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多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村民把他们当成了里正认识的人,而里正把他们当成了村里人的亲戚,经过看热闹的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吃瓜讨论,整个事情在李弘面前逐渐清晰起来。
起因来自于交税,如今的李唐在税收方面继承隋制,是为租庸调。
在均田制的基础上,每丁每年要向国家交纳粟二石,称做租;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称做调;服徭役二十天,闰年加二日,是为正役,国家若不需要其服役,则每丁可按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交足二十天的数额以代役,称做庸。
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从时代的角度而言,是一种很优秀的制度。
理论上说,只要官府能分给百姓足够的土地,租庸调绝对称不上繁重。但世间若是所有事都能像事先所设想地那般运行,也就不叫人世间了。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无地的夫妻,只能受雇于他人,每日也只能赚个温饱,家里几乎从来没见过余粮。时值正月,不说衣衫褴褛,丈夫的肚皮都漏了出来,连双草鞋都无,竟然还是赤脚在地。
没有田地,地租是可以免了,但庸调可不行,家中丈夫若是去服力役,只怕还没回来家中妻儿就要饿死了。
往年这对夫妻还借过债用来交税,但这债又还不上,去年索性直接摆烂了。
去年里正和村头过来追索租庸调,最后双方竟打了起来,里正与村头遂把这家丈夫带到县城,县令下令打了一顿才将其放回来。
对于这家人来说,打都打过了,那庸调自然就不用交了,况且也没得交,但里正如何能愿意?
看到这,李弘想了想,对阎庄说道:“把那里正喊来,我问上一问。”
里正从村头那里才知道来了陌乡人,他原以为是哪家商户的孩子出来玩,本来还想着弄些油水花花,但当他靠近李弘时,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身边这么些个精干的汉子,哪里是一般商户养得起的。
待等到阎庄一开口,他瞬间收了所有小心思。原来阎庄派去喊本村里正的人说的是本地话,但阎庄说的可以正儿八经的关中官话,圣驾到来,他作为里正也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想过关中来的贵人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
里正见众人隐隐以李弘这个年纪最小的为首,心中更是谨慎,小心翼翼地朝着李弘行了个叉手礼,道:“五里乡里正蔡全拜见郎君,请恕全无礼,不知郎君喊在某所为何事?”
李弘倒也没想一直扮商人,他身边出来个别几个会本地话的,其余人人一口官话,骗得过谁?他直接问道:“你是既然是本村里正,当知道这庸调八月起收,九月乃止。而地租便是因地域不同,十一月也该装车入库了,如今已是正月,如何补得上去岁的租庸调?”
里正属于官府编制内的吏,蔡全倒也听得懂官话,答道:“郎君不知我等收税之人的苦楚,明府(县令)按着户籍将各乡应收的租庸调交于我等之手,若是有人少交了,便只能由我等补上,某家也不宽裕,何以能填了这亏空?”
李弘点点头,合着里正蔡全今日不是来催税的,而是来要账的。
“我且问你,在你们乡里,此类交不上税的多不多?”
蔡全一愣,忙不迭地道:“哪有许多,不过凤毛麟角罢了,郎君看看,这村里其他人可都是交齐了的。”
正在这时,李弘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呼喊,又遣人去问了,才知道是那户人家的妻子听到外面好像没什么动静了,出声询问什么情况。
“可是身体有恙?”李弘问。
回禀的人犹豫了一下,答道:“应当是家中过冬衣物不足,现在那家男人将衣服传出来了,婆娘只能躲在被子里不敢出门。”
李弘重重地看了他一眼,隐约记得这个人似乎叫燕小乙,默默将他记在了心里,吩咐道:“小乙,你去把那家男人请来。”
燕小乙欣然而去。
“我听闻说那户人家没有田地,难道是成丁时没有授田?”李弘疑惑,难道这年头山东的田比关中还稀缺不成?
蔡全作思索状:“当然是分过田的,只是这田怎么没的……郎君看那王阿黑混不吝的样子,嘴里没一句真话,谁知是怎么挥霍完的,指不定是赌输了。”
李弘的余光瞥到阎庄正微微摇头,显然不认为蔡全说的便是真话。
不多时,燕小乙将王阿黑带到,近距离更能看出王阿黑家境的窘迫,一阵冷风吹过,王阿黑止不住一阵颤抖。
李弘坐在驴车上,往车后一看,李敬业及时地掏出了一套麻布外衫,虽然谈不上有多保暖,至少比没有强。
王阿黑接过后连忙称谢。
“先别急着谢,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如实回答,我多送你几件也未尝不可。”
两边的话有相似之处,又有燕小乙在旁边裨补阙漏,不至于说是鸡同鸭讲。
王阿黑偷偷看了眼蔡全,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李敬业当即下车将蔡全带到了别处,留下阎庄陪着。
“不用担心,今日不论你说什么,你们村的里正都不会知道。而且,我能送你的也不止几件麻衣,你只需如实答话即可。”见王阿黑明显意动,李弘问道,“我瞧着你应当过了二十,官府有没有按照律法给你分地?”
王阿黑看着远去的蔡全,周边也没有村人,心中念着李弘口中的赏赐,当下不再犹豫,答道:“确实分了地,只不过契书刚立下,就被债主取走抵债了。”
“永业田和口分田都被拿走了?”
均田制下,官府分的永业田才是私产,而口分田是要在人死后收回的,虽然在实际执行中口分田的收回向来是地方施政的一大难点。
口分田的性质决定了在法律上它是不能买卖的,但实际上,就如同不同阶级穿服饰的颜色一样,朝廷也曾几次三番下旨禁止买卖口分田,众所周知,越是经常禁止的,越说明禁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