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当天狼军伴随着鼓点开始像一座黑色的大山一般压过来的时候,孙朴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不该把仆从军放在最前方的。
本来这是辽军现在作战的一种常态。
利用仆从军先与对手纠缠,然后再双方相峙之时,辽军主力或从侧翼,或绕后突击,基本上一次攻击,便能将对手彻底打垮。
但这需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那就是仆从军能与对手形成一个对峙局面,那怕是短暂的相峙也足以辽军完成侧击或者绕后。
这些仆从军,基本上都是改编过来的原宋军禁军,论起战斗力来,其实也不算差,特别是现在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价值,作战更是勇勐,与传闻之中的那种孱弱,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这件事,还曾经一度让孙朴很是困绕。
为什么以前这些宋军跟辽军作战的时候,显得很脆弱,但在与他们自己人作战的时候,却又显得无比勇勐了呢!
真正是让人感叹。
但今天,孙朴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这些仆从军的勇勐,也只不过是建立在同档次的敌人身上的。
当他们的敌人比他们强大的太多的时候,他们的崩溃,当真能在一眨眼之间就能完成。
这些仆从军的装备并不差,东京以及京畿周边的禁军,向来都是整个大宋军队装备最好的军队,这也是赵宋皇室强干弱枝的一个最具体的表现。
河北边军之所以强,那完全就是在数十上百年与辽人不间断的战斗之中被生生逼出来的。
伴随着神臂弩的啸叫之声,仆从军率先射击。
孙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因为距离还稍微远了一些。
神臂弩的巨大杀伤,在八十步之内是最强的,在这个距离之上,便是铁甲,也能被神臂弩轻易破开,即便不能致命了,但也能让中箭之上战斗大减。
五十步之内,那就要命了。
但现在,还在百步开外。
孙朴知道,仆从军看到敌人的威势之后,怕了。
别说是最前方的那些仆从军,便是他在后方,也能够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压力。
进击的天狼军手中的长刀齐齐举起,在空中不断地搅动,大部分的箭失,就这样被击落,少量的钻进去的羽箭,造成的损失微乎其乎。
仔细观察的孙朴,能清晰地看见,前方仆从军这一轮齐射,没有对对方造成任何的困挠。
当第一个方阵走过,因为受伤而被留下来的对手,要么互相搀扶,要么自己独立地向着两边挪开,有一个大概是死了,他的两个同伴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拖着他往一边走,能看到殷红的血迹留在了那人被拖行之后的道路之上。
但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神臂弩威力是大,但是他上弦也麻烦。
很少有人能单凭手臂之力替神臂弩上弦,这便使得一次射击之后,他们必须停下来重新为神臂弩上弦。
在激烈的对攻战之中,利用这种强力的弓箭的攻击,其实就那么一到两次的机会,然后双方搅到了一起,便再也没有大规模地覆盖射击的机会了。
仆从军们生生地浪费了一次。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然后孙朴便看到了对方的射击。
数百把神臂弩同时射击的发出的那嗡的一声响,凑到了一齐便足以慑魂惊魄了。
六十步上,神臂弩巨大的破坏性显露无遗。
几乎是在弦响的同时,孙朴就看到了仆从军的第一个方阵被扫空了一大片。
但这些损失都不足以让孙朴震惊,战场上的死伤,对于他们这样的将领来说,司空见惯,他们考虑的战场态势而不是伤亡人数。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孙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到了天狼军的弩兵们上弦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完成了。
当然,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而是前后两排的士兵相互配合,两人为一柄神臂弩上弦。
他们甚至都没有丝毫的停顿,便行云流水一般地完成了重新为神臂弩上弦的过程。
然后接下来的第二轮,他们抬高了射击的角度,他们的目标,是仆从军中的弩手们。
而此刻,仆从军中的弩手们,刚刚好重新为神臂弩上好弦,从地上站起来,正想进行第二轮射击。
但是,敌人的弩箭却是抢先一步,从他们的头顶落了下来。
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射营的士卒的盔甲,比起野战兵的盔甲可是差了太多。
这一下落在后手,顿时便损失惨重。
“厉害,还能这样上弦!”孙朴身边,传来了一名将领的惊呼之声。
“的确厉害。”孙朴知道,想要如此流畅地完成这样的上弦,没有平常成千上万次的练习是根本完不成的。
而这里头隐藏着的巨大的成本,只怕一般人还根本想象不到。
神臂弩设计精巧,威力巨大,但武器愈是精巧,其损坏的概率便愈大,往往一个小小的部件的损坏,便会让一柄神臂弩失去作用。
完成这样大的训练,都不知对面的敌人用坏了多少把弩。
作为商人家庭础身的孙朴,对于成本还是相当敏感的。
而这,也代表着敌人的强大。
这支部队,与自己以前见过的宋军完全不一样。
然后,他便真正见识到了这支军了的不一样。
两边第一锋失正面对冲。
与其说是对冲,还不如说是对方撞了过来。
因为在第一轮的远程交锋之后,己方仆从军已经停了下来,在着急忙慌地整理队形,被射死射伤的人太多,队伍到处都出现了空白,必须重新把军阵排列整齐才行。
仆从军将领的反应,让孙朴也无话可说。
这就是标准流程。
然而敌人上来的太快了。
敌人的队形丝毫没有乱。
那愈来愈密集的鼓点,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敲在了孙朴的心坎之上。
队伍的最前面,是十余名将领。
统制,营将,队将都在队伍的最前面。
在他们的身后,则是横二十五竖二十的方阵。
队伍行进如此之快,他们的方阵却还是整整齐齐,丝毫不乱。
这看着很好看,但在这里头的难处,不是亲身经历的人,根本就无法体会这里头的难处。
更别说这还是战斗之中了。
“要糟!”孙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厉声呼喝:“准备作战。”
在他身后,数千属珊军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待会败军下来要是冲撞本阵,立即射杀。”孙朴低声对身边的将领道。
“明白!”左右两边将领心领神会,齐齐纵马离开。
果然,就是一个交手,仆从军瞬间便崩溃了。
交锋的双方,连队列队形都差不多一样,他们的将领,也都是从小便深受宋国军队的科班教育,宋国步兵独步天下,怎么练怎么打其实都差相彷佛。
但一样教的,一样学的,一上了战场,表现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第一个仆从军方阵被击垮,紧接着便是抵抗力很弱的射声营,然后仆从军的骨溃便如同雪崩一般展开了,一个接着一个。
到最后,还没有受到攻击的那些仆从军,竟然也开始逃。
孙朴的脸色很难看。
“告诉他们,在我们身后列阵,重新整军,准将随后攻击,要是敢跑,队将以上,统统斩杀!”孙朴厉声道。
“是!”传领兵们纵马飞奔而去。
“属珊军,前进!”孙朴举起了手中长枪。
“向前,向前!”属珊军数个战营,缓缓向前移动。
王柱一刀将身前一个狼狈逃窜的敌人斩为了两断,却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两脚开立,将血淋淋的大刀往地上一拄,稳稳地站住。
他的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将领们站了过来,与他站成了一排。
而以他们为线,在他们的身后,天狼军的数个战营集结到了一起,不再是五百人一个的战阵,而是组成了一个统一的战阵。
一辆一辆的弩车,被从队伍的正中间推了出来。
一台弩车,一次能射出九支弩箭。
蹄声隆隆,属珊军果然是首先以骑兵冲击对手。
只是孙朴完全没有想到,刚刚还看着略显散乱的宋军,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重新完成了军阵的组建,而且还是一个数千人的大阵。
列阵不战。
即便是骑兵,面对着这样的一个步军方阵,能做的事情,也是照样有限。
怎么能这样快?
为什么会这样快?
孙朴有些抓狂了。
宋军完成了军阵的组建,而他冲出去的骑兵,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第一时间收回来了,他们,必然会要面临对手惨烈的打击。
“混帐!”孙朴怒吼起来。
接下来,他便听到了强弩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啸叫之声。
天狼军的弩兵们挥舞着手里的铁槌,一槌砸在机括之上,然后那九连珠的弩箭,便开始了一枚接着一枚的射击。
每一枚,都足以让一匹狂奔而来的战马当场倒毙。
侥幸有骑兵冲了过去,但迎接他们的却是凛冽的战刀。
战马也是有灵性的,当看到数柄大刀迎头噼来的同时,他们也会下意识的躲避,但这样的躲避,只会让他们更快地迎来死亡。
伤亡让孙朴怒火中烧。
自从属珊军重新组建整编以来,他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一连串的命令下去,略显慌乱的属珊军开始重新整顿队形,组织攻势。
属珊军以前是典型的辽军精锐模式,以骑兵为主,当然,与皮室军相比起来,那时候的属珊军的战斗力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自从秦敏接手之后,整个属珊军在皇后萧绰源源不断地投入之下,在秦敏夜以继日的整顿编练之下,这支皇后亲军的变化,让整个辽国为之震惊。
他们继承了过去属珊军的骑兵战斗力,同时又大力发展步卒。
秦敏出自河北边军,秦家更是边军将领世家,对于步兵的战斗方式方法,几乎便要登峰造极了,在秦敏的打造之下,属珊军的战斗力,在辽国已经隐隐有凌驾于皮室军之上了。
因为相比起皮室军,属珊军的花费,要更便宜。
同样的付出,可以练出几乎一倍于皮室军的数量而且战斗力相当,可以想象,现在属珊军在辽国的地位了。
秦敏之所以变成了耶律敏,原因便在此处了。
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后的人。
“妙极!”看到属珊军变阵的王柱却是喜形于色。
他们来援求襄樊,自然是对这里的敌人有极其详细的了解,仆从军不在他们的眼中,唯一的敌人便是属珊军。
如何打属珊军,是王柱与范一飞反复研究的内容。
眼下属珊军与己方死死纠缠在了一起,这可便让天武军来了机会。
而那些刚刚被天狼军打垮的仆从军正在重新整队,准备支援属珊军。
而彻底击败属珊军的开关,也还在这些仆从军的身上。
“给天武军发信号。”王柱在带血的长刀在一具敌人的尸体之上重新擦得雪亮,抬起头来,笑咪咪地对身边的人道。
不不不三声响,从金属铜子中冲天而起三枚烟花弹,在蔚蓝的天空中炸出了三张笑脸。
三个胖子的笑脸儿。
孙朴抬头看着那三张笑脸在空中缓缓消失,一股不详的感觉在心里浮上。
“派出斥候,往东南方向给我再前探三十里!”他吼道。
其实用不着三十里,范一飞的天武军,离这里,不过十里路。
当看到那三张笑呵呵的胖脸在空中升起的时候,范一飞从地上一跃而起。
“天武军,出发!”
三千天武军,如勐虎出柙,向着鹿山门狂奔而去。
江面之上,上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正自逆流而上,向着赤滩圃方向驶去,队伍的正中间,一艘三层的楼船的船头,刘整大马金刀的坐在最高处,在这个位置,他可以环视着他的整个部队,这是他的王国,也是他的实力所在。
三千里汉江,他刘整就是这汉江之上的王。
环眼四顾,那里看得着一个对手?
荆湖路的江家?
只不过是一群目光短浅的家伙而已,钱财蒙住了他们的眼睛,把一支好好的水师,活生生地给遭践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