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丁和蔡祖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余一丁前世的记忆中,他大致了解这些夷人武士对于自己君主的那种忠诚,甚至在他们的心目中能为君主去死是件无比自豪的事情,对于这一类心中有执念的人用刑那就是浪费时间,何况余一丁所谓的“饶他不死”可能在额田幸人看来也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对于此人余一丁已经无计可施,只得皱着眉头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
蔡祖明见状也是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他何尝不明白余一丁的苦恼,甚至比余一丁更了解这些夷人武士,大晋东南海防的官军这几年是真刀真枪地与夷人干过仗的,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夷人俘虏?
虽然蔡祖明没有上过战场,但作为平洛郡王府卫戍营统领肯定见识过不少矿区的夷人,其中不乏一些骁勇的武士,有关这些人的传说蔡祖明肯定也听说过。
所以当听见额田幸人说出的话以后,蔡祖明就很清楚此人已有赴死之心,留他已经无用,于是对着军帐外喊了一句,两名军士应声而入。
“将此人带走,交给王校尉处理。”
“是!”
额田幸人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自己走出去,可惜两名军士根本没有给他保留最后尊严的机会,还是像刚才拖死狗那般将他架着倒拖了出去……
余一丁和蔡祖明都是半天没有说话,军帐内显得异常沉闷。
“你还不准备睁开眼吗!”片刻之后余一丁才冷冷地开口道。
额田幸人被带走后余一丁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地上躺着的坂本秀行,他早就知道此人已经清醒,那对不断乱动的眼皮早已将他出卖,只是余一丁不清楚此人是否知道二女被转移一事,或者知道她们到底被关押在哪里。
余一丁冷不丁地出声让坂本秀行浑身一抖,他很清楚蔡祖明所说的将额田幸人交给王校尉处理是什么意思,刚才余一丁审问额田幸人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闭目思索。
他只有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他还不想死,还想活着回到自己的家乡,更重要的是,被玄武营的墨卫探查得到消息并被杀死的那名妓女就是他的姘头!
坂本秀行有个最大的缺点,好色。
而一个好色之人绝不会是一个可以从容赴死的人,坂本秀行一点儿也没有额田幸人那种为真田慎介去死而视为无上荣耀的念头。
他相信自己总有办法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哪怕夷人暴动失败,他也有办法混在大晋的百姓中,伺机找到出海的法子,他会说汉话啊,又有这两年在大晋当劳工的经历,他的言谈举止已经越来越像一名大晋的普通农夫,只要他自己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夷人,他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回到家乡。
可是眼下这一关要怎样才能混过去呢?
现在额田幸人已经死了,这个工坊中的夷人工匠也全都死了,难道自己也会像他们那样就在今夜悄无声息的死掉吗?
就在坂本秀行胡思乱想的时候,余一丁的声音再次响起。
“哟呵,看起来你不仅是想装死,而且真的是想去死啊?”
余一丁的话语中带着戏谑,可是听在坂本秀行的耳中可没有一丝好笑的成分,他知道接下来自己如果有哪里让眼前的两人不满意,随时就会步额田幸人的后尘。
因此余一丁的话音刚落,坂本秀行连忙呻吟着睁开了眼睛,整个一副刚刚苏醒的模样,待到他将视线与两人相对时,才表露出惊讶和恐惧混合的神情。
“怎么?看样子你是不想死啊?我才准备让你去死立刻就活过来了?”
“呃,呃……”坂本秀行继续低头呻吟。
“抬起头来!如果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余一丁厉声道。
坂本秀行浑身一颤,立刻抬眼望着余一丁,目光中满是敬畏和谄媚,仿佛只是在等余一丁开口提问。
“你可知晓前夜西洛王府中发生之事?”余一丁问道。
“知道,知道。”坂本秀行连忙点头答道,“额田这个家伙来的时候就告诉我了。”
“那你给我们详细说说吧。”
“好,好!”坂本秀行连忙答道,“据说前几日有乱波在坤阳城中的禁卫军大营抓获了两名大梁女子,随后她们就被押送至西洛王府,谁知前晚竟然有人潜入王府劫狱,虽然未获成功,但是西洛王还是派人将她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说到这里坂本秀行住了嘴,只是直直地盯着余一丁,眼神中带着某种奇怪的神情。
余一丁一直在仔细听着他讲,见其说到关键处居然停了下来,不禁追问道,“后来呢?”
坂本秀行眼珠一转道,“不知我说出她们二人的下落以后,两位大人将会如何处置我呢?”
“饶你不死。”余一丁立刻给出了同额田幸人一样的答复。
“大人此话如何做得了数?”
坂本秀行的意思很明显,我要是说出来以后你们不守承诺,最后还是把我杀了,我就只能找阎罗诉苦去了。
“你不说,立死!若说了,待我们查证核实后,若不是虚言,便可放你一条生路。”蔡祖明在一旁不屑地说道,“信与不信,选择的权利在你。”
坂本秀行是个俘虏,居然还敢谈条件?蔡祖明闻言心头怒火中烧,没忍住火气直接怼了回去,想活命可以,前提是老实交代,这是唯一的选择。
余一丁见坂本秀行似乎还在犹豫,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给你十息的时间考虑,到时候如果你还不说,那我们就只好让你去陪刚才那个人了!”
坂本秀行闻言正想张口说些什么,余一丁又举起手制止他,接着道,“但是我还要告诉你一点,如果到最后我发现你说的都是假话,你一定会死得非常惨!相信我的话!好了,现在我开始计时,你最好快一点想清楚!”
坂本秀行的神色不断变化,他一点都不了解余一丁,不清楚眼前这个人的秉性,当然也就不清楚他是否能够说话算数,但是刚才余一丁挣脱他们两人挟持的那几下出手实在是果决狠辣,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在第一时间就被打昏,后面额田幸人的遭遇他并没有看见,可是等他醒来时才发现额田幸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猪头,真想象不到这人用了怎样的手段对付可怜的额田。
可是余一丁没理由不知道额田幸人是真田慎介的近侍啊,这么重要的一个角色说杀便杀,丝毫没有一点点犹豫,坂本秀行实在害怕就算自己说出二女下落后仍然会落得跟额田幸人同样的下场。
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非常紧张,心跳开始加速,身体也微微发抖……
“时间到了!”
余一丁从齿缝中一字一顿的冒出这句话,坂本秀行立刻浑身激灵了一下。
“给我你的答案!然后带我去找到她们!或者,去死!”
坂本秀行还在失神中……
蔡祖明立刻冲着帐外喊道,“来人!”
两名军士应声而入,坂本秀行慌忙叫道,“别!别!别!我说,我说!”
望着两名凶神恶煞的军士,坂本秀行语速飞快地说道,“你们要找的那两名女子已经被送往栖凤镇矿区的一处煤矿场,具体位置我不太清楚,我从未去过那里,但是那里的战俘头领名叫松谷男,本来在这里被木村他们抓住的两名女子也会在明晚送到那里去的。”
余一丁仔细听完坂本秀行交代,口中下意识地喃喃道,“栖凤镇?”
“是是是!就是那里!”坂本秀行连忙应声。
“余先生,栖凤镇在苍岭镇西北九十里外的凤凰山区,如果想要知道具体是哪一座煤矿场,只有到了栖凤镇后去当地县衙查找所属矿场的夷人劳工名册,那里会有每个矿场夷人头目的记录,我们带来的矿区资料中没有。”蔡祖明说道。
余一丁点头,对着两名军士说道,“将此人带下去严加看守,天亮我们便出发。”
“是!”
随后余一丁和蔡祖明回到自己的军帐商量下一步事宜,蔡祖明心中很清楚余一丁既然已经得知二女下落,肯定不会再去其他矿场巡察,这次出来他主要是听余一丁的吩咐。
现在已是下半夜,余一丁并未要求立刻动身,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了,他也很清楚深夜赶路实在太不安全,只是要求蔡祖明天亮后即刻出发,九十里山路,等他们赶到栖凤镇大概也快天黑了。
中途王校尉还跑来报告,此地的夷人工匠已经全部处死,他是来询问蔡祖明自己的官军队伍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现在矿区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真田慎介如果得知沈辰基逃走,肯定会派人通知各个矿场的夷人即刻起兵暴动,虽然余一丁的目标已经确定是栖凤镇,但是蔡祖明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要跟夷人抢时间。
苍岭镇上的这支百人官军队伍他不准备带走,于是命令王校尉带着他的人天亮便前往苍岭镇的各处矿场,到达后立刻动手,所有夷人俘虏全部收押,若遇反抗就地格杀,然后收编矿场驻守的官军,蔡祖明没有兵符,只能将自己的平洛郡卫戍营统领身份证明腰牌交给王校尉,否则一个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可能调动驻守的官军,苍岭镇的官军总数有二三百人,收编完毕后王校尉则直接带兵向栖凤镇进发,与蔡祖明在那里会合。
另外立刻分出十人快马向苍岭镇西北面的各乡镇报信,通知那里的官军及乡勇团做好迎敌准备,因为只是报信,又不是收编各地驻军,信使就不需要什么身份证明一类的东西了,官军的一身行头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了保险起见,蔡祖明让人立刻准备笔墨纸砚,他飞快地写好十封信件,加盖上自己的卫戍营统领信印,每名信使拿着一封交给当地县衙,至于那些驻守官军的首领听不听令只能听天由命了,此刻他是尽人事,至少让那些官军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
而且现在不能再顾及靠近洛西镇的矿场,抢时间只能前往更远的矿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抢在夷人之前让驻守官军先一步镇压矿场的夷人。
最后蔡祖明又命王校尉另外再留出十人看管工坊的武器仓库和废弃矿洞中的夷人准备用来暴动的兵刃,等待前来接应的其他官军部队。
王校尉不知道蔡祖明为什么会让他带兵往栖凤镇会合,但这是上司的命令,他也不敢多问,等蔡祖明写好信件后便领命而去。
做完这一切后已是丑时将尽,余一丁此刻没有其他的想法,就是耐心等待天明,蔡祖明则跑到沈月婵和婉晴的军帐告诉她们接下来的行程,也让那三名卫士再休息个把时辰,养足精神,接下来的一天里肯定会全力赶路。
等蔡祖明离开军帐后,余一丁又试着打坐调息,他也忙乎了大半夜,虽说开始已经打坐修习过,他并未感觉到有多么疲劳,但是眼见着线索越来越清晰,现在的打坐只为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越是想平静就越平静不下来,一闭上眼两个妮子的容貌就立刻浮现在他的脑中,直到两刻钟后他都始终无法入定。
到最后余一丁只得放弃打坐,蔡祖明这时候也安顿好沈月婵和婉晴返回军帐,看着余一丁的模样他心中有数,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开解,只有好言宽慰他几句。
好不容易熬到卯时,随着第一声鸡鸣刚刚响起,余一丁便从床上一跃而起,立刻冲出军帐抬头向东边的天际望去,此时已有一小片隐隐约约的云霞亮光,现在仍是夏季,天亮的比较早。
王校尉那边已经在叫着官军们起床了,夷人暴动是大事,此事的严重程度夜里蔡祖明已经跟他讲得很清楚,虽说昨夜大伙都没怎么休息好,但是事态紧急之下所有矿区的大晋官军都应全力以赴,否则他们这些人可能全都会性命不保,这个分寸尺度王校尉还是把握得很好,这不是天才刚刚透出点亮光就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就在官军们乱哄哄地起床整队之时,沈月婵婉晴还有蔡祖明的卫士们也都起来了,众人简单洗漱打理了一番便准备出发。
王校尉手下的十名信使在昨夜蔡祖明写好信件后就已出发,派去看守仓库和矿洞的十人也已就位,现在蔡祖明和余一丁几人也全都起床,王校尉见着连忙过来打个招呼,蔡祖明再次跟他强调了时间的紧迫后就打发官军上路,王校尉不敢怠慢,将坂本秀行交给蔡祖明的卫士看管,他带着七八十名手下简单用过早餐后便匆匆离去。
余一丁几人也在整理完毕后准备出发,这期间还出了一个小插曲。
按照蔡祖明的意思,沈月婵和婉晴在两名卫士的保护下赶往坤阳城,四个人轻装简从快马加鞭,加上蔡祖明亲自挑选出来的卫士武功肯定极高,只要路上躲着有可能出现的夷人暴动的大部队,哪怕遇见小股的夷人也可以对付,这样的话他们应该能够赶在明日太阳下山前抵达坤阳城,只要进了城沈月婵就算是安全了。
可是昨晚睡觉前沈月婵已经拒绝了蔡祖明的提议,到了清晨蔡祖明还想再努力尝试说服她,可是无论他怎样劝说沈月婵都执意要留在蔡祖明身边,看着二人在一旁低声争执,余一丁尽管心头着急,但又不便上前,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好随便置喙,如果将蔡祖明换成他自己,沈月婵和婉晴换成柳翠和钟离雪,余一丁的决定肯定和蔡祖明一样,而那两个妮子必定也和沈月婵做出同样的选择。
余一丁看着这对未婚的青年男女低声争吵,一个怒目横眉,一个愁眉苦脸,真像是一对冤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仇人,却不知二人都自认为在替对方着想,而自己关心的人却并不领情,这番情景让余一丁看得不由苦笑着连连,摇头不已。
不过还好,两人并未耽搁多长时间,愁眉苦脸的蔡祖明就败下阵来。
他带着一脸的无奈走到余一丁面前说道,“余先生,月婵一定要跟着我们,你看……”
余一丁笑道,“好啊,那就走吧!”
“余先生不嫌她们麻烦?”
“哇哦,蔡将军可别说这样的话,沈小姐如此关心将军,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与君相随,我羡慕都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余一丁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蔡祖明耳边说道。
“唉,月婵性子直率,遇事常常不尊礼数,都是郡王从小娇纵惯了,余先生切莫见怪。”蔡祖明只觉自己这个卫戍营统领没本事,连未婚妻都搞不定,余先生肯定是不好明说,客气而已。
“我真的是羡慕将军啊。”余一丁只好解释,随后又加了一句,“只羡鸳鸯不羡仙,哈哈哈……”
说完后余一丁扔下还在兀自发愣的蔡祖明,直接对着三名卫士喊道,“准备出发吧!你们押着他走前面,女眷在中间,我和蔡将军殿后!”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