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到北海镇,当他听说那个扬州来的汪容甫已经痊愈出院,便打算去拜访一下。
汪容甫住的小院就在沈家附近,他自己孤身一人来到北海镇,日常三餐都是在沈家吃的。上午的时候沈家只有几个女人在家,赵新觉得不方便登门,于是便直接去找汪容甫,谁知到了才发现家中无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亲自去沈家询问,问了贵生的父亲阿四,他这才知道汪容甫最近每天吃过早饭便会去学校的图书室看书。
现在北海镇的图书室有好几个,技工学校、海员学校以及少年军校都有图书室,不过只对入籍的在校学生开放,而且不能带出去。
所有图书室里的各类书籍都不是原版,而是打印的;教育口的八位老师在课余之时一直都在忙着整理书籍的事。
不过最让人头疼的还是数理化这三块,大量的以西方人命名的公式到底要不要改,怎么改,之前各位老师一直商量乃至争吵了好久。最后还是赵新拍板,别折腾了,就用原来的名字吧,否则以后我们自己都要搞晕了。
从另一时空带来的大量纸质和电子版书籍文献,基本上每一本都要经过编辑整理,去掉了跟另一时空有关的内容,再由专人校对,最后扫描打印,再进入图书室供人借阅。
这事不能急,一着急准出错;所以众人慢慢悠悠的干了一年多。才算完成了第一部分数百本书的整理工作。
北海镇小学里的这间图书室是去年十一月份才开设的,主要是存放一些整理出来的明清古籍文献。赵新刻意找了很多在乾隆时期已经成了毁禁书的明清古书,这些书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大都是被藏家偷偷保存才流传了到后世。
比如《大明一统赋补》四卷、张煌言的《北征纪略》、于若瀛的《弗告堂文集》二十六卷、黄宗羲的《原君》、《原臣》;还有《残明纪事》、《甲申纪事》、《觚不觚录》、以及吕留良的《四书讲义》等等。
当然,文渊阁版的《四库全书》、影印版的《古今图书集成》这些也都整理打印了一部分,成为北海镇图书室藏书的一部分。
汪容甫这人自幼丧父,当年母亲邹氏带着他们姐弟三人,求告无门,苦苦挣扎。他少年时曾在书店做过学徒,酷爱读书,看遍了经史百家,扬州民间有所谓“无书不读是汪中”的说法。他在医院住院时就曾听人说起北海镇学校的图书室,所以出院回家后天天都去,一呆就是一整天。
眼下小学的图书室有三位常客,汪容甫、林子平和佐藤信渊。
汪容甫这人的性格即孤又狂,除了其自负学识才华外,还因为童年时的遭遇,遇事是个直性子,待人待物不够宽容。不过反过来说,一个性子耿直,出口容易得罪人的家伙,也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跟林子平和佐藤信渊接触多了,三人看书之余偶尔也有些交流。
林子平这老头能被列入“宽政三奇人”之一,性格也跟汪容甫性格差不多,不喜功名,酷爱读书。他那个地图测绘队早就组建完成了,只等着春暖花开就动身出发。现在天寒地冻,左右无事,于是每天都来图书室打发时间。
来了北海镇几个月,林子平和佐藤信渊学的官话虽然听上去怪里怪气,但正常交流已经没有问题。这二人原本就有着不错的儒学基础,有时跟汪容甫讨论起来,倒也有来有往。
赵新来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只听里面一个年轻人正在大声说道:
“人之所以为人,中华之礼也。夷狄固然是人,也能治国;但是汪先生你要知道,百兽之王也能统领禽兽。故而所以为夷狄,所以为其禽兽,皆为不依礼而行。人无礼,则不异于禽兽;中华无礼,则不异于夷狄。”
赵新听出来了,说话的是佐藤信渊。此时只听屋内另一人用扬州腔的官话大声道:“说了这么多,一言以蔽之。《春秋》有云,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盖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遍覆包涵,无所不容,善其善而恶其恶,何有于华夷之辨?后人说《春秋》者,甚严华夷之辩,乃大失圣人之旨也。”
“这是汪容甫?”赵新听两人言辞激烈,唯恐进去后会打断他们,于是便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屋内的佐藤信渊又道:“中国之名,乃国家自称,以我王为中,视四外为夷狄。所谓中国、夷狄之说,盖圣人思量天地全体之中,而定之中国为中国,外国为夷狄。变其成说,不忌惮之甚矣!圣人褒其自生之国而曰为中国,贱恶外国而称为夷狄,乃圣人私意之甚也!,虽从古就定下以唐为中国、日本为夷狄,岂不知外之夷狄,在日本亦有不劣于唐之处。我虽生日本,可自幼立志于学问,圣贤亦可至,何况即使唐之中国亦有可耻之处。”
汪容甫冷笑一声道:“圣人无私!古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若有私,天道不存。况且何为华夷?孟子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人也。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林子平突然嘿嘿一笑,说道:“汪先生,照您这个说法。请问赵王殿是华还是夷呢?”
汪容甫道:“吾观赵王,虽有人君之象,但却无人君之实。君臣诸礼未定,名分亦无,偏安塞外一隅,何谈华夏?”
此言一出,佐藤信渊大声道:“狂妄!”
汪容甫冷笑道:“你个孩子懂什么!礼之于国、于君王大矣!诚为范身之具,而兴行起化之原也。正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大而冠、昏、丧、祭、朝、聘、射、飨之规,小而揖让进退、饮食起居之节。君臣上下,赖之以序;夫妇内外,赖之以辨;父子兄弟、婚媾姻娅,赖之以顺成。故曰:‘动容中礼,而天德备矣;治定制礼,而王道成矣。’
林子平点头道:“在老朽看来。国之尊与卑,乃因君子小人之多与寡,风俗之善恶。居中国不足以为傲,居夷狄亦不足以为耻。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赵王若非受命于天,岂能两破鞑虏之兵?”
汪容甫冷笑道:“是啊,不仅两破朝廷大军,还一打仙台,二打长崎,三打江户呢!”
他当初之所以选择跟沈敬丹来北海,其一是因为赵新那封言辞恳切的信,在那封信里,赵新言辞恳切的表达了对汪容甫的尊敬,大大恭维了他奉母至孝的过往。其二就是他从沈敬丹口中听闻赵新两破朝廷大军,又听闻此人几次暴打倭国。于是就想见识一下这个比自己还狂的“朱明之后”到底是个什么人。
林子平和佐藤信渊听了不禁脸上一红,不过林子平常年奔波在外,皮肤黑的很,压根看不出红来。
林子平想了想才道:“苟有礼仪,则夷即华也。无礼仪,则虽华不免为夷。即使以德化征服,也不为臣下,才是春秋大义所在。往昔明皇登天,弘光陷虏,唐、鲁才保南隅,而鞑虏横行中原,是华变于夷之态也。鞑虏,塞外之一蛮族也,既非受命之德,又无功于中国,乘中华之衰运,暴力劫夺,伪定百年,机变百出,巧操天下。而我国之威武,外朝及诸夷竟不可企望之,尤有由也。”
此时佐藤信渊听了林子平的话不禁佩服道:“先生所言甚是。”
话音未落,三人只听门外有人大笑道:“林先生这话实在可笑,没人打你们就是自称中国的理由?那我三打岛国又算什么?”
屋门唰的一下被人从外面拉开,赵新大步走了进来。他在门外听了这半天,已经大概明白了屋内三人在争论什么,无非就是华夷变态,“中国”之称易主的问题。
林子平和佐藤信渊的意思就是中华如今已经沦落满清之手,所以就是“以夏变夷”;而岛国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历史上很少遭到外来势力的侵略,又坚持信奉儒家学说,自然就是“以夷变夏”。
而汪容甫则以历史上的舜和文王举例,他们在那个时代都算夷狄,不过两人成事后行的是中国礼仪,所以就不能再算蛮夷。大而广之,就说眼下的带清,人家疆域可凭,行礼仪于天下,凭什么不是中华?
话说自从南明弘光政权灭亡,乃至郑氏灭亡,中国周边的安南、朝鲜、岛国便都认为神州陆沉,华夏已亡。于是最具文化优越感的李朝便自称中华,而远在南方的安南也开始自称小中华。
说白了,就是中国周边受儒家文化影响颇深的小国,抢夺东亚文化话语权的问题。
而岛国自我定义为“中华”的理论,其实自律令时代起就已经可见于各累典籍。从明亡以后,由于儒家学派的传入以及信奉儒家的德川幕府统治,使岛国的儒者们面临了一个难题,即如何解读中国与岛国作为相独立的政治实体,各自称为“中华”所在存在的矛盾与争夺。
随着满清的统治时间越来越久,岛国内部的儒家学者大部分都已经认同以岛国为中国的论点。这是因为岛国比中国优越,与总是能够战胜外国入侵的岛国相比,中国历史上则是屡屡被蛮夷所征服。
而对后世岛国****影响极深的山鹿素行则认为,岛国应组建一个代替中国的、以岛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秩序。
问题是岛国与儒教礼文化深入到习俗层面的朝鲜不同,并不具有相应的文化积淀。于是山鹿素行便把岛国的优秀性建立在了“天照大神”建国、血统万世延绵、以及靠“武”进行支配的理论上。岛国乃是“武教”国家,所谓的“礼教”也是包含于“武教”当中的。
看到赵新进来,三人都是起身行礼,只不过林子平和佐藤信渊十分恭敬,而汪容甫只是略微拱手。
佐藤信渊此时才十八岁,年轻冲动,听了赵新方才进门时的话,忍不住争辩道:“赵殿,我说的是我国之前没有被人侵略过,殿下您是第一个。”
赵新摆手示意三人坐下,看着佐藤信渊道:“你错了,当年不是打不赢,而是蒙元还未彻底消灭腾不出手来。当年那个怀良亲王居然杀害大明使者,太祖皇帝要是有雷神这样的大船,你说他会不会发兵?”
看到佐藤信渊低头不敢再辩,赵新这才缓缓道:“礼仪之大故称夏,服章之美谓之华。中华永远是中华,即便是偶尔陆沉,那也还是中华。无数文章典籍,数千年的历史早就证明过了,华夏只有一个!谁要不服,那就战场上见高低吧。如果打完了还是有人自称小中华,那就直接灭国并入中华好了,省的他们天天念叨。”
在赵新看来,朝鲜,岛国、安南之流再怎么学习中华文化。也永远只是中华文化圈里的一个学生,永远成不了正统。这不是谁学了儒家文化谁就是中华,而是主角和配角的问题;换言之,在东亚这个文明圈里,只能有一个主角。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好像混不在意,可在汪容甫三人听来,却是心惊肉跳。这里也就汪容甫没见识过北海镇的武力,林子平和佐藤信渊可是一点也不怀疑赵新能做到。
想到雷神号那铺天盖地的炮火,林子平忙道:“赵王殿,古语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
赵新哈哈一笑道:“林先生,时代变了。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可这天下安吗?弱肉强食的时代即将到来。以后天下是武力开道的时代,我们不惦记别人,别人恐怕会一直惦记着我们。您写过《海国兵谈》,应该知道海洋的重要性。”
林子平一愣,问道:“赵殿您是说俄国人......”
“不只俄国人,还有所有的西洋人。”
汪容甫望向赵新,面带疑惑道:“这怕是危言耸听吧。西洋人,蛮夷也,凭他们也配?”
这个时代除了乾隆和朝堂里的少数王公大臣,一般文人士大夫对西方的了解是模糊不清的,对欧洲各国张冠李戴。比如乾隆三十二年编纂的《皇朝通典》上就说,法兰西,一名佛郎机......东与荷兰接壤。这里面的很多描述其实都是从《明史》“佛郎机传”里抄来的。
对于带清的士大夫来说,大多数人此时仍在埋首于文章典籍,无暇顾及中华之外的“蛮夷世界”。即便是康熙曾预料到“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但那也离现实生活太遥远了。此时任谁也想不到,祸患降临的时间已经不足百年。
赵新没有回答汪容甫的的话,而是话锋一转道:“在我看来,华夏不是一个单纯血缘的种族组成,是由地缘内的种族组合而成。春秋时楚国还是蛮夷,可如今呢?‘华夷之辩’本身就是随着时代变化一直演变的,华夏的地域范围也一直在扩大。”
汪容甫拈须颔首道:“四夷之民长有重译而至,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长有倔强王化,忘弃仁义忠信,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吾不谓之华矣。”
赵新淡淡一笑道:“还可以再加上一句。兵锋所过,俱为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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