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742年,长安。
昔日的少年如今已初显一丝沧桑,曾经光滑的下巴也悄然间蓄起了胡须,岁月使他的样貌日渐衰老,年少时的锐气却丝毫未减。早闻长安有“夜光城”之名,不曾想到竟繁华至此。路边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远处的酒楼歌舞升平,这让来自昌隆的男人颇觉欣喜。这是他第一次奉诏入都,也必将是他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先生,前面就是太和殿,烦请先生下马步行。”门帘外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声。
“喏。”男人回过神来,轻挑帷幔,踮起脚尖,缓缓走下车。繁华的长安城扑面而来,远处的太和殿高耸入云,硕大的晶石散发出磅礴而又刺眼的光柱,直通天际,仿佛能使日月黯然失色。
“先生,请随卑职向前走。”小太监的语气加重了几分。男人忙转过身,眼里满是歉意,他可不想入京的第一步就惹事。即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得罪了恐怕日后也不会好过。
“他终于来了。”
不远处的小巷中,两人隐没在阴影中,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浑身漆黑的斗篷让他们与黑暗融为一体,唯一惹眼的仅是一只悬浮在空中的宫灯。那宫灯通体暗红,灯芯则是一朵盛开的红莲,散发着阵阵摇曳的暗淡火光。
“哼,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身形略短的男人沉沉开口,宫灯映在他的脸上,深邃的眸子闪出一道寒光。
“别那么严肃,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想去看看吗”说话者身材高挑,银白色的长发零散的披在肩上,既似月光,又如苍茫。一双血红色的瞳孔让人生寒,看似懒洋洋的语气中饱含着戏虐,一副欠扁却又让人无可奈何的讨厌模样。
“无聊。”男人将头转向一边,脸却不自觉的红了。
看到了对方的窘态,血瞳止不住的放声大笑,随即又恢复了原态。
“我们也该走了。”话音未落,宫灯中的红莲陡然变亮,爆发出的光芒迅速笼罩了二人的身躯,待光芒散去,小巷已重归平静。
太和殿内。
“妙哉!先生之诗果然非同凡响,今日一闻,朕当真是开了眼了!”大和殿上,玄宗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朝下百官林立,而正对玄宗而立的,正是男人。“先生有如此才能,朕甚是欣喜,即今日起,先生便任翰林学士一职吧!”
台下跪着的男人满面笑容,心却如坠冰川。
(二)
天宝三年。
时光荏苒,男人渐渐地老了,玄宗赐金放还的圣旨仿佛就在刚刚。更让人可笑的是,念圣旨的人,恰是三年前那位携他入京的小太监。昔日的奴才,如今已成了望而生畏的杨宰相,真是“有始有终”呵!男人闲坐在东鲁的家中,心烦意乱。玄宗给予的财富足够男人后半辈子无忧,但内心的不满又岂是金银能平男人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眼皮却不住的打起架,男人撑了一下,无力地倒在床榻上。
呼呼……
男人缓缓苏醒,眼前不是熟悉的宅院,略咸的海水舔舐着男人的嘴唇,炙热的沙砾烫得皮肤阵阵发痛,男人想要爬起来,可浑身像是抽空般乏然无力。他使了使劲,终于还是疲惫的躺在沙滩上,任由咸湿的海水一遍遍地拍打着他的身躯。男人浑身湿漉漉一片,硌人的沙砾挤满了身上每个角落。男人用仅剩的力气抬了抬头。
眼前的山仿佛似曾相识……
男人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恍然良久,男人睁开眼睛,依旧是那个沙滩,不同的是身上的衣袍不知何时已然更换,先前的疲惫感也如过往云烟般全然不见。男人起身,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做,衣袍竟没有沾上一粒沙砾。阳光照在山头上,金光万丈。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景色了呢。
波浪层层地从遥远的海上传来,在岩石上发出悦耳的声响,波光粼粼的海面与金黄的沙滩融为一体,男人不由得忘记了自己为何在这里,直盯着大海发呆。
“醒了”
轻柔的女声传入耳中,不急不慢,不大不小,似琵琶宛转悠扬,又似泉水叮当作响。男人回过头,不由惊叹,面前的女子面容姣好,美若天仙,金丝簪将两股青丝高高束起,五色绸丝带如蜻蜓点水般搭在肩上,浓密的青丝在斜阳的照射下映成了金黄色,更显得其皓齿朱唇,眼神平静,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浅紫色的眸子注视着眼前饱经沧桑的男人,笑而不语。迎着男人炙热的目光,女子也全无急躁之意,静静等待。半晌,男人方缓过神来,“敢问此为何处”
“天姥山。”
男人心中一惊,天姥山乃三大仙山之一,按此说来,我难道已经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心中不仅没有丝毫痛苦,竟有一丝释然和解脱。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子先行打断了。
“随我来吧。”
女子缓缓向山中走去。男人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思索良久,终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女子停下了脚步,男人抬了抬头,眼前是一块硕大的岩石。
“怎么不走了”
女子没有说话,缓缓的拿起手中的琵琶。琵琶声响起,婉转悠扬,伴随着习习微风,悄然掠过男人的心田。男人并不太懂旋律,但此刻,这如怨如慕的声响让他觉得身心放空,身体在变轻盈,有一种想飘起来的感觉。
醉了,还是晕了男人想不明白,他只想随着这琵琶声向上走,向上飘,最好能飘到云端去,再也不回来。然而,琵琶声戛然而止。
岩石分成两截,豁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走吧。”
不等女子催促,男人迫不及待的追了上去,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无比的好奇,他太想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了。
嗒……嗒……
洞穴内的积水叮咚的坠到地上,留下一点点潮湿的痕迹。灰暗的环境让男人有些不舒服,他并不喜欢这般阴暗潮湿的地方,却又不愿独自一人往回走,脚步渐渐踌躇起来。男人抬头望了一眼前面的女子,对方依旧迈着细碎而又整齐的步子,不疾不徐的向前走着,也从未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并不关心他是去是留。男人淡淡的笑了一声,步伐跟了上去。
不知道走了多少步,洞穴突然变大了数倍,眼前豁然开朗,脚上的土地也变得平整而舒服。女子仿佛驾轻就熟一般,在洞穴的一侧轻轻翻出一截火柴,在女子触到火柴的那一刹那,那火柴竟是自顾自的燃了起来,明亮如夜空中的一颗孤辰。女子缓缓将洞穴里的烛火一一点燃,那虔诚的姿势宛如一个信奉数十年的佛教徒。一时间,偌大的洞穴灯火通明,而洞穴真实的面目也展露无遗。
这里面,俨然是一座巧夺天工的宫殿!
“这,这到底是哪里”男人无端地感到一丝恐惧,像身上抽离的游丝,连指节也感受到一股寒冷。
“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仙境。在这里,食物永远不会腐败,烛火永远不会熄灭,万事万物都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却又不安于本分。仙境是美好的,但是”
“但是”
“但是你依旧会衰老,而且你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直至死去。”女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仿佛她方才所说的话只是茶余饭后的琐事闲谈。
男人咽了一口口水,眼神沉重了几分。过了许久,他露出一丝苦笑:“走不了就不走了吧,无妨,反正我早就被世俗所抛弃了。在这里,我反倒能过得快活些呢。”
不为人知的,女子的眼里闪烁过一丝失落,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漠。
“吃饭吧,菜都凉了。”
“好,吃饭。”
绝妙的食材满足着男人的味蕾,却并没有让他的心满足。他尽力让自己适应,可是,他做不到,只能每日喝得烂醉,才能不去辨别这其中是非。
他成功了。
日复一日,男人逐渐忘记了何为梦境,何为现实,沉迷于美酒中,无法自拔。白驹过隙,男人终于苍老了,他孤身一人站在华丽的铜镜前,看着自己的满头银发,淡然一笑。
他已经是百岁高龄了。
令人惊奇的是,女子却如数十年前一样,容貌丝毫未减,依旧风华绝代。他照例喝得酩酊大醉,终于分不清昼夜。时间在悄然消逝,他毫不在乎。他只希望,自己能早一点死去,重新做一个平凡的人。
依旧是一个平凡的清晨。男人如往常一样醒来,宿醉的疼痛还在阵阵发作,敏感的神经却警觉地嗅到空气中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不详的预感驱使着男人的身体,他顾不得穿好衣裳就急忙跑去洞外。在他面前的是早已死透的女子。三尺白绫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原本白皙的脸上变得青紫,眼球暴凸,发黑的舌头无力的瘫软着。
一代佳人,终是死于非命。
女子脚下,一枚金丝簪静卧在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三)
“太白兄,太白兄~”几声忽远忽近的呼声似若远自天边,语气里透着些许担心。男人惊悸而起,发觉自己竟身处太和殿中,身旁的子美担忧的望着自己,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浅青衣袖。男人缓缓而起,满脸疑惑:“这又是在做什么”
“太白兄,你怎么连这个也忘了今日玄宗召众臣举办上元灯会,我找了你好半天,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打瞌睡。”见太白醒来,子美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却又被他脱口而出的话惊动了心弦。
太白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那张熟悉的面庞却让自己颇有些不可思议,面若冠玉,眼若秋波,温润儒雅的面容竟与二十岁的自己如出一辙,太白眼神愈发地凝重。
“如今是哪一年”
子美惊讶的都有些结巴了:“这……这是天宝元年啊!太白兄你不要吓我,你怎么连这都记不清了是不是睡糊涂了呀”
天宝元年
太白满头黑线,子美却忽然惊呼道:“陛下与贵妃马上就要来了,太白兄赶紧先跟我上座,这些事一会再说。”
“哦,好。”
话音未落,步履声纷沓而至。玄宗许久前便已见过,只是不知道那传闻有倾国之貌的杨贵妃长得怎么样太白且想着,玄宗已进入正殿。紧随着玄宗,杨贵妃缓缓而至,太白闻声望去,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一切都如出一辙,那张具有绝色美貌的脸,那迷倒长安城不知多少男人的笑容,那陪伴他数十年不曾衰老的模样……太白永远都无法忘记。
这,就是杨贵妃吗
恍惚间,太白仿佛看见杨贵妃朝他眨了下眼。
“众爱卿请坐!”玄宗威严的声调拉回了太白的思绪。太白向上望去,贵妃笑容满面,眸子里却有着说不尽的冷漠,似乎那张绝美的容颜只是她常年带着的面具。太白回味着之前发生的种种,仿佛一切刻意安排好的一般……
思索间,一旁的子美拍了拍太白的肩膀,轻声说道:“太白兄,贵妃叫你上去作诗呢!”太白抬头轻瞥,只见杨贵妃不知何时已站到大堂中央,数米长的裙摆铺满了半条地毯。她轻轻踱步,说道:“早闻李白有“诗仙”之誉,今日在场,何不请其为诸位作诗一首”
说罢,似乎还嫌用意不够明显,又慢慢行至太白面前,莞尔一笑:“你愿意吗”
她语气中似乎有种别的意味,似目空一切的挑衅,又如不知所措的无助。
太白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拿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伴随着咕嘟嘟的声音,缕缕酒液顺着嘴角缓缓流下,一直流到那宽厚的衣襟上,太白不顾一切的喝着,似乎这世间没有比酒更重要的东西了。片刻,酒尽人醉,他把那铸金酒壶重重地摔到地上,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
已经不能回头了。
太白悠悠起身,语气如秋日的霜叶般缓缓飘落。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扶栏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短短四句,言有尽而意无穷,淡素字眼,又不露痕迹。
言毕,席地而坐,面颊绯红,挡不住英姿飒爽,遮不得清秀模样。少刻,群臣欢呼,连玄宗也不由得赞叹:“好诗!此乃真天之骄子也!”
赞叹声经久不歇,响彻整座大殿。
他笑了笑,瘫倒在地。这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了。
(四)
太白从宿醉中苏醒,抬头望向天空,艳阳高照,已是日上三竿。他拿起身旁的铜镜,迷茫的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大脑的麻醉感还未完全褪去,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昨天好像是子美背吾回来的……太白走至堂前,却发现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把剑。他拿起剑细细端详,剑体雪白,剑锋上闪着凛冽的寒光,剑柄通身凝白如脂,似玉,却比玉更为纯洁无瑕。剑环由三支凤翎组合而成,每支凤翎上还镶有一颗做工精致的黑曜石,仔细把玩,定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太白拿起这剑,不禁轻呼一声,这剑竟轻盈如燕,丝毫不觉得沉重,剑柄的粗细恰到好处,仿佛是专为他定制一般得心应手,剑脊上还用细小如蚊蝇的隶书刻着“青莲”两字。太白爱不释手,此后便一直随身携带着。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
尚在天府之国的太白得知安史之乱,日夜忧叹,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万般滋味,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呢……
且想着,太白拿起身旁的青莲剑,失神地瞅着,像看一位相识多年的好友,又像看一杯涤尽世间浮华的美酒,眸子里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感慨。此剑已随他十四载了,柳叶也好,生铁也罢,他用它斩断一切,这么多年来却未曾有半点磨损,不由得惊叹于它的锋利。然而时至今日,他也从未知晓此剑是从何而来,如同神话般无端出现,也从未有人来索取这把剑,他便也只好随遇而安。
然而令太白更为疑惑的是,伴随着这把剑的横空出世,他的容貌也悄然有了些许异样。自上次天姥山一梦后,自己的年龄仿佛停止了增长,二十岁的年轻容颜丝亳未有改变,连胡须也似乎在同他较劲,连一丝一寸也不肯生长了。太白缓缓放下手中的剑,又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那人好看的仿佛画中人一般,让人分不清虚实,分不清梦境,分不清眼角里蕴含的点点疑虑。
我,到底是怎么了
(五)
“救我……”
太白一跃而起,遍身冷汗。他不断地喘着粗气,胸前随着紧促的呼吸而不断起伏。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天空才初显亮光,呈现出一副大难初过的淡蓝色黎明景象。大街上也还没有什么动静,依稀可以听到门口夹杂着倦意的叫卖声。太白胡乱地撩了撩杂乱的头发,回想着先前发生的种种。梦里杨贵妃自缢的骇人画面还犹然如新。那惨死的模样与十四年前如出一辙,仿佛就是在昨天发生。太白缓缓起身,无意间瞥见身旁的青莲剑,目光逐渐变得深沉。那原本洁白如玉的剑柄不知何时像是被血浸过一般,通体血红,那刺眼的红光让他颇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怎么回事
太白愈发惊恐,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着他奔至后院。后院空空荡荡,略带寒冷的晨风轻抚着他的脸颊,冻得皮肤一阵发痛。他匆忙着环顾四周,却见两小童在不远处清扫着门前落叶。
“你知道吗最近京城发生了诸多变故。史思明近日被斩首示众,玄宗当朝宣布自己退位为太上皇,据说回来后整个人消瘦了好多,整日不问政事,自己退位让贤了。”
“是呀,听说太上皇被幽禁至广信宫,日夜不出,街上的人们都说他是因为太过奢侈才落到今天的地步的。”
“杨宰相和贵妃也不见踪影,听别人说好像是在马嵬坡被皇上赐死的,连尸骨也看不到,真是红颜祸水呀……”
太白心脏骤停,仿佛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两个小童并未发觉不远处的太白,握着扫把漫不经心地去了前堂,独留其一人跌坐在原地。
她,真的死了吗……
(六)
公元756年,太上皇崩。
他慢步走在朱雀大街上,背上的剑依稀散出灼人的寒光,清澈的眸子如同一汪不见底的深泉,不知何时结上了一层淡蓝色的薄冰。子美静悄悄地跟在太白身边,连呼吸都不禁轻了三分,紧张兮兮的说道:“太白兄,别老绷着脸,笑一笑才好看嘛!“
男人嘴角微张,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透出一股寒气。
“唤吾,青莲剑仙。”
长安城墙上。
男人依旧身着那身玄色斗篷,宽大的帽檐覆住了大半张脸庞,只露出一抹吃了瘪的苦笑,被背后的红莲宫灯映得不堪入目。身边却不是上次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楚楚动人的女子。
“你就这么把那把剑给他了那可是我用昆仑山的玉石造的!很贵的知不知道”男人在一旁抱怨,吐沫横飞。”
“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女子淡淡瞥了一眼,头上的金丝簪在初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只可惜,今后又要与黑暗为伍了。”
“和黑暗为伍不好吗李隆基都被你害死了好不好”
“贪图美色,那是他罪有应得。”
“切,真是个冷血动物。”
女子没有理他,优雅地撩了一下头发,径自低语:“李白,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