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回到住处,吃了几口点心,便躲到自己的屋里。强迫自己看了一下午书,终于心静下来。晚宴兮远要带她去,她也借口说不舒服,待在屋里不出来,让人把饭送进来。
不料第二天上午,女主人莺络竟然来了,魅羽只得出来。莺络穿着身家常服,只待了一个随从,正坐在厅里和其他姐妹们寒暄。见魅羽出来了,便说有话要和魅羽单独谈。
几年不见,莺络的身材比记忆中的丰满了不少。她现在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原先那张清秀的脸庞上,粉薄的嘴唇也已圆润起来。眼睛似乎变小了,但里面装的东西却多了。
“原来师妹之前已经见过二公子了,”二人在魅羽的小床上坐下后,莺络说道,“好像还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
“没什么事,”魅羽生硬地说。不过足够让彼此互相讨厌的了。
莺络没接话,右手轻抚着魅羽的头发。
“师姐,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非常好,”莺络说,眼睛里溢着慢慢的幸福。“直到今天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运气。”
然后她的笑容慢慢淡去了。“魅羽,之前你大师姐给我来信,什么都告诉我了。真是想不到,你之前竟然会想着留在龙螈寺,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过一辈子。”
魅羽没有答话。有些事情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也没必要费口舌去解释。
“我在张家的这几年,只是尽好一个主妇的本分。他们张家,还有齐姥观,和天界的人关系密切。我虽尽量把自己置身事外,也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凤毛麟角。
“七仙女这件事,还有你和二公子的亲事,并不是你听到的这么简单。这背后牵扯到佛国,道门,和六道的一些恩怨。我举一个例子,死去的七个仙女中,有一个是涅道法王的姐姐。”
“真的?”
魅羽吃惊地望着她,隐隐感觉这件事情不寻常。涅道一向就主张要灭掉饿鬼和地域道的众生,在他压在龙螈山下、传说就要复生的时刻,他姐姐被害,这也太巧了。而且上次鬼道的叛乱是师父暗中指使的,这是意外呢,还是计划中的?
莺络又说:“几个姐妹不幸,被选为这个角色,以后还不知要面对什么。为了能让你们其中之一也能嫁入张家,师父一年前就让人偷偷给你们每个都画了像,让我给老爷老太太过目。本来他们看中的是简媛。谁知没多久便齐齐改口了,一定要你。我估摸着,是有人的话,他们必须听。”
是吗?魅羽皱眉。张家地位显赫,便是皇帝指婚也未必肯听。这又是谁的意见?而且为何非得是她魅羽,她自己有什么特殊吗?
“魅羽,听我一句劝。张二公子自小被大家族宠着,去到道观里又是寒谷的高徒,人人礼让于他。想要嫁个他的女子数都数不清,你还不领情,他脾气大些也是必然的。但我知道他为人很好,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
魅羽点点头,怪不得乾筠第一次见她时带着那么明显的敌意。他那时多半已经认准了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子,却见她跟在陌岩后面寸步不离,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还非要坚持陪他来。也难怪那家伙如此生气了。
“听我的,魅羽。把师父给你准备的曼珠沙华用掉,脱了鬼道的胎骨。从此堂堂正正地嫁到张家做媳妇,日后的繁华景象想想就知道了。”
魅羽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莺络:“那二师姐你,当年也服了什么宝花之类的东西吗?”
莺络笑了。“我本来就是人间出生的。”
“啊?”魅羽望着她,不敢相信。
“师父在收我们之前,便已经做好把一人嫁给张家大公子的决定了。他让我一直保密。”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散去。“魅羽,我知道你天性倔强,不服管。但你相信我,师父为我们安排的路,都是最好的。”
魅羽摇摇头。“我宁愿去做七仙女,也不会嫁给那个人。”
“别傻了!昨晚的宴席你没去不打紧,今晚可是张家的家宴,没有外人。老爷和太太可对我发话了,今晚无论如何得把你请来,要好好看看你。到时候收敛一下脾气,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会越过越好。有一天你终会明白师父的苦心。”
莺络再三恳求,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魅羽也只得应承。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兮远之前和寒谷有些鬼鬼祟祟的。自打来到宜梅庄,她便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论是好事坏事,她魅羽不喜欢被人摆布!她在等一个契机,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她坚信,只要存了这个心,契机迟早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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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傍晚,兮远命她进屋选一套素淡些的衣服。一想到大户人家的老爷老太太通常都喜欢文雅低调的儿媳妇,魅羽便偷偷挑了套宽领大袖的桃红色衣裳,裙摆上镶着亮闪闪的珠子,腰上别了三个香囊,脸上还涂了浓妆。
以这副样子从屋里出来后,兮远黑着脸冲她皱了半天眉。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带上她一齐走了。
仆人领着师徒二人进了内庄,经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石路、拱门、花廊、和桥梁。天色半黑,中原的夜也比喇嘛国和鬼道要温和。
走着走着,她似乎回到了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小丫头,师父刚刚领她到鹤虚山的时候。在现在看来并不太大的庭院,那时候对她来说可是堂皇无比、壮观无比。就像现在这样,一道道门儿、一条条路,走入命运为她铺好的下一个阶段。
“师父,你待会儿和他们说,退了这门亲事。自打认识了师父这么好的人后,我谁都看不上了。”
兮远斜眼望了望她,伸出二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妮子!净会说好话讨长辈开心。”说到最后却亦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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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宴会大厅,魅羽方始见识到了中原的显贵人家,比喇嘛国的王室也毫不逊色。总共摆了两桌宴席,坐了十五六人左右。而侍奉的奴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数都数不过来,却各司其职,秩序井然。有的在宴席上来之前端着各种铜盆手巾给客人洗手,有的专门负责灯火的明暗和灯油的添续。
想着下午才和自己促膝长谈的师姐莺络,每日要管理这么多下人,魅羽觉得头都大了。
当然,也许有些女人天生就擅长这些。但自己宁可在静静的禅房里读下书,或者偶尔走出来,在清冷的夜幕下比划几个招式。一想起龙螈寺的那段日子,魅羽的心便如刀剜一样。
进去后,魅羽在莺络的引领下,先向老爷和夫人行礼。二人都是看着很富态、很慈祥的样子。老爷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没多表示。夫人上下打量了魅羽一番,显然对魅羽的穿着打扮颇为不喜。不过许是因为教养好,总之还是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了。
同桌坐的除了老爷夫人和兮远,就是张运凝夫妇和乾筠。席间主要是兮远在和张家人说话,两个相亲的年轻人都异常沉默。宴席进行到大半的时候,魅羽离席到了屋外的院子里。说去方便只是借口,她其实只是想出来喘口气儿,静一静。
正在树下发愣,一个仆人走上前。“是魅羽姑娘吗?这位长老找您。”
她扭头一看,居然是鹤琅!在宜梅庄待了五六天了也没见他出现,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的找来了,看来对大师姐确实上心了呢。
二人离开正门口,往旁边走了十几步路,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不好意思,魅羽姑娘,这时候跑来打扰你。我是前天晚上到的,昨天和今天白天一直没抽开身。我刚刚先找去你下榻的地方,你们管家告诉我你来这里了。”
“放心,我明早就安排你和大师姐见面,”魅羽兴奋地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偷着跑出来这么多天,师父他……我是说,你的师父陌岩长老,不会生你的气吧?”
“我没偷跑出来啊,”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师父也应邀前来了。我们昨天中午还看见你在山坡上了。”
“啊!”她尖叫一声。一阵眩晕,身子要往旁边倒,被他一把扶住。
“魅羽姑娘,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找个地方坐下?……人家都看着我呢,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魅羽恨恨地站直,心下嘀咕:扶我一下怎么了?之前并肩作战过那么多次,我扶你还少了?环顾四周,又问:“他现在人呢?”
“哦,他今晚被公主叫走了,所以我才得空溜出来。”
小贱人真是贼心不死,魅羽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师父他老人家看来最近心情不错啊,”这句话说到最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倒不是,他本来不想来这里的。只不过邀请信里说了什么,好像要出大事了呢!”
魅羽此刻才懒得理什么大事小事,她又把鹤琅往一边拉了拉,压低声音。“记着,明早巳时三刻,你去外庄石榴园的后门那里等着。”她冲他挤挤眼睛。
“好!”他压抑着兴奋。“我准时到。对了,那个、魅羽姑娘,我的话你别见怪。虽然我和你也没见过几次面,但老是在心里觉得和你很……亲近呢。”说着,他的脸有点儿泛红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也不枉我和你兄弟一场。魅羽心里说着,目送着鹤琅离去的背影。
“看得出来,兄弟情深啊,”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转过身,见乾筠正向着她走来。这还是来到宜梅庄后,他俩第一次单独说话。她把目光投向一旁,不看他。
“只是不知道,”他又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师徒情谊如何?”
她撇了撇嘴,斜眼望向他。“这还没进你家的门呢,管得就这么宽。要说听话的姑娘可多的是,又何必非要来趟我这滩浑水?”
“你也知道自己是滩浑水?”他不无气恼地说,“怎么什么人都和你沾点儿关系?”
魅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从来也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她只想静静地待在一个人身边,无奈所有人都不允许。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说:“张公子,我知道你横竖看我不顺眼。没关系,我也看你不顺眼。我知道都是你家人强迫你的——”
“没有人能强迫我!”他的声音有些大,惊得门口站立的仆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哼,这算表白吗?想了想,似乎又想通了。
“你就是被宠坏了。你们家人向来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就像你父母当初看着我们七姐妹的画像,也以为自己指了谁就是谁一样。你现在如此气恼,不过是因为头一次发现有人不受你家的掌控。你其实并不明白,两情相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爱一个人需要多大的隐忍和牺牲。”
乾筠还未答话,魅羽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哎哟哟,我来的可能不是时候呢!”
魅羽转身,发现是精心打扮后的公主。心里想着刚才鹤琅说公主和陌岩吃饭去了,不由得脸沉了下来。硬生生行了个万福,叫了声“殿下”,便转身要回屋去。
“等等,魅羽姑娘,”公主把她叫住。“我是来找你的。”
魅羽疑惑不解地转过身,看着乾筠从她身旁走过。她冲着公主走近了几步。“找我?”
公主的眼睛今夜格外美丽,就像施了天星术里的斗宿诀一样。脸上似笑非笑地说:“魅羽姑娘,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
魅羽暗吃一惊,没有料到她会联系到肥果。还好没等自己发问,公主又说:“今晚我和陌岩长老在外庄散步,碰上了你一个穿黄衣服的师妹。长老把她拦住了,询问他弟子肥果的事情。你那个师妹让他去问你,说你知道肥果去哪儿了。”
魅羽心下快速合计。她作为魅羽,照理说应该只是在圆轮节那天晚上,被陌岩劫持那次,和他见过一次面的。而那天晚上陌岩和兰馨总共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居然还能一眼认出兰馨,这人的记性也太好了吧?
公主冷哼了一声。“你那个师妹还说,你是使鞭的。长老听了这句话,立刻要去找你询问。于是我们去了你们住的地方,得知你和你师父来这里晚宴了。长老不方便前来,我便自告奋勇地来了。”
说着冲魅羽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说:“我知道那个肥果也是使鞭的,所以我想问问,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魅羽心下暗叫不好。兰馨呀兰馨,你这是要害死我吗?但同时听说陌岩紧张肥果的去向,又忍不住有些欣慰。
“肥果是我表哥。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公主眯着眼睛看着她,“魅羽姑娘,按说你我这回是初次见面,可为何我总觉得你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很久以前便认识一样?”
“也许吧,”魅羽冷冷地说,“不知道殿下想把我怎么样?”
公主瞥了一眼晚宴的屋子。“无论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魅羽姑娘,你很快就是张家的人了。我只希望你能安分守己,别来骚扰我们家长老。”
“哈!”魅羽大笑一声。“哈哈!”又大笑两声。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长老”?
她的脸凑到公主跟前,冷笑着说:“我虽然不能告诉你肥果的去向,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们家长老’喜欢男人,而且得是又肥又油腻的男人。你呢,就不要做美梦了。”
“啊!”公主气得尖叫一声,一把揪住魅羽脑后的长发。“你个不识好歹的小杂种!”
魅羽的头发被揪得生疼,不由得瓷牙咧嘴起来。公主应该是学过一些花拳绣腿,但以魅羽的修为,便是打十个公主都没有问题。可是原先魅羽和师姐妹打闹时,定下的规矩是“女人的事,就得用女人的方式来解决”。
于是魅羽一把抓住公主的领口,用力一扯,公主的左肩便露在了外面。公主气极,抓住魅羽头发的手一使劲,魅羽被揪得向后弯下腰去。她于是顺势往公主身上一躺,一脚踩在公主的脚上。公主又疼的哇哇叫。
此时门口的侍卫早就赶过来了,但是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公主松了魅羽头发,向着宴会厅跑去。
魅羽紧跟在后面,见公主跑到首席的桌前,抓起一个茶杯朝自己扔过来。魅羽躲开飞来的茶杯,纵身一跃便将公主扑倒在桌子上。这才意识到桌旁坐的是乾筠一家人和师父兮远。
正欲后退,却见躺着的公主从乾筠手里夺过一个酒杯,狠狠地砸在自己额头上。魅羽火了,一把揪起公主,腰一扭将她摔在地上来了个狗啃泥,然后一屁股骑到公主的腰上,抡起拳头就要开打。
却发觉手腕被铁钳箍住了一样。抬头一看,兮远正满脸阴沉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