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柔来到大槐树下时,铁匠村众人已全部聚集于此。
站在人群中央的,是刘铁荣的长子刘统。
刘统是大伙儿默认的下一代族长。
这几年,族里包括抵御盗匪在内的大小事务,基本都是由刘统主持,颇得众人信服。
刘统正准备安排大伙儿分头寻人,却看到自家小妹刘阿柔径直挤了进来。
“大哥,小雀儿也不见了,昨天一天都没见到人影!”刘阿柔焦声说道。
又一个人不见了?听闻此言,场内众人顿时哄的议论开来。
看着众人有些慌乱的神情,刘统双手下压,众人很快便安静下来,齐齐看向刘统。
却见刘统哈哈一笑道:“大家不用担心,这俩臭小子,没准又跑哪儿挖宝去了。”
听到刘统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想到,过去一年多,刘莫吴缺二人可谓是一对活宝。
俩人不是钻到山里便是潜入水中,折腾半天,却只是为了寻找一些叫不上名的石头木块等。
于是马上便有人接声道:“他俩不会又被大水冲到其他村儿里去了吧。”
众人顿时大笑起来。
某次雨后,刘莫带着吴缺在渭水中寻摸什么东西,结果被上游突然涌来的大水冲到数里地外的下游村子。好在人没什么大碍,不过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现场微绷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好了,大家还按之前的小队,分头行动,有什么发现就来这里敲钟。”刘统很快便将众人安排妥当,又转头对一旁的汉子说道:“老四,你带几个人去其他几个村也问问。”
看到大家三三两两四散而去寻人,刘阿柔虽觉得哪里不妥,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咱爹呢?”刘阿柔回过神儿来,方才发现没看到刘铁荣的身影。
“应该还在阿莫的窑洞那儿。”刘统安慰道:“小妹不用担心,这俩臭小子指不定又跑哪儿去野了,等找到后你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我去窑洞那儿看看。”刘阿柔并未多言,转身朝窑洞方向走去。
刘统摇头苦笑了下,自家小妹这急性子,简直跟老爹刘铁荣一个模子印出来,希望待会儿俩人别又掐起来了。
刘阿柔脚下步伐飞快,脑海中却反复回想着最近吴缺说过的话,想要找出点线索。
记得月前有次晚饭时,吴缺说道,刘莫要为他铸一根新铁棍。
当时刘阿柔还纳闷,怎么又要打一根新的,之前那根铁棍不才用了一个月吗?
吴缺一脸神秘道,三表哥刘莫最近又有了些新想法,准备再铸一根试试。
刘阿柔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的三侄子刘莫是个一心沉迷于炼铁的怪人——除了脾气性格古怪,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炼出来的东西着实也有些奇怪。
别人学炼铁,要么炼制出铁器农具,要么炼制一些刀枪棍棒,这也是族里的主要财源。
然而自小就跟着祖父刘铁荣学艺的刘莫,却总爱炼制一些奇形怪状的铁疙瘩。
真正成为村里人笑谈的,则是刘莫在炼制铁疙瘩时,还炸炉了。
在第三次炸炉后,刘铁荣看着差点小命不保的嫡传孙子,随手捡起一块儿散落在地上的碎铁疙瘩,眉头紧锁。
待刘莫刚恢复过来,刘铁荣就将铁石山下那间废弃已久的窑洞拨给了刘莫。
村里人私下议论说,这是因为族长对这个不成器的孙子眼不见心不烦。把他扔到山脚下这种偏僻角落,万一再炸炉,也免得伤及无辜。
不过刘阿柔自己却不这么看。
只有极少数人还记得,山脚下这个窑洞,是刘铁荣年轻时为了自己琢磨炼铁专门开辟的。
但真正令刘阿柔关注到这个古怪侄子的,是吴缺竟然和一向孤僻寡言的刘莫热乎了起来。
吴缺自小便跟着众兄弟一起学习棍法。不曾想这小子在习武上颇有天赋,十岁时就能舞动大人们用的铁棍。
吴缺一直想要一根像几个舅舅手里那样的精铁棍。在他看来,寻常铁棍不仅轻,而且脆——在吴缺的暴力劈杀下,愣是断掉了好几根粗铁棍。
只是这些年为了抵御盗匪,族中品质好一些的碎铁矿石,都优先用于给族里壮丁锻造铁棍铁甲等兵器。毕竟一件趁手的兵器,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命。
加上铁匠村也就刘铁荣等少数几个铁匠手艺还不错,有一定的可能炼出精铁。也因此,即使刘铁荣着实喜欢这个外孙,一时间也没办法挪用紧张的资源给一个娃娃炼一根精铁棍。
虽然看着几位舅舅的精铁棍眼馋,但吴缺也知趣地并没有讨要,只是时不时地求来耍耍。
有一次,刘铁荣看到吴缺毫不费劲地将一根重达五十斤的精铁棍舞的呼呼生风时,突然跟吴缺说道:“你去找你三哥,让他给你炼一根铁棍。”
吴缺将信将疑地来到刘莫的窑洞。
平日里吴缺大多都跟外公家的几个兄弟们厮混在一起玩耍,但对于这个深居简出、寡言少语的三表哥刘莫,却着实有些陌生。
且不说没怎么跟刘莫说过话,仅他那些远近闻名的炸炉等故事……吴缺突然有些怀疑,外公是不是在捉弄自己。
听到吴缺的来意后,刘莫倒是很干脆地应下了,让吴缺两天后来找他。
吴缺安慰自己,记得母亲曾提起过,外公在刘莫学炼铁没多久,就跟家里人说,刘莫以后有成为族里最优秀铁匠的潜力。
虽然村里人说刘莫学废了,但以外公毒辣的眼光,又怎会看走眼。
当吴缺再次来到刘莫的窑洞,刘莫指了指模槽里的铁棍,示意吴缺试试看。
看着地上灰不溜秋、表面肉眼可见粗糙的铁棍,吴缺第一反应是,这看起来还不如自己之前那根寻常铁棍卖相好……
不过当吴缺伸手拎起铁棍时,顿时又惊又喜——这铁棍的重量,竟不输舅舅的精铁棍!
棍身粗糙的手感,在吴缺眼中,仿佛也柔滑了许多。
来到洞外,吴缺兴奋地将铁棍舞成一团灰影,好一会儿方才停下来,却看到站在一旁的刘莫眉头轻锁。
吴缺只道是没及时道谢令刘莫不悦,却听刘莫摇头道:“不对,不对,这棍炼的有问题。”
吴缺以为刘莫说的是自己棍法练得不对,刘莫却紧接着说道:“你每到最后一式快速抖棍时,这棍身的晃动便有些不稳。”
对于刘莫的说法,吴缺没有什么明显感觉。
“我见过大哥练棍,他挥棍时就稳得多。虽然是因为大哥功底扎实,但也离不开他手中铁棍品质更高。”刘莫说起自己最爱的炼铁,一改平日里的寡言少语:“应该是铁棍内部的杂质还是处理的不均匀。”
刘莫口中的大哥,正是刘铁荣的长孙刘封。
在吴缺之前,刘封是族里最有练棍天赋的年轻人,因此被刘铁荣借着当年的一点关系,送去了天下第一大寺雍和寺外门修行了数年,是吴缺这些小家伙的偶像。
虽然对自己的棍法颇为自信,但以大表哥刘封为参照,刘莫自然是信服的。
“不行,我得再琢磨琢磨,再琢磨琢磨……”刘莫自顾自地朝洞里走去。
没几天,刘莫竟主动让小妹刘小丫唤来吴缺。当时刘阿柔心中好奇,也跟着来了一趟窑洞。
没想到见到刘莫,刘阿柔和吴缺二人都惊呆了。
眼前的刘莫,头发如同鸟窝一般,脸上沾着灰黑炭渣,双眼布满了血丝。
吴缺第一反应便是,难道刘莫又炸炉了?
未待二人开口,刘莫直接示意吴缺试试模槽里的新铁棍。
新铁棍表面依然如上次那般粗糙,但颜色似乎乌黑了些。
吴缺迫不及待地拿起铁棍,仅从手感来看,这棍身粗细未变,但对比起来竟重了十斤有余!
吴缺兴奋地跑到洞外挥舞起来,很快就感受到了差别所在。
新铁棍虽然挥舞起来有些吃力,但确实更稳重。
吴缺满脸欢喜,一回头,却正好看到刘莫咧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然后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还好一旁的刘阿柔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仔细看去,发现刘莫只是困乏到极致,睡着了……
自此以后,吴缺便和这位一心痴迷于铸造的三表哥刘莫越走越近。
而刘莫似乎也对这位小表弟颇为上心,每个月都要给他新铸一根铁棍。
刘阿柔边走边回忆时,路过村子中央一个拐角处,隐隐听到前面传来几个妇女说话的声音。
“哎,你们说刘莫这俩小子到底跑哪儿去了?”
“该不会跟老七一样,被什么人抓走了吧。”
“听我家当家的说,山北边那个炭匠村,这几年莫名其妙地已经丢了好几个人了。”
“你说孩子都不见了,也不见老吴家那个窝囊货的人影。”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阿柔怎么想的,当年十里八村的小伙子哪个不想娶她,结果她硬是跟她爹置气,竟然嫁到了河对岸去。”
“就是,一个大男人啥本事没有,整天描描画画,没个正经营生,连田地都不会料理,也难怪他们老吴家……”
这个妇女正要接着说些什么,身边的人拽了拽她胳膊,一回头,便看到怒目而视的刘阿柔。
“那个……阿柔……我们也去帮忙找找孩子去……”其中一个妇女打了个哈哈,便赶紧拉着其他二人落荒而逃。
刘阿柔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轻哼了一声。
若是按自己年轻时候的脾气,定不会轻饶这些爱嚼舌根的妇人。
思量间,刘阿柔脚下步伐再次加快,很快便来到刘莫的窑洞口。
朝窑洞里看去,只见刘铁荣独自坐在门口的木桌前抽着旱烟袋微微出神。
“爹。”刘阿柔再也无法掩饰焦虑:“小雀儿也不见了。”
刘铁荣一怔,并未接话,而是转口问道:“吴金刚呢?”
“前天去了山北的木匠村,今晚才能回来。您又不是不知道,到这个季节他得去各个村祠堂走一圈。”
“哼,跟他那不靠谱的爹一样,不知道什么当紧。”刘铁荣刚准备要骂上两句,一抬头便看到自己女儿怒目圆瞪。
刘铁荣在心中愤懑了声“女生外向”,却没敢当面说出来,轻叹了口气道:“跟我来。”说着便站起身来,朝着窑洞深处走去。
刘阿柔不明所以,也跟了过去。
只见刘铁荣绕过炼炉,来到窑洞最里面的墙边,一把拽下了墙上挂着的一张草席。
一道黑漆漆的裂缝,如同刀疤一般,赫然出现在墙上,不知通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