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尽知之,犹有言谏之?
对郑璞似是相悖之论,丞相诸葛亮略作思绪,心中便有了一丝了然。
有疑惑,不过是无有出兵之念,故不曾有思罢了!
“子瑾意所指者,我知矣!”
是故,丞相亦然眉目舒展,笑颜潺潺而谓之,“兵出之处,莫若阴平氐王强端也!”
“然也!”
闻言,郑璞击节而赞,叹息出声,“璞穷十数日之思,方有所得;丞相须臾之间,便一矢中的。故可谓,璞所进之言,无异于班门弄斧,萤火灼皓月之辉耳!”
“呵呵~~~~”
轻声而笑,丞相摆了摆手,示意郑璞莫作阿谀奉承之言。
随即,又扬眉发问,“费文伟方归来数日,子瑾竟已思虑十余日。莫非子瑾早有所料,孙吴必邀我大汉出兵策应邪?”
“回丞相,璞虽小有自负之心,却不敢称有未卜先知之能。”
郑璞笑容可掬,连忙解释,说道,“璞从金堂峡归来之时,得知丞相外出署军治戎,乃闲作自思,如北伐出兵之途、关中以及陇右各方势力等。今得丞相示孙吴国书,故有感而发,非是有先见之明耳!”
“善!”
作恍然态,丞相含笑,轻谓之,“夫筹画士,未雨当绸缪,子瑾可当此谓也。”
言罢,便凭案起身,转去两侧庋具。
寻了一阵,便取出一牛皮舆图,步来几榻铺展而开,侧坐细细掂量,捋胡而思。
正好跪坐几塌侧的郑璞,探头而顾,方发现此乃雍州一带的舆图。
绘图不算精细,仅是大致划分了陇右各郡县,以及标注山川河流、关隘戍围,以及道路走向与逆魏在陇右安置羌氐部落的地点等。此图,应是驻守阳安口的马岱,以利诱羌氐部落交易战马,然后暗中遣细作探知军情而画的吧?
原来丞相为北伐计,已绸缪如此之多矣!
心中大为诧异的郑璞,不由叹服不已,对丞相谋事之谨慎与仔细的感官,再度上了一台阶。
而正细细查看舆图的丞相,对此自是不知的。
他心中正思虑着,郑璞所谏之言,遣兵策应孙吴,攻阴平氐王强端能否可行。
阴平郡,前身为广汉属国,隶属益州。
地小民寡,仅辖“阴平道、甸氐道、刚氐道”三县,世为氐人所居,时称阴平氐。安帝设属国以来,仅遣汉家官吏驻阴平城,宣汉威兴文教。【注1】
会先主刘备定蜀,欲图汉中郡。
乃先遣张飞督吴兰、雷铜,进军武都郡,围困治所下辩县;别遣马超入武都,以其于羌氐部落威信素着,召武都及阴平各部氐人共襄大事。
而先主自身亲率主力,蹑其后。
其计乃是诱汉中夏侯渊,弃阳安口险隘出兵救武都郡,而趁虚阴夺其郡也!
然,夏侯渊不中计,坚守不出。
魏武曹操得闻先主出兵,乃遣曹洪、曹休兵出关中,走陈仓道来救援。
是时,马超募得武都阴平各部氐万余人,正行于道,尚未赶至。张飞乃令吴兰督军困城,自身领本部移营于下辩县西北固山,作疑兵,欲断曹洪等援军后路。
意图拖延时间,待马超各部氐人合兵后再战。
然而,此计被曹休识破,当即领虎豹骑长驱下辩县,豕突吴兰所督。
大破之,阵斩吴兰部将任夔,解下辩之围。
张飞势穷,乃引兵与马超合,同向东去会合正攻阳安口的先主刘备。而吴兰则是引残兵,于其副将雷铜建议下,取道阴平,走景谷道归白水关。
雷铜者,本为阴平氐人也。
然,阴平氐王强端,见马超昔年败于陇右、今张飞又失利于武都,乃沿道袭杀吴兰、雷铜传其首于逆魏,又诛杀先主所置的僚佐,举广汉属国而降魏。魏武曹操乃改广汉属国为阴平郡,授强端以氐王率族人抵御蜀地。
后,夏侯渊战死,魏武曹操亲率军来争汉中。
别遣徐晃督军,以强端族人引路,取道阴平走景谷道,长驱击陈式等十余部守备的白水关。
陈式等十余部皆大溃,于马鸣阁道中跌落山崖谷底而死者无数。
待魏武曹操争汉中无果,撤兵归去。
恐先主刘备据汉中后,频频进军下辩虏民劫掠资财。
又以武都郡孤远,难以驰援,乃令武都太守杨阜徙武都之民万余户,往京兆尹、右扶风安置;迁氐人诸部往天水郡安置。
阴平氐王强端,不徙,领郡自安。
后魏武崩,雍凉两州羌胡叛乱,屡屡有之。
逆魏疲于应对,强端乃逐渐恣睢跋扈,托辞郡穷困不上贡,犹如割据。
逆魏以阴平地缘偏远,不责,亦无恩亲。
是故,郑璞谏言,出兵三五千讨阴平,哪怕逆魏得知,亦不算紧要之事。
于逆魏而言,干系关陇安危的,乃是巴蜀是否出兵武都郡。
因武都境内陈仓道可入关中、祁山道可袭陇右。
一旦被巴蜀所据,战云将密布催天来,逆魏西北疆域铁马金戈无宁日!
至于攻阴平氐王强端,逆魏是否以为巴蜀元气已复,而心生忌惮,倒也无需担忧太多。
其一,乃是先帝刘备生前,对强端尝有切齿。
谓曰:“失阴平之地及丧兵,皆贼酋强端之由也!”
只是汉中之战罢,襄樊之战再起,后又有夷陵之战,是故巴蜀不曾对强端用兵,亦让益州疆域一直缺了一隅。
今巴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想报先帝之恨,亦是情理之中。
另一,设身处地,巴蜀攻阴平,亦是为自身防御所虑。
昔年徐晃曾长驱而入,走阴平郡的景谷道袭白水关,从中折断蜀地与汉中郡的联系,巴蜀自然记忆犹新。
亦然,会想亡羊补牢。
如若别遣偏师,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击败阴平氐王强端,应不难吧?
且,击败而不据其地,仅虏其战马牛羊、粮秣资财而归,再据景谷道修筑关隘戍围,作守备之势,应不会对逆魏打草惊蛇吧?
垂眉捋胡而思的丞相,心中悄然自问。
嗯........
今辅元弼与王子均等人,尚在南中讨余叛,北伐还须两三年筹谋之功。
哪怕,攻阴平让逆魏有所警觉,我大汉再蛰伏两三年的时间,应也尽数化去了。
心有所决断的丞相,睁眸起身,小心将舆图收起。
“子瑾今所言,颇有可取之处。”
再度入坐后,方目视郑璞而笑,“不过,孙吴若发兵伐逆魏,尚在数月之后。我大汉是否出兵,是时且看形势如何再作定论吧。”
且观形势如何,自然是看逆魏有无再伐孙吴,抑或者孙吴乃是想攻荆北或寿春合肥。
毕竟,逆魏南线统帅,都督荆州兵事的夏侯尚归雒阳养病、似是命不久矣的军情,不仅孙吴遣细作探知,丞相亦有所关注的。
而夏侯尚若是病故,必然干系到逆魏庙堂决策。
且静观之,再作定论也好。
果然,谨慎如丞相,推崇谋定而动,事事皆稳如太山。
郑璞听罢,不由心赞一声,亦连忙颔首称是。
随即,又大礼而拜,朗声请命,“丞相,若他日如今所言,遣偏师击阴平贼强端,璞虽不才,亦敢斗胆请命,领军而往!”
“呵呵,子瑾莫是,心有慕于那毛遂耶?”
不出意外,郑璞甫一话落,丞相便冁然而笑,还打趣了句。
或许,丞相自身亦没有发现,源于郑璞谏言屡屡有裨益,以及所彰显出来的才学,让他对郑璞态度,已然隐隐类同于马谡了吧。
趣言笑罢,丞相才敛容,“他日之事,子瑾先不必争之。嗯,先前所徙的獠人部落,胡伟度已大致编户授田毕,绍先与义弘不日将率兵归来成都,子瑾以后多留意兵事吧。”
咦?
此言是说.......
若我能将本部兵卒操练得当,届时便有机会率军攻阴平?
对于丞相没有当即应下,却又隐隐透出勉励的口风,让郑璞遐想联翩。
亦不敢再争,连忙拱手作礼。
“诺。璞领命。”
而此时的丞相,似是已不支困倦之色,正以肘撑案几,阖目轻揉着鼻根。
听闻,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告退。
郑璞见状,不敢再多扰,轻轻起身,小趋步缓缓而退。
待退到门扉,将转身而去时,又忍不住轻声说道,“丞相,北伐非一日之功,还请丞相为国多惜身,努力加餐。”
说罢,不等丞相回复,便推门而出。
亦让丞相闻言,手中动作一顿。
略略睁目,看他轻轻掩门的举动,不由嘴角微微泛起弧度。
似是,类似的话语,幼常亦有言过吧?
思至此,丞相倏然敛容,从案几后寻出两份述表,逐一展铺于案几之上。
随即,眉目间,便有一丝忧思缱绻流连,久久无法抹去。
两份述表,分别为马谡与魏延所禀。
所叙之事大体相同,皆是近几月汉中郡画田、士卒演武操练、各类物资调度等等。
然而,言辞却迥然不同。
马谡的述表,隐隐有所抱怨,声称自身被掣肘,许多事务无法如臂使指。而魏延的述表,则是直白得多,直接指摘马谡不谙军中事务,常有不妥之举。
其实于丞相心中,看罢哪还会不明之处?
无非他们二人,性情不契罢了!
马谡少有异名,心中颇自负才学,性情与行事皆锋芒毕露。
于成都之时,便隐隐有人私言诽议。
而魏延乃先帝刘备部曲出身,鞍前马后,咸有辛劳。
每战争先,不惜性命,登锋履刃唯恐为他人后,亦建功无数。
汉中之战后,被先帝力排众议,拜为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倚为国之藩篱。但为人自矜且桀骜,能善待士卒,却不屑儒生学士,颇类同于昔日的关侯。
二人如此性情,放在一起共事,矛盾顿生亦在所难免。
对此,丞相心中早有意料,却仍旧有一丝失望。
非是对魏延,乃是对马谡。
是也,乃马谡!
盖因丞相对马谡深器异之,所期极高。
常将其视为可继己之后,成为扛起光复汉室旌旗的人!
执国者,当有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胸襟。
然而,马谡不过与魏延共事数月,却是已经在岁末述表中,隐隐有所指摘了。
魏文长乃干城之将,被先帝倚为国之藩篱的股肱!
为何幼常不能尊其才,与睦之?
莫非,以幼常之智,竟不知被我遣去汉中任事之意耶?
尚有子瑾,年齿轻轻便有谋善断,且颇能得士卒之心,牂牁之战已有将略崭露头角。
假以时日,似是可继法孝直筹画之能,亦或许能续关侯督率一方之才。
然而,此子性情亦刚愎、狠戾,竟兼得法孝直与关侯之短!
既似得其长,却又兼得其短,为何不能两全邪!
定国性情倒是颇佳,且有其父之能而无其父之短,但奇谋策算却不如子瑾多矣。
莫非,上苍所眷之奇才者,皆不忘赋予桎梏乎!
可恨兮~~~
亦可悲哉!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大汉也!
昔日我大汉隽才,犹如过江之鲫,济济一堂,却皆以高才早世!
今唯剩寥寥数人,又皆有弊短!
唉.......
心中一记深深的叹息。
满目疲倦,隐隐有几分心力憔悴的丞相,缓缓将两份述表收起。
又微微摇头,方步来几榻,卷衣而卧。
近一月,奔波于各郡县军营,他白昼观兵演武、幕夜署朝政之事,一日得憩眠的时间,仅仅两个时辰。
且常有减时,不曾有过之。
只是,今好不容易可得休憩片刻,明明困乏异常,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那缕忧思太会纠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辗转反侧之际,让木榻不时吱吱作响,不绝于耳。
或许,唯有这张见证过丞相无数次挑灯夜战、夙夜忧叹的木榻,方能明白他心中的无奈,因而心生怜悯,努力发出声响来共鸣一二吧?
....................................................
日暮时分。
结束今日署事的郑璞,步出丞相府,安步当车而归。
近数日,又是风雪连绵不休,触目所及,尽是银装素裹。
似是,近些年冬日的严寒,年赛一年。
虽未曾有闻,黎庶百姓冻毙之说,但大雪压塌房屋草庐之事,却常有之。
巴蜀之地,尚且算好的。
听闻逆魏所据的雍凉两州,近些年频频有羌胡部落聚众而叛,便是冬日大寒使牛羊冻毙无数,无力承担赋税之故。
就是不知,届时我大汉率军北伐,此些羌胡会不会群起来附?
思至此,郑璞不由又想起了,今日与丞相的坐论。
之前在署屋内侃侃而谈,今被寒风夹雪一吹,方感觉自己请命率军攻阴平,有些过于冒失了。
若往好处想,乃是一腔报国的赤诚之心。
但往龌龊里去,却是贪功慕权,汲汲营营之徒也!
所幸,丞相无有责。
就是不知,心中会对我如何作想?
倏然止步,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看它在手心温度中慢慢消融。
行事素来果决的郑璞,竟生出一缕患得患失来。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阵朔风,裹着雪花呼啸袭来,糊了他浑身。
无数小雪粒从衣领钻入,雀跃且欢快的在肌肤上肆意撒野,让满身汗毛激灵竖立。
罢了!
事已然,何必多思而自扰!
郑璞心中愤愤的咒骂一声,连忙疾步往城西小宅而归。
待及家,兼门房的扈从郑乙,连忙启门迎入,拿起打理衣裳的小笤帚,帮郑璞扫去一身雪花。“家主总算归来了。”
手上动作迅捷,嘴上亦不慢,音容颇为欣喜,“未时刚过,句录事便携妻过屋来访,见家主未归,便辞别而去。但留言说,他在家中设宴,让家主归来后往赴。”
孝兴竟归来成都了?!
甫一听闻,郑璞便喜上眉梢。
旋即,又诧异不已:孝兴何时在成都置下宅院了?
亦连忙催声而问,“孝兴留下的地址在何处?”
扈从郑乙露齿一笑,“回家主,就在隔墙之屋,原先柳司马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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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后汉书·百官五》有云:凡县主蛮夷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