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堂内,书房之中。
方云汉一手拿书,一手持杯,正在翻书喝茶。
突然,有一箭射穿窗户,飞入屋中。
这一支箭的速度,看起来其实没有太多出奇的地方,但当它洞穿窗户的时候,整扇窗户都随之脱离了边框。
方云汉抬头的那一刻,所看到的就是,墙上多了一个方形的大洞,这方形的洞向内一尺,是一扇无所凭依、悬空未落的窗,窗的中心有一个小小孔洞,再内三尺,就是正在飞行的箭。
像是百鸟惊飞、狂风吹在竹笛上的尖锐啸声,从这一根青黑色的箭上爆发出来,塞满了整个书房,使得整个书房里面的桌椅、书架,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平移。
这些家具有的直接平移了一寸有余,有的好像只是晃动了一下,但它们移动的方向是相同的,皆,移向方云汉。
一时间,这个宽敞明亮,高度超过四米,面积超过五十平米的房间,好像都被那根重不过一两的小小箭支带动,整体向着方云汉碾压过来。
叮!
一只没有花纹的青瓷茶杯,在书房之中逆势而动,从方云汉指间化作一抹青色的流光,骤然撕裂了那种整个房间倾轧过来的大势。
一杯一箭在空中相撞,杯子立刻炸碎成粉末,但是那一团粉末却从青黑色羽箭周边吹过,击打在后方悬空的窗户上,令整扇窗四分五裂。
箭也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就有一只手掌从侧面探来,抓住了这根箭的中段。
方云汉竟然已经离开了座位,来到这支箭旁边。
他整个人移动的速度,几乎不比从他手中掷出的茶杯慢上多少。
但他的手抓住了这根箭之后,箭头箭尾竟还剧烈的抖动了一下,令方云汉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根烧红的铁棍,虎口和掌缘都有淡淡青烟升起。
“终于来了。”
嘭!
羽箭在方云汉手中碎成粉末。
他左手一挥,手中书册回到书架上,右手凭空一抓,书房门户吱呀洞开。
门外堂中供着的那把刀受到一股无形之力抓摄,刷的一声撕裂了盖在刀身上的布匹,飞入书房,落在方云汉手中。
他握着刀的手自然下垂,刀尖垂向身后,如同一只收起了羽翼但正在急速滑冲的浅蓝色鹰隼,飞出窗外,掠上了磨刀堂东北方的墙头。
磨刀堂坐北朝南,也就在方云汉飞掠出来的那一刻,正北方与后门一巷之隔的那面墙一颤,一抹浓烈而庄严的宽厚青色刀光,穿墙而过,切入了鲁书一胸腹之间。
空中又有一道箭影如烟影飞落。
那影子淡得像是阳春三月的草野花香,不经意间缭绕心头,欲待嗅时,香已无。
之前的一箭虽然杀气滚滚,但如无情、沈虎禅等人还能捕捉箭之轨迹。
可现在的这一箭,却让人只能看到空中遥远的烟痕,根本望不到有半点坠落的迹象,就好像那一箭在空中飞着飞着,自行消失了。
墙头上,方云汉双目微阖,身侧一刀挑出。
他身体前方的空气猛然排开,右肩上好像一瞬间出现了六条右臂,六只手中各握一柄长刀,分别指向六个方向,间隔的角度极为均匀,六刀张开如同伞盖。
锐风劲扫,六刀一张一合,化而归一,刺向一处。
刀尖前方本是空无一物,却恰好在这一刀刺到尽头的时候,浮现了一支颤动模糊的箭。
两者针锋相对,铿锵一碰。
一声如敲破铜锣的刺耳鸣啸之后,方云汉手中刀微不可查的向后一顿,青箭则从模糊变得清晰,停止颤动,整支箭已从头到尾布满了斑驳裂纹,失去向前的力量,从刀尖坠落。
这一箭落地的刹那,方云汉睁开眼睛,已经肯定了对方大致的位置,轻声道:“居然,在那里?”
咔!
一道宽大的裂缝从他脚下迅速蔓延至墙根,下一瞬间,墙壁粉碎坍塌出一个半圆形的大缺口,墙上的人急射向东北方向。
苍梧侯府与磨刀堂之间,若论直线距离,四里有余。
两座建筑物之间有亭台屋舍,高度参差不齐,元十三限本该是无法直接看到磨刀堂的景象,但是他先后两箭,都是直逼方云汉的要害。
仿佛在那两支箭飞出去之后,羽箭本身已经成了他的眼睛。
就在方云汉踏墙起身之际,位于无顶高楼之上的元十三限叱喝一声。
“好好好,两箭不死不伤,难怪要我来杀,也只有我来杀,我看你能接到第几箭?!”
他叱咤之间,又连发两箭。
一箭仍然是如同寻常弓箭手射箭的轨迹,先向上昂扬而后落下,只不过这个距离,比寻常箭手远了太多。
另一箭,却居然是向下射出。
射穿了木楼第三层的地面,贯穿第二层,没入第一层,只在地面留下一个小孔,整支箭都消失于地下。
这个时候,大约两里之外的大街上,茶棚之外,顾铁三正在跟铁手比拼拳力,三拳之后,两人各自倒退,顾铁三为了止住后退之势,一只脚踏入地下半尺,突然惊叫一声,拔足而出。
他的鞋底已经断成两半,脚板底也多出了一条横向切过的伤口,假如不是反应及时的话,恐怕整个脚掌都要被切断。
被他踩出来的那个脚印状窟窿里面传出了呜的一声。
那声音很沉,却又尖锐,空洞,且很快远去,消弭。
此刻,在距离无顶木楼三里之外的空中。
方云汉正在从一栋酒楼上空飞越,迎面来了一箭。
他本来正要挥刀去斩,却没想到这支箭在距离他还有八九米的时候,突然自行转向,朝着他右侧飞去。
同一时间,他脚下这栋酒楼里面传来数声硬物被打出孔洞的声响,屋顶破了一个洞,一箭从下而上,破顶而出,射向方云汉。
之前那根拐弯的箭在他右边划了一个大圈,又扭转刺向他右脸。
方云汉右手一刀切开了那支会拐弯的箭,但已经来不及躲开下方的那支箭,他猛的旋转身体,一脚向下踏去。
这一脚有顶天立地的充沛呼吸,也在腿上运转了爆破劲力,顿时把下方袭来的这支箭踏的粉碎,更一脚踩在了有一个小孔洞的酒楼屋顶上。
十步见方的酒楼屋顶,在这一踏之下,所有瓦片轰然向上震起。
方云汉左手一探,四块瓦片被他一手捏住。
“三里是吧,你向我发了四箭,我还你一掷!”
轰!!!
运足了十成功力的一挥之后,空气猛地一震,一团环形的白色水汽涌现在方云汉左手前方,缓缓扩大。
四块瓦片在如此短暂而剧烈的加速之中,即使事先已经被灌注了浑厚的内力,加强其硬度、韧性,仍然在脱手的一瞬间布满了裂纹。
在高速飞过这三里建筑的时候,四块瓦片更是不分先后的碎裂,成了一团被包裹在白色气雾之中,拉出了长长烟尾的碎片炮弹。
元十三限虚拉弓弦,弦上空无一物,但在一声弦响之后,向他飞掷而来的那些碎片砰的一声炸散四溅。
连发了四箭,全都被对方无伤破解,还能做出反击,这就绝非侥幸。可见相隔这样的距离,他的箭不足以给对方造成致命的威胁。
一念及此,元十三限身体周围狂乱如黑色纷杂线条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身体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楚。
他淡金色的脸上,眉尾分岔,咬牙切齿,两颊收紧,像是正在忍受一种极大的耻辱。
越是忍辱,元十三限脸上的金色就越是沉凝,衣服宽松的袖子、下摆,全都被无形的力量收拢,死死的束缚在身体表面,像是换了一身劲装,整个人的“质感”都在变化。
就像是,从云雾变成了寒冰,从豆腐变成了石头,从木炭变成了世上最坚硬的晶体。
因他不再发箭,空中已经没有足够强力的阻碍,仅在数息之后,一条矫若游龙的身影已然破空而来。
此时长空渺渺,除了方云汉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但是他落下的时候,却绝非是孤身一人的孑然态势,而是有一场昏昏漠漠的大风相伴。
云:“阊阖风居西方,九月也。”
今日正是九月暮浓,风起之时,方云汉犹若乘风而来,引风而至,干脆利落的一刀合身下劈。
天下节气,九月西风的恢弘气魄,都仿佛在有意无意之间被借取了几分,加持在这一刀之上。
元十三限仰头,脸上还是那一副隐着深仇大恨、忍着奇耻大辱的神态,举起了手中的弓。
这张弓高举之时,是弓弦向上。
弓弦本来就是一张弓最重要但也最薄弱的部位,尤其是在面对刀、剪之类利器的时候,再怎么宝贵的长弓,也难以用弓弦去抵挡。
何况现在,元十三限面对的是手持不应宝刀,做雷霆万钧,长风浩荡一击的顶峰刀客。
但是弓弦也有一个世上其他物品很难比拟的长处。
在没有被人拉动的时候,一张劲弓的弓弦,在这个时代是真正最“直”的东西。
方云汉一刀劈下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就不是在面对一根弓弦,而是在面对一根直线。
一根横亘天地间,无头无尾,不可逾越的直线。
他所秉持的得刀忘刀、无我无敌的刀法心境之中起了一点涟漪,竟然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松开了刀柄,而这一刀,已势出无悔,击中了那根线。
嗡!
一根小小的弓弦上突然放出澎湃金光,如同江河怒潮,把刀上的力量全部反推回去。
不应宝刀发出一声剧烈的嗡鸣,暴射向天。
自在门上一代的传人,往往每人都可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创造数门属于自身的武学,但是武功这种东西总是有高低之分,主从之别。
元十三限所修炼的内功之中,最主要的、最强大的两种,一个是山字经,另一个就是忍辱神功。
忍辱神功是俗世之人所创的武学,却刚好暗合了佛法中的妙谛。
传说,佛陀若干世之前,作为在山林中修行的忍辱仙人,被歌利王割掉了鼻子耳朵,削下手臂,直到节节肢解。但血泊之中,仙人面目依旧相好圆满,面色丝毫没有变化。
佛陀之所以以这样的方法来修行,乃因,
“忍辱的光明,超过日月的光明。”
“龙象的力量虽然威猛,但是跟忍辱的刚坚比起来,也不及其万一。”
故世无所怙,唯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元十三限正是以这样的来施展“一线杖法”,以守代攻。
这无头无尾的一线,实则是他毕生功力所聚。
这被动防守的一招,实则是他最刚猛的震杀绝技。
数十年前的夏侯四十一,为非作歹横行天下,一时间无人能制,天衣居士许笑一也被他打成重伤。
元十三限找上门去,就是用这一线杖法,吞血一招,即震毙了绝速剑法独冠一代的夏侯四十一。
盖因这一招施展出来的时候全无预兆,而且自有一股摄夺敌手心神的力量,所以连夏侯四十一也来不及变换招法。
但是没想到,方云汉的天刀八法已成,境界上时而有着类似于未卜先知的妙用,毫不犹豫的舍刀,避过了这一招的锋芒。
所以元十三限的一线杖法,威力只施加在不应宝刀上,却没有能够蔓延到方云汉身上。
而在不应宝刀与弓弦脱离接触,即将飞天的时候,方云汉又一掌疾出,抓住了刀柄。
他的身体本就距离第三层木楼还有半米左右的高度,此时被这一刀带动着,由原本的下坠,忽然又转为上升,上升的同时便一脚踢在元十三限手里弓背上。
一个人根本没有接触地面,就借助对手的招式完成了从下坠到上身的转变,这动向的变化和突如其来的一脚,实在是太过天马行空,羚羊挂角。
元十三限应变不及,手中长弓被踢的脱手飞入远处苍梧侯府的花丛之中,而方云汉又借助着这一脚反馈的力量,把向天激射的不应宝刀扯下来,再度劈向元十三限头顶。
元十三限失了兵器,剩余的五根羽箭还都在箭壶之中,眼看着宝刀劈落,他居然直接以右手食指对着刀锋点去,口中极速叱咤一声:“着!”
叮!
刀锋斩在了元十三限指尖,却并没有能切开他这根手指。
只因在方才那一刻,他箭壶之中唯一呈现朱红色的那只小箭自行飞出,后发而先至,紧贴上了元十三限食指指背,箭锋、指尖几乎重叠为一点,合力击开了方云汉这一刀。
方云汉的刀只是微微抬起了一分,已经双足落地,双手握刀,就像是驾驭着一条翻滚向前的灰色飞鱼,长刀不断变换着角度,穷追不舍的向着元十三限那条手臂切、削、戳、剔。
元十三限双手齐出,那根朱红色的小箭,对他用一口元气驾驭着,凌空飞舞,在他双臂之间穿插,时不时的出现在他掌心,手背,腕底,肘下,借助坚硬的箭锋来抵挡刀刃的进击。
这使得他双臂关节部位附近,不时的爆出一串串火星,一条刀光两条手臂都在这些火星之中不断翻搅,而朱红色的短箭则跟元十三限的双臂浑然如一,难以分辨。
他们两个之间相隔三里四里的时候,出手狙杀、还击,动作如同风雷连环、狂莽激荡,每一次出招之凶横,都会让能够感觉到这场战斗的人目眩神移,心惊肉跳。
可是现在真正到了相隔三四步的时候,刀光掌力却都局限在区区数尺之间,甚至就连脚下的木板都没有被波及。
虽然立场不共戴天,性情天壤之别,可这两个人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武学素养却是惊人的相近,大小随心,刚柔如意。
但是这样精微小巧的见招拆招,却与元十三限的风格不符,让他心中不耐。
刀刃和短箭发生了二十次对碰之后,他忽然吸了口气,二人之间的距离猛的拉开。
这木楼第三层的面积并没有变大,元十三限跟他身后木楼边缘的距离也没有缩小,然而方云汉跟他之间却好像凭空多出了“一丈”间隔。
这是不该存在的、格外空荡的一丈空间。
这正是他的十三门绝技之中,“缩丈成寸、扩尺为丈”大法的运用。
元十三限就在“一丈”的彼端,将手中短箭弹出。
他刚才运用弓箭绝技的时候,能够隔着四里有余,发出酷烈的杀力,但是现在用手发箭,却好像要比弓射箭的时候,更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这一箭还没有射到,方云汉已经觉得心中一空。
这才是,伤尽了心,绝尽了情的一发小箭。
这一箭弹出去,元十三限自己心中、眼中也都浮现伤痛之意。
方云汉握着刀的手背上乍然不受控制的渗出了一层虚汗,五根手指的第一指节都变得冰凉,但他眼中金红毫芒凝缩在瞳孔中间,冰凉的手稳定依旧,不应刀向下一拍,四周的空气,光线,尘埃,都随着这一刀向下卷动,扭曲。
“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