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官吏们的退去。
新的一日忙碌再度拉开了帷幕。
空荡荡的京兆府大堂内。
许奕端坐于桌桉之后。
紧皱着眉头,灌下一杯浓郁到浑浊的茶水。
随即强打着精神,翻阅起桌桉上新出现的厚厚账册。
二十余家商行的清洗,已然进行到了最后关头。
若是不出意外,今日太阳落山之前,二十余家商行将正式成为过去。
到了那时,三班一房一部将会被彻底释放出来。
如此一来,许奕便可腾出足够的人手,用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至于那道圣旨?
不知过了多久。
许奕放下手中的账册,抬头看向桌桉边缘的圣旨。
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正德帝的深层意思他不是不明白。
相反,此时的许奕比谁都要明白正德帝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但,不好意思。
此番许奕并不会主动去迎合正德帝。
在詹竹尚未将圣旨内容全部宣读完毕之际,许奕心中便已然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决定。
“你不是传旨让我清理北城的灾民吗?”许奕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笑容,喃喃道:“那好,我便如你所愿。”
话音落罢。
许奕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
随手拿起桌桉上的圣旨,朝着内宅走去。
方一临近内宅,便闻得一股浓郁的香气。
“咕噜噜。”
许奕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大踏步朝着内宅厨房走去。
行至一半。
许奕忽然顿住了脚步,目露疑惑地看向陪着王老爷子说话的赵守。
厨房里的人不是赵守?
就在许奕面露疑惑之际。
赵守小跑着迎了上来:“六爷,您忙完了。”
“忙完了。”许奕微微点头。
尚不待其多问。
王老爷子迈着阑珊的步伐缓缓走了过来。
“老朽拜见大人。”王老爷子躬身行礼道。
经数日调养,王老爷子的身子骨已然恢复大半。
步伐虽阑珊,但却已然可以独自行走。
许奕微微点头道:“王老爷子无需这般客气。”
王老爷子闻言再度行礼方才缓缓起身。
随即开口说道:“这些时日多有叨扰,倒是麻烦大人了。”
许奕笑道:“王老爷子客气了,若不是您拿出来的那份罪证,现如今某定然还在焦头烂额。”
“更莫要说王家两兄弟这些时日为了京兆府夜以继日的忙碌了。”
“您啊,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去,待什么时候此间旱灾彻底了却,您再回王家大院也不迟。”
在许奕未对那些幕后世家彻底动手之前,无论于公于私许奕都不会让王家众人再度陷入危险之中。
于公,王家两兄弟这段时日在京兆府门前当真是夜以继日的忙碌。
王家两兄弟虽是举人出身,但自身能力并不弱。
若不是受到身世打压,这兄弟二人说不定早已成为进士,亦或者成为一地父母官了。
许奕看过吏房主簿给二人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于私,王老爷子拿出周启平遗物,本身便是对他现阶段最大的帮助,他还做不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般事。
王老爷子眼神中闪过一抹感激之色,再度拱手行礼。
有了许奕这句话,王家众人方能彻底放下心在京兆府内宅住下去。
试问当今长安城,对于王家而言,还有比京兆府内宅更安全的地方吗?
就在许奕刚想开口说话之际。
那不争气的肚子再度发出咕咕响声。
许奕尚未如何。
赵守便已然涨红了脸庞。
“六爷,我本来想给您做一份水盆羊肉的,新鲜的羊肉都买来了,结果......结果我忘了我没做过水盆羊肉了。”赵守低着脑袋满脸的羞愧之色。
许奕闻言,面上难得的出现一抹不自然之色。
心中忍不住有些暗暗后悔,早知如此,那日便不吃第二碗水盆羊肉了。
好家伙,试问现如今的长安城百姓,谁人不知其吃了两碗水盆羊肉?
就在许奕不知该说些什么之际。
王秋瑾端着满满一大盆冒着滚滚白烟的水盆羊肉走出了厨房。
匆忙将其放在院落石桌上后。
王秋瑾急忙甩了甩烫的通红的手指。
待手指炙热感稍退后。
王秋瑾落落大方道:“爷爷、京兆尹大人、赵护卫,你们先坐,我去拿碗快。”
王老爷子看向神情稍显窘迫的许奕。
拱手道:“大人大恩,老朽无以为报,只能略备薄餐,还请大人赏脸。”
‘咕噜噜。’
恰逢此时,那不争气的肚子闻得香气,再度鸣叫起来。
此番若是拒绝,岂不是落了下乘?
许奕定了定神,拱手道:“有劳老爷子和王姑娘了。”
“老爷子请。”许奕伸手相邀。
“大人请。”王老爷子满脸笑意拱手道。
许奕不再客气,大大方方地迈步走向石桌。
方一坐好,见赵守依旧满脸羞愧地呆站在原地。
不由得笑道:“愣着作甚?忙活了一夜不饿?还不快过来吃饭。”
赵守闻言,脸上瞬间露出笑容来,连忙答应道:“是,六爷,这就来这就来。”
三人彻底入座后。
王秋瑾捧着三副碗快,以及数张饼子,缓缓走了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
三碗水盆羊肉出现于石桌之上。
“不够了再添,还有很多。”王秋瑾叮嘱一句,随即行礼退去。
“大人请。”王老爷子笑了笑开口说道。
许奕微微点头,不再寒暄,端起碗快吃了起来。
方一入口许奕味蕾便被彻底打开。
汤清香,肉酥烂,肥瘦相间,入口即化。
许奕放下碗快,不由得夸赞道:“竟比外面摊贩做的还要香醇数倍。”
王老爷子抚着胡须笑道:“既然大人爱吃,改日让秋瑾多做几顿。”
话音落罢。
王老爷子连忙补充道:“险些忘了说了,秋瑾还有几道拿手好菜,一点也不比这水盆羊肉差,大人可一定要尝尝。”
许奕方想拒绝,毕竟他留下王家人又不是为了贪图口腹之欲。
怎料。
王老爷子竟丝毫不给其机会。
王老爷子急忙再度补充道:“还请大人莫要拒绝,王家老老少少这段时日住在内宅,难免会叨扰到大人,如此我等方才安心啊大人。”
许奕沉吟几息不再拒绝。
不过,可以预料,今后许奕在内宅吃饭的频率将会大大降低。
片刻后。
满满一大盆水盆羊肉,几乎全都进了许奕主仆二人的肚子。
望着只剩下一些汤水的大盆。
许奕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得了。
这下是彻底洗不清了。
许奕寒暄几句,起身走向主屋。
王老爷子望着许奕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绽放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
眼神更是时不时地自厢房与主屋之间来回挪动。
越看,脸上的笑容便愈发地多了起来。
......
主屋内。
许奕细细查看一番暗格后。
方才解下腰间斩渊刀。
褪去衣衫,走向床榻。
方一躺好,浓浓的困意犹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一息不到,便彻底进入深度睡眠之中。
......
......
艳阳高照之际。
东宫太子府书房内。
许雍端坐于上首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韩兴荣的禀报。
自许奕入宫已然过去了足足两日时间。
这两日时间里,天知道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许奕。
可怎奈何,两日以来,许奕除了继续清理那些商行外,唯一的大动作便是今日清晨斩杀了数以百计的宣平门外为祸一方的恶霸。
这不由得使得关注之人摸不着头脑起来。
片刻后。
许雍微微摆手平静道:“退下吧。”
“遵令!”韩兴荣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太子书房。
伴随着‘咯吱’一声轻响,书房门被人轻轻关闭。
当书房内的光线突然一暗后。
许雍的脸色亦随之一变。
“修粥棚,斩恶霸,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第一道圣旨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若是无关紧要,父皇为何会绕过内阁直接拟旨?”
“若是真如我猜测的那般,许奕这两日的行动究竟有什么深意?”
“他为何迟迟不动手?是在顾虑什么,还是说他在密谋什么?”
“为何仅仅过去两日时间,父皇便再度下旨,且还是行催促之举,父皇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许雍端坐于太师椅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桌桉上空白的宣纸。
口中不断地低声喃喃自语。
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许雍的面色愈发地难看起来。
隐隐约约间更有一抹急躁之色时不时地浮现在眉宇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
许雍面色彻底阴沉起来。
眼神中更是布满了寒霜。
“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了!”许雍握紧双拳低声冰冷道。
这种摸不清敌人所思所想,只能被动承受的感觉,当真是难受极了。
许雍缓缓摊开双拳,嘴角浮现出一抹狠厉的笑容。
沉声道:“来人。”
‘咯吱’一声轻响。
书房门被人自外推开。
两名年轻的太监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两名太监躬身行礼道。
许雍面色不知何时竟已完全恢复了平静。
“传韩兴荣来此见我。”许雍平静道。
“遵旨。”两名太监异口同声道。
不一会儿的功夫。
方离去半个时辰的韩兴荣再度折返太子书房。
“下官韩兴荣拜见太子殿下。”韩兴荣拱手行礼道。
许雍面色如常地摆了摆手,示意韩兴荣上前。
待韩兴荣上前数步后。
许雍低声吩咐道:“散值之后。寻个机会,将这两个字带给宋国公。”
说着,许雍提笔缓缓写下两个大字--照旧。
韩兴荣略有些不明所以,但仍快速点头答应道:“遵令!”
......
......
黄昏之际。
宋国公府书房内。
张永年面容憔悴地提笔自纸张上缓缓写下两个大字--照旧。
凝望着纸张上的两个大字,张永年不由得眉头紧锁起来。
若论这两日以来,何人最是胆颤心惊。
当属张永年无疑。
无他。
那日自京兆府碰了一鼻子灰后。
方一返回府邸。
东阳长公主便马不停蹄的赶往了皇宫。
想要亲自面圣为张经平求情,外加告状许奕。
怎料。
以往可以自由出入各大宫殿的东阳长公主,这次居然吃了个闭门羹。
如此一来,当真是吓坏了张永年。
两日的喘喘不安早已将其折磨的身心俱惫。
‘照旧?究竟是什么意思?’张永年紧锁着眉头低声喃喃道。
内心不是没想过朝着好的方向去想。
只不过,某些自知之明张永年还是有的。
忽然。
张永年勐然间想到了什么。
急忙出言唤道:“张喜。”
话音落罢。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爷。”张喜自门外恭声道。
“进来。”张永年急忙唤道。
“遵令。”
话音落罢,书房门被人自外缓缓推开。
一身着管家衣衫的瘦小中年男人走进了书房。
那男子看似瘦小,但眼神却格外的凌厉。
单单凭借一双凌厉的双眼,纵使不说话,其亦能震慑住整个宋国公府上上下下所有仆从。
就连死去的张忠,之前在宋国公府遇到张喜时,就连大气都不敢喘息一下。
张永年沉声问道:“我隐约记得,白日里你禀报说有太监去京兆府传了第二道圣旨?可有此事?”
张喜回答道:“回老爷确有此事。”
张永年再度询问道:“我还记得你说那道圣旨的内容是让许奕尽快解决北城附近的灾民?”
张喜再度回答道:“回老爷,那圣旨内容正是如此。”
“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得到确认后,张永年面色瞬间平静了下来。
白日里他便收到了消息,只不过当时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后,也便将此事暂且搁置。
外加上这两日心中喘喘不安,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自然是大不如前。
连带着大脑亦是时不时处于一片浑浊之中。
待张喜离去后。
张永年再度看向纸张上的两个大字,心中已然明白了许雍想要表达的意思。
“尚未登基便已然学会了打哑谜。”张永年略带不满地低声喃喃一句。
单看照旧二字,任谁都会不明觉厉。
但若是联想到第二道圣旨,那照旧二字所表达的意思简直呼之欲出。
“周启平,许奕。”随着两个名字脱口而出。
张永年的面色不由得渐渐阴沉下来。
正德帝催促许奕尽快解决北城附近的灾民。
这对于张永年而言,不亚于一次天赐良机。
解决不了问题,那便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那道圣旨的具体内容为何,除了正德帝与许奕外,无人知晓。
既然如此,那就想办法解决掉许奕。
待解决了许奕之后,再让东阳入宫一次。
这次就算在紫辰殿门口长跪不起,也一定要见到正德帝。
视情况,以全部家财换取‘张经平出狱’!
张永年双手不由得握成拳形,刹那间,手背上布满了青筋。
眼神中更是同时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
其一为狠厉。
其二为决然。
显然,张永年心中已然做出了最终决定。
“张喜。”张永年起身再度轻唤一声。
待张喜走进书房后。
张永年迈步走向墙架,缓缓转动用来装饰的白玉琉璃瓶。
随着瓶身缓缓转动。
太师椅后方忽然出现一道漆黑的暗门。
张永年点燃桌桉上的精致油灯。
缓缓朝着暗门走去。
其身后,张喜丝毫不觉惊讶,一言不发地默默跟随。
当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暗门内后。
书房内的暗门悄无声息地再度合拢。
一切都如寻常那般。
......
入夜。
京兆府内宅主屋内。
许奕缓缓睁开双眼,凝视黑暗足足半刻钟后,方才缓缓起身。
“赵守。”许奕轻唤一声。
早起约两刻钟的赵守自门外回答道:“六爷,赵守在。”
许奕吹燃火折子点燃油灯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赵守快速自门外回答道:“回六爷,亥时三刻多一些。”
‘快十点了啊。’许奕喃喃一句,轻轻活动了活动身躯,随即走出了主屋。
见许奕走出主屋。
赵守放下手中的铜壶开口说道:“六爷先洗漱一番,王姑娘做的晚饭马上就温好了。”
闻得王姑娘三个字。
许奕不由得愣了一息。
随即回过神来,平静道:“好。”
待其洗漱过后,饭堂内已然摆好了饭菜。
饭菜样式虽简单,但味道却丝毫不简单。
一想到王秋瑾那日在王家大院手持两把菜刀的彪悍模样。
再一想到王秋瑾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不知为何,许奕一时之间竟有一股割裂感。
着实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王秋瑾。
许奕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出脑海,快速用完饭菜。
随即迈步走向书房。
端坐于太师椅上,脑海中不断地对接下来的计划,进行着查漏补缺。
吾日三省吾身,走出宗正寺后的许奕,竟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
半个时辰后。
待确定现行计划并无太大疏漏后。
许奕自袖摆中取出那卷圣旨。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将利益最大化,那便更需好好规划。
将圣旨随意地摆放在桌桉边缘处后。
许奕缓缓起身研墨、铺纸。
随即入座提笔。
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此举之后,各方可能会有的反应与决策。
正德帝、许雍、张永年、甚至是那二十余世家家主极有可能会产生的反应与举措全部被其书写于纸张之上。
时间悄然流逝。
当子夜降临之际。
许奕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细细地过了一遍纸张上的内容。
随即。
提笔在那写满字迹的宣纸背面再度添上两个人名。
只不过,最后添加的两个人名,并非活人。
没有一成不变的计划,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这是现实,不是演戏,没有人会按照许奕所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也正因如此,许奕方才会不断地吾日三省吾身!
夜深了。
内宅书房内泛起的火光于深夜之中,格外地耀眼。
许奕将今日所写全部记入脑海深处后。
便将数个时辰的辛苦,投入了通红的火炉内。
伴随着火光的不断闪耀,所有写满计划的纸张都在许奕的注视下,彻彻底底的化为了灰尽。
待书房内布满了烟尘后。
许奕迈步走出了书房。
抬头看向深邃的夜空。
今晚的星空格外地喧嚣。
许奕仰望着星空,嘴角渐渐地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随即收回目光,看向那遥远的八百里秦川方向。
看向那太白山所在的方向。
无人知其心中所思所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