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到来的消息让北海军东线部队近万人欢声雷动,士气大振。毕竟他那个身高在普遍都是一米六的士兵中格外扎眼,想藏都藏不住。
这厮又把王贞仪和阿妙给扔在了雅克萨,她俩会和汪中先坐船去白柏儿城。别问他为什么不从另一时空直接过来,要知道库伦南路的台站线遗迹在另一时空已经完全找不到了,所以他只能在本时空走驿道紧追猛赶。
已经被起名叫作“云阳”的蒙古人席日勾力格这些日子听“赵王爷”的名字都听出茧子来了,他站在马车上踮着脚朝指挥部的方向望了半天,连赵新的影子都没看见。他也听不懂汉话,便对马车边上一个正叼着烟袋抽烟的达斡尔族北海军问道:“巴雅尔大哥,赵王的个子真有你说的那么高?”//
巴雅尔眼皮都不翻一下,闷声道:“那是!咱北海军里,数总指挥个头最高,赵王爷就比他矮那么一丁点。”
“巴雅尔大哥,你再跟我讲讲赵王还带着你打过哪些仗?”席日勾力格跳下马车,坐到了巴雅尔身旁,其他几个归正的前蒙古箭丁--如今的后勤队民伕闻声也凑了过来。
巴雅尔是“雅克萨之战”后才进了北海军的,他原先是个驿丁,因为参军时年纪已经三十多,又不识字,便只能在后勤队当个马车夫。他砸吧着用黄杨木做的烟袋嘴,舔了舔已经开裂的嘴唇,想了想道:“那今天就跟你们讲讲赵王当初是如何带着六百人大破一万罗刹的故事,话说当年......”
相较于士兵们的兴奋,刘胜在见到赵新的时候,发现对方的神情恹恹的,他还以为是累着了。可当看到赵新身后跟着两个士兵,有一人牵着两个穿着小号军装的女孩,身上还背着个背篓,里面有个孩子;而另外一个士兵的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不由惊讶的问道:“孩子?哪来的?”
“待会再说,先找个地方让他们休息。”赵新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睛里都是血丝。他连着骑了几天的马,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脸也被晒的黑里透红。
“我来吧。去医疗队那里检查一下。”闻讯而来的乌希哈从士兵手里接过婴儿,然后让牵着小女孩的士兵跟着自己去了医疗队的帐篷。
赵新和刘胜走出指挥部,四下转头看了看,对刘胜低声问道:“水还够用吗?”
“之前赶上了一场暴雨,收集了一些。”刘胜沉声道:“要是你再晚到两天,就一点水都没了。跟向导说的一样,这里到处都是盐碱池,连马都不喝。”
事实上那场暴雨来的猝不及防,收集到的雨水并不多。从前天开始,刘胜已命令除了病号能保持正常饮水外,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其他人用水量全部减至500毫升每天。
“小范呢?”
“前几天淋雨被冻着了,今天早上烧才退,我让他先休息,明天再说。”
“粮食还剩多少?”
“就剩压缩饼干了。”
赵新点点头:“空地安排好了?”
“第一天就安排好了,西边那个山坳里,就等着你来呢。”
两个小时后,随着四台大型净水车将盐碱池内又苦又涩的碱水源源不断的转化成纯净水,部队因缺水而产生的紧张气氛很快就一扫而空,士兵们也开始逐渐恢复活力。
赵新忙完后抽空在帐篷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虽然浑身酸痛不已,可他清醒后第一反应就是问那四个孩子的事情。虽然得知孩子们正由乌希哈亲自照看,可他还是不放心的去看了一眼。当看到两个大的都洗漱一新,正在吃东西;两个小的也被乌希哈用羊奶喂饱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指挥部的帐篷时,刘胜、范统和几个参谋正在吃饭。赵新这次带来不少的粮食和物资补给,于是各部炊事班今晚的伙食就是菜粥和大馒头,外加萝卜炖羊肉。自从进了戈壁,部队从上到下一天三顿全是压缩饼干;这玩意营养再全面,连吃七八天谁也受不了。
所有人都在狼吞虎咽,跟饿死鬼投胎一般。赵新让卫兵给自己盛了碗粥,坐下来慢悠悠的喝了起来。
刘胜一连干掉了三个馒头,等拿起第四个馒头时,这才对赵新问道:“说说吧,那几个孩子怎么回事?”
“半路上捡的。”赵新说完,脑海里禁不住回忆起五天前的那一幕画面。
那天他们一百多人天不亮就从那蓝驿站从出发,换马不换人的跑了六十里路,临近中午的时候到了莫敦驿站,一个个累的人困马乏,赵新决定先休息一下,等凉快点再走。负责临时驻守在此的北海军有一个排的兵力,便帮着饮马喂料。
莫墩驿站处于一片小盆地之中,四周都是山,组成驿站的建筑就是几座蒙古包和数间牲口棚。离驿站不远有两座庙,一座庙的主人是常驻库伦的堪布洛布桑达尔嘉,另一座是札萨赖呼毕勒罕的庙。北海军来了后,庙里的僧人除了出门打水,平时都是闭门不出。
照顾完了马,众人便在几座蒙古包中间的空地上生火热吃的。谁知没过多久,一个挺着大肚子、背着背篓的女人摇摇晃晃的从驿站西面一座低矮的小山丘的上冒了出来,除了身后跟着两个衣不蔽体的孩子,还赶着几只瘦弱的羊。
据后来大一点的孩子说,他们当时是被食物的香气给吸引过来的。可是当母亲发现驿站里的人穿着打扮跟蒙古人完全不同时,便立刻带着她们转身就走。
谁知走出去没多远,女人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两个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女人的身边哭了起来;而且女人背后的背篓里还有个孩子,因为突然摔倒也被惊醒,继而开始啼哭不止。
发现这个情况后,驻防排的排长急忙带人前去查看,没过几分钟就有一个士兵跑回来报告,说那女人大着肚子,身下流了好多血,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赵新听了后马上就知道情况不妙,凭他那点有限的医疗知识,感觉女人搞不好要流产。他急忙让那士兵马上把人抬回来,再让人腾出一间干净的蒙古包来,另外马上烧一大锅热水。
虽说随行的人里有个卫生员,可那小伙子也只是学过战场急救和应对一般的头疼脑热,对这方面的疾病根本不懂。
没过一会,那女人被抬进了蒙古包里,三个孩子和羊也都带了回来。因为其他人都帮不上忙,所以在卫生员检查的时候,只有赵新呆在边上。之后两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温水帮女人把腿上的血擦掉。
在卫生员忙碌的时候,女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嘴里含糊不清的用蒙语说着什么,憔悴的脸颊上流露出极度疲惫的表情,骨瘦如柴的双手死死揪着身下的毯子,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赵新见状也拿了块温热的半湿毛巾,帮着女人将脸上的汗擦掉,这时他才注意到女人那削瘦而棕红的面颊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年纪已经不小了。没过一会儿,蒙古包里便充斥着血腥味,以及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刺鼻的牛羊粪便味儿。
随着女人的气息越发微弱,赵新和卫生员对视一眼,心知要糟。他当时突然想到人参可以吊命,于是便趁卫生员不注意背着身取了个紫檀盒子出来,打开后里面是一根用黄缎子盖着的三指粗的人参。他手忙脚乱的用匕首切下了一片,塞进了女人的嘴里。
赵新手里的人参存货都是长白山里的特等野山参,至少都是三十年以上的;他特意留了几根,原本是给体弱的王贞仪准备的。
过了一会,女人的脉搏跳动有所增强,呼吸也顺畅了些,赵新见状便来到外面,让驻防排的炊事员将半根人参熬汤。
可驿站里也没有煎药的锅,炊事员没办法,正要用煮饭的锅熬,驻防排的排长说等一下,他让蒙古向导跟自己去附近的喇嘛庙,没准那里会有药锅。排长的话也提醒了赵新,他随即让对方去喇嘛庙问问有没有能看病的僧人,他这个“蒙古大夫”实在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
然而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排长就回来向赵新报告,不仅药锅没借到,还置了一肚子气。炊事员无奈,只得用一口小号的铝锅熬参汤。
“什么?找替身?”赵新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人,两个庙里的喇嘛都是这么说的。”驻防排长愤慨的道:“他们说想治好这女子的病,吃药没用,得念佛修善,驱逐魔鬼,所以必须得找个活人当替死鬼!他们还说,这要不是看在咱们北海军的面子上,说什么也不会管!”
“哐!”赵新抬脚就将地上的一口水桶踹翻,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蒙古向导只知道赵新是个大人物,但具体是谁并不知道。他跟着队伍走了这些天,也了解到北海军没有下跪的规矩,于是低头躬身道:“尊贵的大人,从前大喇嘛和王爷台吉们患了病,都是这样医治的。有了替身,魔鬼自然就不缠着病人了。”
赵新深呼吸了几下,他也明白鬼神之说是这个时代老百姓的普遍认识,生气也没用。
可谁知蒙古向导随口又说了一句:“要是能跟大喇嘛求一点‘萨布生’就好了,什么病都能治,可惜这里离库伦太远了。”
“萨布生?”赵新皱着眉头,他从没听说过。
“就是......就是呼图克图的尿......尊贵的大人,那可是顶顶珍贵的东西,一般人要想求到,至少得花五两银子布施才能得到一点。”
“滚蛋!!!”赵新再也忍不住了,他勃然大怒,蒙古向导被吓得“噗通”就跪在了地上。一旁正坐在地上吃东西的两个小女孩也被吓的瑟瑟发抖。
“你带着两个班马上再去,你也跟着!”赵新对驻防排排长下了命令,又让自己手下里一个布里亚特族士兵也跟着去。“不用跟他们客气!你去告诉他们!我就要找个懂医的人救命!再特码说什么狗屁胡话,喇嘛庙他们也别呆了!一把火都特么烧了!”
驻防排排长带人走了,赵新的愤怒依旧无法消退,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两个女孩身旁的背篓里。他走过去探身一看,里面的男孩看上去也就一岁多点,躺在破烂的襁褓和布片上,无忧无虑的咿咿呀呀着。看到这孩子,赵新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于是他便在两个女孩错愕的目光中,俯下身轻轻的抱起了那孩子。
看到一个刚才还如同凶神恶煞的人突然抱起了自己的弟弟,脸上还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两个畏缩匍匐在地上的女孩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赵新叹了口气,把孩子放回背篓里。他摆手让蒙古向导过来,替自己向两个女孩询问一下。
向导过来先是问了她们的姓名和籍贯,这才得知他们是土谢图汗部的牧民,那女人是她们的母亲。两个女孩里大的九岁,叫赛罕;小的五岁,叫德玲;背篓里的是她们的弟弟,叫巴图。
据赛罕说,他们的父亲抛弃了他们,找了一个有钱的寡妇,而母亲因为怀孕,也没有富人愿意雇佣。前天早上,最后一个东家也迁移去了西边,母子四人留在了旧牧场上,无处可去。后来隐隐从吹来的风中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这才寻了过来。
“那你们平时吃什么?喝羊奶?”赵新看着一旁那几头羸弱不堪的绵羊,心说就这样怕是也挤不出多少奶来。然而当向导替他问了后,得到了一个让赵新瞠目结舌的答案。
“粗哈达是什么?”
还不等向导回话,赛罕就怯生生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团散发着膻腥气味的哈达布。
“大人,这就是粗哈达。新布都是上过浆的,可以用水冲了充饥。”
古时候卖的棉布都要上一层面浆或米浆,以便使布料挺括。饥荒年月的时候,有些人为了填饱肚子,就会用水冲洗棉布,取冲刷下来的面浆水充饥;当然得是新布才行。
赵新的心脏突然如同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他眼圈顿时就红了。来这个时代已经八年了,穷人饥民他也见了不少。在北海镇的时候,他曾从那些关内来的移民口中听说过这种法子,可直到今天才见到实物。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有人居然能用这玩意充饥!
二十多分钟后,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喇嘛背着个药箱来了。喇嘛庙里不是没有懂医的,而是他们在得到库伦方面的命令前,不想和北海军有过多接触。
当看到铝锅里煮着的半根人参时,老喇嘛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目光,他想不到这些刚才上门时如同凶神恶煞般的汉人居然会用这么贵重的药材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穷人。
在赵新和卫生员的目光下,老喇嘛先是给女人号了脉,又将手在女人的肚皮上放了一会,随即摇了摇头,转头向站在蒙古包门口的向导说了几句。随后向导告诉赵新,这女人就算是喝参汤也只能是续命,能不能熬过今天晚上都很难说。
“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保不住了。”
“死胎?”
“唉!大人,她都这样了,就是想生也生不出来。”
赵新将手也放在女人肚皮上,他感到了一股微弱的跳动,和女人自己的心跳截然不同,那应该是婴儿的胎心在跳。他皱着眉凝思苦想了片刻,随即就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不过在动手之前,他必须要征得女人的同意。随着一碗黄澄澄的参汤灌下,女人终于清醒过来,灰白的嘴唇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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