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荣庆堂上众人叙说闲话时。
彼时的神京皇城,绣衣卫诏狱。
一间潮湿的地牢中,几支火把与一盆燃烧着的炭火撑起了阴森暗淡的空间。四周的墙壁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罚工具。
炭火前面,一个被铁链锁着、裸露上身的魁梧大汉正昏迷不醒。微光下他的两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粗略细算下竟然发现他身上的刀箭伤疤不下二十道。
如果此人不是军伍中人,显然是一位亡命之徒。
地牢中除了这名被锁住的大汉,还有五位身材壮硕的绣衣卫,其中一位却是绣衣卫北司指挥使程仁。
程仁今天穿了官袍,头上戴着三山帽,一身明黄色飞鱼赐服的他,此时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炭火前的椅子上。
南城千户李刚、皇城千户朱辉,二人侍立在程指挥身旁,皆是一身紫色飞鱼赐服,却是头戴无翅乌沙帽,腰悬御赐绣春刀。
另外两人身着普通绯色飞鱼袍服,却是绣衣卫中的百户打扮,两人双双手握悬在腰间的绣春刀柄,侍立在那位被锁着的魁梧大汉左右两侧。
“林竟,乾武三十六年生人,祖籍福建兴化府,正统十年出海跑营生,正统十八年因在泉州府杀害于姓家主,被泉州府下发海捕文书。
正统二十年被兴化府的捕头发现归家踪迹,拒捕的同时伤了兴化府五名捕头,后伙同党羽转移家人,直到正统二十六年被人发现已经从了东南海盗。”
南城千户李刚将手中的案宗随手放在案桌上,瞧了一眼端坐一旁的自家指挥正闭目养神,他朝一位百户使了个眼色,那名百户见了,随即端来一盆冷水,照脸泼在魁梧大汉身上。
冰水的刺激之下,林竟虽然还是紧闭双眼,但跳动之下的一双眼皮还是证明他是清醒着的。
“本千户看了看你的卷宗,不像嗜杀之人,毕竟凭你的手段,兴化府的捕头岂有活命之机,如果你从实招来,说出指派你潜藏进京的背后之人,本千户可作主,将你的死罪改判充军。如若不然,先让你尝尝我绣衣卫的能耐,你大可用你的身躯试一下我北司的刑罚。”
魁梧大汉林竟始终紧闭双眼,无动于衷,如果不是心里还记挂着妻儿,许是他一早便就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李刚见此,眼神一凛。接着单手一挥。两名百户见状,各自拿了一条加注盐水的鞭子,开始使劲地往林竟裸露的上身抽打起来。
一时静寂的地牢之中,只闻鞭子抽打肉体的鞭打声响,而那林竟是一声都没有哼出!只是死死地咬牙强自忍受。
两名百户抽了半刻钟左右,北司指挥使程仁这时睁开双眼,先是瞥了一眼鲜血淋漓的林竟,随后朝李刚道:“他毕竟是在海外刀口舔血地生活着,我们绣衣卫这点招数,对这种亡命之徒没甚多大的用处。”
说完,程仁朝另一边的皇城千户朱辉使了个眼色,朱辉见了,礼退一下,转身出了地牢大门。
没过多久,离去的朱辉手上拿着一份文书走了进来,双手恭敬地递给指挥使大人。
程仁并没有伸手接过,而是朝李刚轻轻颌首,李刚上前接过朱辉手中的文书,随即打开细看起来。等他看完,一直紧皱的眉头立马松散开来。
“嚯!原来你的家眷竟是收藏在松江府华亭县。这倒是让我少费一多半的功夫。”李刚举起手中的文书,国字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闻听李刚之言,林竟紧闭的虎目猛然睁开,目眦尽裂地盯着南城千户李刚。
杀人无算的绣衣卫、南城千户李刚李大人,竟然被林竟眦裂的眼神盯出了一丝冷汗。
这时,地牢外间传来一片鞋履触地的声响。
未几,四名衣着飞鱼锦袍的探事司番子鱼贯而入,他们身后是手持佛尘的戴权,衣着一身华丽无比的金黄色飞鱼袍服,后面则紧跟着十数位的绣衣卫百户和探事司百户。
探事司与绣衣卫的飞鱼服又不尽相同,区别在于帽子和腰带,探事司官服所戴的是大圆帽,总旗以上的圆帽两侧稍微突出一点,垂下两条珠线。小旗以下的普通番子却是没有珠线。
绣衣卫则是乌纱帽,同知以上才能戴三山帽,普通校卫则是黑色飞鱼袍配银色腰带,总旗以上则是玉带,职级不同,以玉带上面的纹绣花样颜色而定。
如戴权所配最高级的是金丝莽纹玉带,他的乌沙帽两边带有帽翅,绣衣卫的腰带则是御赐的红、黄、紫三种。
一直端坐椅上的程仁见了戴权,急忙从坐位上起身,带着地牢的四人纷纷行了大礼。
“下官北司指挥使程仁,见过内相大人。”
“卑职见过内相大人。”
“免礼!”
礼毕,戴权也没有落坐,而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眼林竟,瞧见林竟传来凶悍的眼神。随即‘嗤’笑一声。
“哟,看来刑罚还是不够重呐,竟还有力气瞪人,也罢,幸好你们也没有把人给打死咯,不然咱家可是没法同万岁爷交待。咱家过来绣衣卫是替陛下传旨意的。程指挥,请接旨罢!”
程仁与一众绣衣卫听了,急忙规规矩矩地跪下。一时地牢内跪满了绣衣卫。
“传陛下口谕:着北司指挥使程仁,将人犯交于绣衣卫副千户徐北云,此案余者皆交于徐副千户。不得有误!”
“臣绣衣卫北司指挥使程仁接旨!”程仁带着一众绣衣卫磕头接旨。礼毕后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来人,给内相大人奉上茶钱,有劳内相大人特意走这一遭,下官惶恐。”程仁吩咐边上的心腹递上一张价值一千两的银票,开口陪着笑脸说道。
戴权瞥了一眼银票价值,露出菊花脸笑道:“哟,程指挥大气,咱家可不就剩下这劳碌命,替咱们的万岁爷跑跑腿递递话啥的。倒是程大人和一众绣衣卫的弟兄们辛苦了。”
戴权身后的一名探事司百户上前接过银票,随后退下。
“内相大人那里话,还望内相大人在陛下跟前,替我们北司的弟兄们多美言几句。”程仁继续陪着笑脸,一双鹰眼的锐利不再,有的只是小心翼翼。
“好说!好说!如此,那咱家就先行告辞。这人犯我就让儿郎们先行带走了。”戴权矜持一笑,手中佛尘轻轻一扬。转身出了地牢。
“内相大人慢走,有事还请寻人到北司走一趟,下官和北司兄弟们必赴汤蹈火。”程仁带着一众绣衣卫躬身相送戴内相。
先行出去的戴权闻听之后,继而发出一阵长长的笑声。
四名探事司百户随即上前解开锁着的林竟,然后押解着他出了地牢。
片刻,地牢之中只余下程仁和一众绣衣卫。
“指挥大人,这姓徐的什么来头,弟兄们忙活了十数天,昨夜大家还熬了个大夜,凭什么到手的功劳就这样被他给抢了去,这姓徐的莫不是走了戴权的门路?”南城千户李刚待外面没了声响,才压低声音不忿地问了一句。
“噤声!你莫以为探事司们的耳根子不灵乎?”
等外面守候的绣衣卫回来使了个眼神之后,北司指挥程仁才坐到椅子上,随即沉思起来。
“你下面的百户不是回报,昨儿晚上来衙里领取物资的那个王百户,不正是在隆宁坊出现的其中一人吗?何况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众番子们。谅来那人不是大人物的后代,也应该是戴权手中的得力密探!
既然是陛下发了话,那我们北司今后的重心,就转向下个月太后的万寿节罢。这次上皇特旨操办,到时候神京城必然是空前绝后。如今我们绣衣卫的注意力和人手皆要放到这边,让下面的校卫力士们打起精神,我不希望那天还会发生昨晚的事情,否则,本指挥定然严惩不怠。”
众人神情一凛,皆是轰然应喏。
只有李刚神情似乎还是不满,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
“你也不好好想想。陛下传个旨需要戴权亲自跑这一趟?显然是在警告我们绣衣卫少插手。
南边的海贸走私岂是你想的这么简单,虽说破获之后功劳无比之大,但是一不小心,便会落个粉身碎骨,别说是我这个北司指挥,就算是忠武伯赵都指挥亲自去了,誓必也会落个深陷泥潭。”
看在李刚是他心腹的份上,程仁方才提点了一二。坐到他这个位子之上,岂有看不清这里面的波诡云谲。
当下的朝堂风声鹤唳,让他堂堂绣衣卫北司指挥使都要如履薄冰。不然他何须要对那戴权毕恭毕敬的,虽然戴权对绣衣卫有监督之权。但是他的手却是没有那么容易,就能伸进绣衣卫来,毕竟忠武伯赵旭才是绣衣卫的顶头上司。
‘陛下这是心急了,一是来自太极宫里上皇的压力,二是国朝多艰国库匮乏,陛下显然是想让姓徐的,来拿南边的富户大户们开刀。
南边走私团伙和朝中大臣勋贵们的关系,指定是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这是打算将刀用完就给扔了罢。毕竟南边的大户许多都涉及到太极宫和东昌王。
看来陛下也是被逼急了,显然是想趁着国公谋犯余案,一来把朝中那些正统朝臣给清理一批。二来也是可以收缴一番财产,毕竟陛下眼下若是想亲自掌握京营,必然是需要大量银钱来拉拢或者封赏领兵大臣的。’
程仁心里的这翻话并没有说将出来。他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连他的顶头上司忠武伯,一样受到了太极宫的压力。如果不是忠武伯一根筋地、死死站在大明宫这边,程仁当下也不需要看戴权的脸色。
……
神京西城,宁荣街牌坊一处岔路口。
一座阴森的四进院子坐落在小桥边上,桥下的小溪显然已经冻了一层薄冰。
戴权带着一众探事司番子们鱼贯直入大门,最后面则是押解着林竟的四名百户番子。
四进小院大门前并没有任何的牌匾,只有孤零零的两座石狮子,面目狰狞地注视前方。
就在戴权众人进去没过多久。
王宁身穿斗牛服,带领着一众身穿飞鱼服的王府亲卫。在一名便衣番子的打头引领下进了小院。
“下官探事司百户王宁,见过内相大人。”此时的王宁一身斗牛服,腰束玉带,双手怀抱夹着一柄绣春刀,端得是威武俊俏非凡。
虽然名义上戴权是王宁的顶头顶头顶头上司,但他也只是微微躬身轻点了一下头当做见礼。
戴权对王宁的薄礼也不见生气,只是轻轻颌首回了一礼。
“王百户,这个人犯就是昨晚被绣衣卫擒拿的林竟,这些是他的卷宗和他的家属藏身之地,今儿早上万岁爷降下谕旨,特将此人从绣衣卫诏狱中提将出来,咱家就将人犯交予你了,待世子殿下南下之时,一并带将过去。此人将来或许有助世子殿下一二。”
王宁抬首瞧了一眼伤痕累累的林竟,此时的他已经被番子们披上了一件薄袄,鲜血快浸透可见。他让徐良带人交接,并让一名王府侍卫上前检查林竟的伤势,可不能让他死了,毕竟戴内相说了这人对自家世子有所帮助。
随即,王宁跟随戴权出了正厅。
戴权示意一位探事司百户将文书地契交给王宁。
“王百户,此处是陛下特批给世子在京城的官衙。这是地契请收好咯,咱家一会还要赶着回宫复旨,就先告辞了,还请王百户替我代向世子殿下问安。”
“如此,有劳内相大人,下官定将大人问候转交我家世子,大人请慢走。”王宁伸手接过文书地契。笑了笑回答戴权对世子的请安。
走到一半的戴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回转过头说了一句。
“是了,从今天起,探事司的儿郎们将会撒走,毕竟你们现在也是有官身腰牌在,以后有任何事,可以亮出腰牌。这是陛下在今儿早上嘱咐咱家的,咱家的儿郎们人手有限,未来还要着重于太后的万寿节,所以就不多放人手在世子殿下这边,还请王百户转告世子殿下一声。”
看见王宁点了点头,戴权道了句留步,带着一众探事司番子们出了小院大门。
这时,身着绣衣卫百户飞鱼服的徐忠从里间走了出来,出声问道:“王宁,那名人犯伤得够重,不过他的体量也好,换作他人早就一命呜呼了,昨晚与我们交手的那名蒙面人便就是他了罢?”
王宁细想一会,随即点头答道:“应该便是他了,徐良怎么说?那人伤势撑得起过几天南下的路程吗?”
“看来只能让他随世子的船一道南下了,他的身体禁不住快马南下,哪怕让他休养两日也不成,想来到时候世子是需要问话的。”这时身着飞鱼服的徐良走了出来,回答了王宁的问话。
徐良说完,想了想接着说:“一会让人回大药王多拿点金创药过来罢,再把大药王的医师请一个过来坐镇,我就怕金创药止不了血,有个医师坐镇也好,总不能让他死在这处。嚯,这绣衣卫的人下手倒是够狠的。”
一众人包括王宁都是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不过昨晚与那人搏击时,倒是对他的力量有所认知。如果将来有这样的人和他们喂招,也是一件幸事。可惜了,他是重犯。
场上诸人想着林竟的事情,一时沉默不语。
徐忠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率先打破沉默说了一句。
“方才那个老太监说把他们的人手给撒走了,难道大周天子,他真就这么放心我们穿这身衣服在神京城?”
徐忠虽然忠厚老实,心里没有太多的花花肠子,但他显然是对此事极为敏感的。
徐良听了,皱眉沉思了一会方才接过话头。说道:“明面上自然是没了人,暗处指定便有好几个,谅来天子眼下指着咱们世子替他打开南边的道儿,这点小权还是会让咱们世子放手施为的。
更何况,再给你一万人,难不成你就够能打进大明宫去?你当三万锦衣亲军是吃素的?”
“嘿!你说的在理,我辩不过你,历来在学堂就你爱与人辩论。”
“啥?我这是学我们世子的思维,咱们世子都说了,人要时刻地多思考一二,理不辩不清,话不辩不晓。”
如果徐北云在此,定然会给徐良一记白眼,他是这个意思?他的原话明显是:一个人如果想要思维开阔,哪么就需要多多参与和别人的辩论,这样思维逻辑才不会固我。
这时,同样身着绣衣卫百户飞鱼服的徐勇,第一时间带着人手,在这处房子四散检查了一遍,确认过地形之后方才回到了院中。还没等他停下脚步,便出声说了一句。
“这大周天子倒是大方,随手就送了个四进院子,方才我带人瞧了几遍,墙体虽高,安全方面倒是一般。到时候一些地方需要分驻明暗两哨才行。”
徐良听了‘嗤’笑一声。“世子何等人物,怎会瞧得上这处破烂院子,方才你不也是听到了,想来这也是暂时给予的官衙,可能以后会收回也不一定。”
徐忠徐勇两人听了,皆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王宁听了,哑然一笑,显然他们仨还是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家世子。
世子岂是那种吃进嘴里还能轻易吐出去的人!
哪怕是这一处破败的院子,用自家世子的话来说:别说是门了、窗边上的缝儿都没有!
这时,外面王府护卫传报,一队绣衣卫押解着两名人犯往这边过来,请王宁他们出去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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