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丹这番话说完,就见沈璇眼圈发红要哭。他知道沈璇这三个月来憋闷的实在够呛,可明日之事非同小可。别看倭国这帮官吏平时笑容可掬,一旦有事立刻翻脸不认人,他自己是深有体会。
于是他连忙劝道:“阿全,明天倭国官吏定然会逐一检查上船商人,万一被查出来,罚钱事小,万一你要出了事我可怎么办?咱们三个月都熬过来了,听爹爹的话,明日稍安勿躁。”
沈璇只是一时女儿家的小脾气,平日里她也很少这样。看着沈敬丹鬓角华发渐生,她知道父亲带着自己颠沛流离异国他乡实在不易,于是便垂下头应了。
此后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绿筠等沈敬丹起身洗漱,三人用过早饭后,便按昨日沈敬丹所交待,离开唐人屋敷去了长崎町内。
沈敬丹正想跟沈璇再说一下,让她尽量少出门,就听屋外有人叫他。出门一看,原来是隔壁商人小程的岛国侍妾,却是来找他寻药的。
原来小程昨晚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对付,夜里就开始闹肚子。老话讲“好汉也怕三泼稀”,到了早上就爬不起来了。
小程的侍妾一看这情况顿时就慌了,她听人说过黄连能治泻痢,连忙就来隔壁问沈敬丹,若是他这里没有,就只能去宿町让人去城里找大夫了。
沈敬丹一听,连忙回屋找药,翻出一包黄连来,交给小程的侍妾。
“你去厨房寻些灶突墨锅底灰,然后跟黄连各取一两研末混合。用白酒二钱服下,一日两次。若是服了两剂还不见好,那就赶紧去找宿町。”
长年漂泊在外,沈敬丹多少也懂得一点药理,否则万一在异域他乡病倒,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了。那侍妾接过药包不住的道谢,然后就赶紧去厨房了。
看着脚步匆匆的女人背影,沈敬丹摇头叹息,这个小程还是年纪太轻,不知道爱惜身体,胡乱吃喝;这下病倒至少要将养几天才能见好。
等他转身回到屋内,却见沈璇换了身青布夹袍,冲着自己长身一躬,学着小程的语气,粗着嗓音说道:“沈老板,您看这般可使得?”
雷神号上。
早上6点半,长崎奉行所就派了一条小船过来,告知辰正时分一过就会带清国商人上船。另外奉行所还会派人送上水米酒菜,以供船上补给。
接到报告的刘胜等人一听这话,立刻就想到了赵新讲的“须佐唐船”的事来,这是要先来一发糖衣炮弹啊。
众人商量之后,决定由赵新、刘胜带着鲁寿山出面与商人们会谈;虎吉将率领四十个士兵全部持冷兵器上甲板守卫;丁国峰和赵亮去罗经甲板瞭望警戒,并操作无人机查看冲两番所和港口东侧奉行所的动静;邓飞和平太以及所有下发步枪的士兵和水手留守驾驶舱。
一番布置完成,赵新无奈的摇头,心想人手还是太少;这么大一条船,随行人员连一百人都凑不出。
甲板上还是按照昨天的样子布置,搭设了两个大遮阳棚,并放置了桌椅。
到了七点半,赵亮在步话机里通报,唐人码头那边开出一条沙船。于是赵新端着一杯咖啡,闻着甲板上的机油味道,和刘胜一起坐等清国商人的到来。
岛国人把时间安排的刚好,8点辰正刚过,那条沙船就到了。昨天吃了瘪的唐人通译记得舷梯的位置,于是就指挥着把船靠了过去。
随着船上众人的惊呼,当沙船的船身碰到雷神号侧舷的时候,传出了“咚!”的一声。这声音明显不是木头相撞时的响动,这让沙船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难道这条大船外表包了一层铁皮?真是闻所未闻!
随着电机的转动,白色的舷梯从甲板上探出,然后一端缓缓落下,停在了低于沙船的船舷的位置。沙船上的一众清国人哪见过这样的西洋景,看的目瞪口呆。
“这么大的船,还是包铁皮的,这要装上一船货拉过来,顶我跑两年的了!”老黄仰头看着眼前的雷神号,啧啧称奇。
“咱们每条船每次只让交易一百九十一贯,你就是拉来再多也不让卖啊,还不是得全都拉回去。”一个商人嘀咕了一句。
“这船真漂亮啊。就不知道这船上的人都是个什么模样。”沈璇站在沈敬丹身旁,仰头看着眼前的这条大船,心中惊叹道。
甲板上的鲁寿山走到舷梯顶部,准备吩咐沙船上的水手将缆绳系在舷梯上。
此时阳光在东,鲁寿山面朝西南,正好背着阳光,让人看不太清样貌。不过当他开口大声说话之时,沙船上的沈敬丹和沈璇父女听到后顿时面色一变,心中剧震。
此人说话的口音是东台的!
不多时,十几个清国商人在几个奉行所派来的官吏带领下,登着舷梯上了甲板。沈璇夹在沈敬丹和老黄中间走在了最后,而老黄的身后还有两名官吏随行。
当沈璇走到舷梯顶端,正要寻找那个有着东台口音的人时,甲板上的一切让她顿时看花了眼。
雪白高耸的船尾楼上,顶部两侧探出的罗经甲板如同海鸟展开的翅膀;上面错落有致的玻璃舷窗此时正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转头望去,船首高耸的白色桅杆上,一面红色旗帜正在迎风飘动,下面则是两排十分奇怪的枝杈。
“上面有人,你们看啊。”一个清国商人指着最高处的罗经甲板大声说道。
“那都是玻璃窗吗?好大快的玻璃啊!”
“我地个妈妈!这也太高了!”老黄仰头看着,张着大嘴半天都合不拢。
虽然昨天沈家父女二人用千里眼看到雷神号甲板上的各样建筑时都极为震惊,可当自己身处船上,一切近在眼前,甚至触手可及时,不由得目眩神驰。
一个奉行所官吏仰头看着船尾楼,不久便感到一阵阵眩晕,连忙伸出手扶在了栏杆上,触手一阵冰凉。
“这!这是钢?!”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几个奉行所官吏顿时围了上来。
遮阳棚下的赵新和刘胜看着眼前一群头戴瓜皮帽,脑后一根鞭子的清朝商人,不由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目光中都带着惊奇、不屑,还有几分叹息。
电视电影上的清朝戏看了不少,可当真正的清朝人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赵新觉得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些人后脑勺上的“猪尾巴”,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股说不清的酸楚和愤怒。
耻辱啊!
此时赵新的双眼渐渐被屈辱和愤怒的泪水所迷蒙,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低下头用手掌在脸上擦了两下,又深呼吸了几口,这才感觉好一点。
突然,赵新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他猛一抬头,看向了对面的那些人。可那些清国商人此时不是在仰头看船楼,就是站在栏杆边上用力的掰栏杆,试图拿走一段留作纪念。
沈璇此时仰头继续打量着船楼,心中却嗵嗵直跳。刚才好险,差点儿就被那人发现了!
“这人怎么刚才像是在哭呢?”
她原本是想找到那个操着东台口音的人。可当她四处打量,目光转到遮阳棚下的赵新时,却见那人看向自己这些人的目光说不出的奇怪,好像在流泪。
她正想仔细再看,那人却低下头揉了揉脸,随即便猛的一抬头朝自己望过来,吓得沈璇飞快转头不敢再看。
赵新眯眼打量着七、八米外的那个戴着瓜皮帽的清国商人,心中想到:“刚才就是这小子在看我。”
这人看着岁数不大的样子,上唇和下颚上长着几根稀疏的胡子,脸色黑了吧唧,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袍,外面罩着一件藏青色的马褂;脚上穿着一双小号的千层底布鞋,白色布袜子上还扎着绑腿带。
“真特么难看!怎么看怎么丑。”赵新心中暗暗骂道。
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自己今天请这些人来的目的,于是便冲鲁寿山点了点头。
鲁寿山走到那些还在四处打量的清国商人们跟前,用手挡着嘴轻轻咳了两下,看到众人转头看向自己,这才说道:“诸位,请过去坐吧。我家主人已经恭候诸位多时了。”
“是他!”沈家父女的目光霎时就锁定在了鲁寿山身上。
此时的鲁寿山右脸正对太阳,脸上两块不是很显眼的青色胎记十分的醒目。
沈璇盯着眼前这个操着东台口音的魁梧壮汉,再看到他脸上的胎记时,脑海中渐渐就浮现出了一个人。
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经常被父亲带着,跟爷爷一起去徐家拜访。那时徐家的老太爷和老太太还在世,每次见面都会逗自己玩一会,还叫人去拿些苏样的点心给自己吃。
有一次,她看到徐家老太爷身边的那个跟班时,被那人脸上的胎记吓得哇哇大哭。后来父亲抱着自己哄了半天才好。于是她后来再去徐家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就会远远的躲开。
“是他么?如果是他,怎么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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