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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11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申时四刻(下午4点左右)
梁州,汉中郡,黄金县城废墟之内的某处
湿冷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子黑烟所遗留下来的刺鼻气味......
冰冻的雪地上还跪着一排排被人用刀抵在脖子上的联军战士......
静谧的残垣断壁内已经紧张到了连呼吸声都已变得清晰可闻......
沈薇怒目而视地瞪着那些面目可憎又将她们团团围住的熟人......
马勋强行压抑着内心的纠葛,不断躲避着沈薇那诛心的目光......
明月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阿郎......
一阵狂风吹来......
阿郎轻轻推开了李永康那把架在他脖子上却摇摆不定的战刀......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毅然决然地向着明月的身前迈了一步......
“站住!你要做什么?!阿郎!这可是公主殿下!你这是要以下犯上吗?!”
沈薇立时疾声厉色地大声呵斥着还在朝她们步步紧逼的阿郎......
李永康神色怪异地站在了原地,目光却是狠厉地盯紧着阿郎......
阿郎的脸上却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并且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马勋立即像收到了指示一般,直接命令麾下众人后退了百步......
但还有五六个精壮汉子却一路跑到李永康身旁将他拿下带走......
沈薇禁不住地蹙了蹙娥眉,心中畏惧地看着神情冷峻的阿郎......
可就在这时......
明月忽地伸手慢慢取下了她脸上的那张骇人的三眼蚩尤面具......
阿郎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变得万分慎重而又无比迷恋了起来......
“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还是说根本就都是你一手策划?!你一定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来兵谏?!张光还不断派人来禀报营寨内的各种情况,可见他也早就与你勾结在了一起吧?!”
“杨难敌确实是自己趁机连夜逃跑的,但微臣也给他开了一些方便之门......,可他不知道张光早就守在了咱们营地的不远处......,至于这次的行踪泄露,又有人带头闹事,甚至差一点就引发军中大规模的哗变,这些确实都是微臣故意为之,但张光却并不知道微臣的所有谋划......”
明月瞬间回想起了昨夜的天崩地裂,身子也止不住地打起了冷颤......
阿郎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不忍,却又不得不强行压下了那份怜惜......
“咚”的一声......
阿郎竟是出人意料的当众单膝跪在了明月的身前......
沈薇立刻拔出匕首直接用力抵在了阿郎的脖子上......
马勋立即举起手阻止了麾下部众要去救人的冲动......
“沈薇!放开她,让他把话说清楚......”
沈薇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公主......
明月却只能报以歉意地对着沈薇挤出了一丝笑容......
沈薇无奈地咬了咬贝齿,慢慢收回了手中的匕首......
阿郎却像是浑然不觉,只是抬头痴痴地看着明月......
这个一直让他魂牵梦萦却又求之不得的心上人儿......
何时才能明白自己对她的那一片毫无保留的深情......
灰白的天空又飘洒起了纯洁的雪花......
时间也好像凝固在了这异样的瞬间......
那深情的凝视里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邪念与贪婪......
有的只是那种让人一瞬间就会沉沦的温柔与爱护......
明月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鼻尖竟是一阵地发酸......
“不仅是梁州百姓,就是联军上下,也早就对这些一路杀人放火的贼寇恨之入骨,如果公主殿下要想在军民心中留下一个好名声,那么就必须杀俘!不然何以告慰那些惨死的百姓和战死沙场的弟兄?!”
明月立时惊惧地瞪大了双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微臣不愿意公主殿下的双手沾血,尤其是为这种不光彩的脏事......,所以微臣不得已,才用兵谏的办法来阻止公主殿下回去援救......”
“你......,你怎么可以......”
阿郎一脸坚毅地昂着头颅,坦然地看气结于胸的明月......
“只有这样......,一切罪过才能与公主殿下毫无干系......”
明月的双眸里泛着晶莹的泪光,一时竟是不知道该不该去怪他了......
阿郎惊喜莫名地看着双眸泛红的明月,瞬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了......
她定是看懂了自己的良苦用心......
她定是明白了自己的一往情深.......
“可是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张光没有带兵入寨平乱呢?!”
“张援就在营内,老人家关心则乱,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何况咱们要是带着张援在身边作为要挟,那世人还怎么相信咱们是无辜的?!”
“那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杨难敌从中煽风点火,最终害惨了军中的所有人呢?!”
“张刺史是绝不会让杨难敌这样的氐人随便入营的......”
“那万一还就是伤亡惨重了呢?!”
“那也是晋邈与杨难敌互相勾结,里应外合......”
明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看着阿郎的眼神,也莫名的多了几分惊惧......
“公主殿下......,这梁州军民若是没有一个外敌时时觊觎在旁,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团结一心,同仇敌忾?!所以只有狠狠杀一杀这帮氐人......”
“胡言乱语!张光与杨茂搜多年情谊......”
“哼哼!多年情谊?!那是因为当时大晋依旧强盛,外族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
“可如今天下大乱,外族皆在伺机而动!不然为什么杨茂搜一病,杨难敌就能带着氐人前来烧杀劫掠?!他们杀人放火的时候,可曾想过什么两族情谊?!所以就算没了杨难敌,这帮仇池氐人也一定会继续为祸四方!”
明月沉默不语地蹙着娥眉,心头却已是乱成了一锅......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不放了李永康?!”
“若是就这么放了他......,那么谁来替咱们担这个责......”
阿郎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阴沉了起来,甚至直接就从雪地上站了起来,然后自顾自地转过了身......
“阿郎?!你要做什么?!”
明月忽地的一阵莫名的心惊肉跳,却不想阿郎已经高举起了右手,然后对着那群跪地求饶的联军将士就是用力一挥!
“啊!”
“啊!!”
“啊!!!”
上百颗鲜血淋漓的年轻头颅,瞬间就掉落在了那洁白无瑕的雪地上......
黄昏时分......
扬州,丹阳郡,建业城内
不仅是那些大街小巷......
还有各处的酒楼食肆......
全都在疯传着一首歌......
“喂!你听说了吗?!秦王司马业的使者来了!”
“哼!听说就是一个白胖子带着一个喝得不省人事的小娃娃?!”
“嘿嘿,那个小娃娃可不简单,一路上都哼着同一首歌呢......”
“什么歌?!小屁孩一个,总不能还唱着个《十八摸》吧?!哈哈哈!”(这是流传民间且脍炙人口的小调,兆祯教授在所著《客家民谣九腔十八调的研究》中只记录了16段唱词,金庸先生也在《鹿鼎记》中有提起过。)
众人顿时一通哄堂大笑,不少人都打算扭头就走了......
“哼哼!那可比《十八摸》还带劲多了!”
众人立时一个个都来了好大的兴致,全都围在了那个耍嘴皮的小厮身边......
那贼眉鼠眼的小厮突然嘴角上扬卖起了关子,然后一直等到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的时候,这才装腔作势地大声哼唱了起来......
“南有乐土,凤凰来仪......”
“彼囿群类,翙翙其羽......”
“翩彼飞鸮,怀我好音......”
“济济多士,桓桓成行......”
“雍雍喈喈,海内承宁......”(此诗是猗顿所作。)
“喂!什么意思呀?!你他娘的解释一下啊!”
“是啊,这么文绉绉的,咱们就是读过一点书的也听不懂呀!”
小厮顿时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求知若渴”的众人......
“你们不懂了吧?!这前两句是出自《尚书.益稷》和《大雅.卷阿》中的典故,都是吹嘘他们司马家人才济济,天下归心的屁话,但最关键的却是“翩彼飞鸮”这一句......”
小厮卖弄着“死记硬背”来的学问,看着众人那种崇拜仰慕的眼神,立时兴奋的连脖子也涨得通红了起来......
“嘿嘿,普通人自然听不懂了,可小爷可是学富五车啊!要不是时运不济,怎么也是个名士啊!”
“你他娘的少吹牛了!”
“肯定是哪个世家公子告诉了你小子,这才让你有机会出来卖弄一番!”
“赶紧的!不说咱们可都走了啊!”
“嘿嘿,大家别急呀!听说这歌可是世子殿下亲自写的,那姓孙的小娃娃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么一路唱了过来......”
“世子殿下的?!那到底什么意思呀?!”
“哼哼!你们都没听出来?!世子殿下在骂咱们吴人都是蛮夷呢!”
“什么意思?!”
“哪里说了?!”
“这“翩彼飞鸮”一句出自《诗经.泮水》,说的就是春秋时期鲁国征服东夷时的颂歌!谁是东夷?!这他娘的不是明目张胆地骂咱们吴人是蛮夷吗?!他们司马家明明是南渡逃过来的,是咱们吴人好心收留了他们,结果咱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他娘的蛮夷!”
“娘的!欺人太甚了!”
“哼!他们司马家好大的威风啊!”
“娘的!司马家的人,果然都是一群白眼狼!”
“走!弟兄们,抄家伙,只要遇到是北方来的,全他娘的都给老子往死里揍!”
(《晋书·薛兼传》有一段记载,说是西晋司空张华曾经把“五儁”之一的薛兼,蔑称作“南金”,而“南金”一词就是《诗经.泮水》里对南方人的蔑称,觉得南方人都是给他们鲁国人送钱来买平安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