一丁恍然。
“另外,这次为了解救阿克洽,除了我以外,东勒还请求卡桑派出二十名武士分四批前来,不过到达番庙会合的只有十五人,另外五人一直未到,当时情形你也知道,东勒急于救人,等不及那五人前来就已向萨迦寺进发,我们刚才也询问过玛尔巴,他说一直未见五人前来,我估计是在路上遭遇不测,这个只有等回到族内再说了。”
余一丁听木金讲完心里有数了,沉默片刻后才讪讪地对木金说道,“木金大哥,不瞒你说,那五个人已经被我杀了。”
木金闻言则是大吃一惊,忙问缘由,余一丁没有继续隐瞒,况且他想要了解那几人对他们出手的原因就必须跟木金坦白,于是就将那日临云城内和金凤山上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木金,木金听他说完低头思索良久却不言语。
过了好一阵木金才开口问道,“余老弟,其实那五人当中有一名武士绰号‘顺风耳’,是不是你们在饭馆里谈论了些什么让他听见引起怀疑才跟踪你们?”
余一丁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那几人点了菜没有等端上桌就走了,而且走得匆忙,这一点他记忆犹新,最后他还向店小二求证来着。好像在那之前他们在谈话中提到了“凶手”、“夷人”的话题,难道这些谈话被那位“顺风耳”武士听到后起了疑心,随后才会在金凤山伏击他们?
余一丁将这些讲给木金听,木金听完一拍大腿道,“这就是了,所有被卡桑派出的武士都知道阿克洽被人挟持,他们就是前来接应东勒营救阿克洽,而你们又刚好在那里谈论有关的事情,难免让他们起疑心,但我估计他们只会找你们问个清楚,余老弟怎么下手那么重把他们全杀了呢?这样我可不好向卡桑交待啊。”
余一丁又苦笑着将金凤山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我哪知道他们的意图,几个人上来二话不说就动手,雪儿姑娘差点被抓,我本想解救却不小心伤了那人要害,最后他放出毒蛇,雪儿中毒后差点丢了性命,谁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唉!”
木金在见识过余一丁的本事后知道他所言不虚,那几人可能就是托大,想先制住余一丁几人再问话不迟,而且那鹤蛇的毒性他最清楚,就这样余一丁都能将钟离雪的性命救回,看来这回东勒为了救阿克洽真的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难道真的如玛尔巴做法事时所说的,一切皆是因果定数,这就是东勒和阿克洽命中注定渡不过去的劫数吗?现在阿克洽已经走了,东勒又能否渡的过去呢?
“唉!”木金也重重地叹了口气,“余老弟,那五人的死我也不想多说了,可是东勒的事……”
余一丁知道他的意思,忙打断他说道,“木金大哥,其实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东勒,可毕竟是他杀了我的老丈人啊,你说我该怎样给我娘子交待?”
木金无语,一时间两人都低头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赶车的武士提醒下,两人才知道队伍已进入山区,而且前方就有一个村落,于是停车打尖。
见余一丁从马车里出来,柳翠和钟离雪忙上前询问,走到一边余一丁简单地告诉她们那些曲洛人袭击他们的缘由,听完余一丁的话钟离雪闷闷地说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居然害得本小姐差点丢了性命,余大哥你说这账该怎么算?”
余一丁无奈地说道,“我杀了他们五个人啊,现在木金大哥还没跟我算这笔账呢,雪儿姑娘居然还要找他们算账?!”
柳翠也对钟离雪劝道,“雪儿姐姐,好歹你也没事不是吗,曲洛人这次也死了那么多人,还是算了吧。”
钟离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她哪有真要算账的意思,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于是说道,“看在小翠妹妹的份上,本姑娘就不跟他们算账了,余大哥,这下总行了吧?”
“不行。”余一丁说道。
“啊?还不行?!”钟离雪惊讶。
“是啊,这下你的疑惑没有了,该回临云了吧?”余一丁笑道。
“又是这事,余大哥就这么想赶我走吗?”钟离雪气鼓鼓地回道。
“大哥,就让雪儿姐姐陪陪我吧。”柳翠又开口说道,“要不你让那三名护卫先回去给郡王报个信,反正我们也迟不了几日就可以到临云了。”
余一丁有些迟疑,钟离雪闻言立刻对着不远处的护卫说道,“你们过来,我命令你们先赶回临云给我爹爹报个平安。”
“这……”为首的护卫为难地望向余一丁。
“既然雪小姐如此说了,况且现在已到大梁境内,而且有我们陪着雪小姐也不会有事,你们先回临云报个信也好。”柳翠已经开了口,余一丁也就顺了她的意。
此时余一丁说的话比钟离雪管用,为首的护卫听他说完立刻抱拳道,“那就多谢余先生,我们这就赶路,也好早些回到王府报信。”
“不用这么着急,吃完了饭休息好再走也不迟。”
……
吃过饭后三名护卫立刻匆匆上路。
队伍并没有动身,因为木金又在劝东勒,此处已经进入山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寻一棵大树先安葬阿克洽,然后做好标记,等回到十万大山后禀告卡桑,再多派人手和祭师过来祭奠并将大树移植,要不然阿克洽的尸身肯定坚持不到回家就会腐烂,这样也是对阿克洽的一种亵渎。
东勒只是安静地听着木金的劝说,一直到木金说完都没有表态,就像是木金在述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沉默了好一阵,木金正暗自焦急,东勒终于吐出两个字,“好吧。”
木金这才如释负重,赶紧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余一丁,又安排队伍继续前进,等到了有客栈的小镇就留宿,然后派出武士分别寻找合适的大树。
等到武士们终于寻到合适的大树时已是傍晚时分,今夜来不及下葬,众人用过晚饭后就先行休息,其他人都住客房,而东勒执意不下车,他要在马车上再陪阿克洽最后一晚。
第二天刚微微亮,众人就起来准备下葬事宜。
武士们选择的大树就在距离官道不远的一座小山顶,马车只能走到山脚下,四名曲洛武士抬着阿克洽的棺椁上山,棺椁上放了一只木匣,里面装着大上师的人头,东勒则是一直手扶盖板跟随。
山头上一面是缓坡,另一边是道三四丈高的山崖,一棵三人合抱的苍劲大树正孤零零地生长在那里,除此之外四周空旷,只有零星的几棵小树,那大树的树冠足有近两丈宽,就像是立在地面的一把大伞,一些藤蔓从枝头垂下,虽是寒冬依旧有一些树叶没有掉落,在一层白雪的覆盖下顽强地伸出零星的黄绿色。
大树昨日下午就已经被武士们挖出了一个一人大小的葬洞,现在大树的两旁各摆放着一个陶碗,里面盛满了青油,两根粗粗的麻绳盘放于内做成油灯,当阿克洽的棺椁被摆放在大树下的时候,武士们将两根挂着白幡的长竹竿插在棺椁两侧,又将油灯点燃,然后用昨夜赶制的两个大肚白纸灯笼将其罩住,以免油灯被风吹熄,最后在棺椁前又摆放了一个木头台子,盛有大上师人头的木匣被打开放在台子前的地上。
木金告诉余一丁现在要进行下葬前的最后一个仪式:镇魂。
于是他们三人没有靠的太近,只是立在不远处的山崖边观望。
做好了一切准备后,曲洛武士们分列两旁站在棺椁前,木金从怀中拿出一小串铃铛,轻轻一摇,清脆的铃声响起,紧接着他的口中念念有词,是余一丁听不懂的曲洛人语言,像是在吟唱某种悼词。
东勒抽出蛇口吞剑,一点点撬开了棺椁盖板,然后将阿克洽的尸身从棺椁中抱出来轻轻放在木头台子上,接着用刀尖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一划,立刻半跪于地将手伸到阿克洽的脸庞上方握紧拳头,鲜血从他的指缝中一点点滴下,落在阿克洽的脸上。
余一丁是第一次见识曲洛人的丧葬习俗,柳翠也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眉头紧皱,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口,他感觉到柳翠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钟离雪却是在木金吟唱了几句后身体明显有个抖动,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了一小步,余一丁发现异样侧脸看她,只见钟离雪的眼睛里已是闪闪发亮,他知道那是眼泪,却不明白这泪水是为何而来。
木金手中的串铃声时而舒缓,时而急骤,口中的吟唱声也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这时两旁的曲洛武士也跟着他一起念起来,初时只觉得嘈杂无章,但随着曲调的变化,后面渐渐地就让人进入了一种似真似幻似梦似醒的状态。
阿克洽的脸上已经沾上了不少东勒的鲜血,接着东勒张开手掌抚摸着阿克洽的脸庞,将滴在上面的鲜血细细地抹匀,甚至连她的脖子上也被均匀地涂抹了一层,此刻东勒的脸色变得越发地灰暗,但眼神中却饱含着无限的柔情。
余一丁正沉浸在曲洛人的吟唱声中,突然听见身边的钟离雪也轻轻地吟唱了起来,曲调几乎和木金他们一样。
人在旅途
远离灯火辉煌
长歌辗转
一曲箫声抑扬
云暗鸦啼客无眠
灯青夜静月寒霜
临风相逐
远方仍是远方
行人无语
残阳装满行囊
云天泪洒南归雁
吾心栖处是故乡
眼中是你
流年黑白了面庞
掌心有我
笔尖裂成了忧伤
野阔天高梦为家
人间落雪似无常
你发誓千年相候
却留他在尘世白头
他说永不相忘
却一饮而尽孟婆汤
忘川河畔三生石
奈何桥旁泪湿裳
谁是谁非谁宿命
缘起缘灭是无常……
起初钟离雪的声音不大,只有余一丁和柳翠可闻,却是宛转悠扬,带着说不尽的忧伤,犹如杜鹃泣血,如泣如诉,令人不禁黯然销魂。
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木金和曲洛武士们早已停止了吟唱,全都惊讶地望着她,柳翠倚靠在余一丁的怀中已是泪流满面,连东勒也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着钟离雪,等到后来钟离雪的声音又逐渐低沉,像是无意识的呢喃时,他握着蛇口吞剑的右手已是止不住地颤抖。
忘川河畔三生石
奈何桥旁泪湿裳
谁是谁非谁宿命
缘起缘灭是无常……
最后钟离雪反复呢喃着这几句,慢慢地斜倚在余一丁的胳膊上,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不可耳闻,只剩哽咽抽泣。
东勒闭眼仰头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钟离雪的吟唱声中……
突然间他毫无征兆地举起手中的短刀,毅然决然地抹上了自己的脖颈,然后就这么伏在阿克洽的身上,脸贴着她的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