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釐知道,这片星河这才是机关城第四层,天枢层的真正面貌。
当初建立机关城的时候,因为齿轮、机关在运转时候相互摩擦会产生的巨大热量甚至损坏机关,所以当初墨家先贤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引入了大河的水源直接注入武威山腹,把整个第四层之下全数淹没。
这样一来,那些机关自然也就留在了冰冷的水中,运转之中产生的热量也自然而然就被环绕全城的明渠暗渠所带走。
天枢者,北斗贪狼星君也。
墨家有“明鬼”一说,所以对怪力乱神之事倒不会那样避讳,在坊间神话之中,天枢星为智星,当它化作动物的时候的形象便是金鳌,象征着强而有力的统治管理。
于是工匠们把这天枢一层的形状塑造成了鳌的形状,从那以后,它便成为了这武威山水中的一头巨龟,一直潜藏在深不可测的山腹之中,就如同一位沉默内敛的君王,牢牢地掌控着整座机关城的一切权与力。
而且为了可以观测那些机关的状况,墨家先贤们还以能工巧匠们智慧为这只巨龟浇筑了这样一个巨大坚固且晶莹剔透琉璃甲壳,最终才成就这片被墨家人称之为“天穹”的星河。
这便是墨家先贤们的大气魄和大手腕,若非是亲眼所见,大多数人都很难相信有这样的地方,面对这般宽广的空间和那片灿烂的“天穹”,每一个来到此处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崇敬之情,并且为之折服。
慎釐当初第一次进入到这里的时候,痴迷于机关术的他也因感动而落泪,一向自傲的他终于知道了天下有多大,而自己那点机关术造诣又有多浅薄,从此一心不再涉朝堂,只在稷上学宫静修,最终当上了这个机关术总教习。
但今天的慎釐并没有时间为此而感叹,因为就在此刻,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在天枢层中的闯入者,或许是因为心中那个最坏的猜想终于成为了现实,脸色不由得变得难看起来。
那是个老人,微微佝偻的身影显出显出几分颓丧与孤寂,花白的头发微微有些杂乱,上面别着简简单单的一根木钗,而他的衣服之下探出的是一条假腿,包裹着沉重的金铁,显得有几分冷冽。
似乎是听见了众人的脚步声,老人缓缓转过身来,感慨道:“还不错,居然还能活着走到这里,看来墨狄的徒子徒孙虽然修为差了一些,倒并非都是一群烂泥。”
他的声音平淡沧桑,好似是在评价一个与他无关的意外。然而,慎釐心中非常清楚,正是眼前的这个老人故意断去了那座升降梯的绳子,此时说话之间却没有一点身为“闯入者”的自觉。
用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说话,自然听者觉得万分刺耳,慎釐身后几名弟子胸中顿时生起一股怒意,大声道:“哪里来的老贼,胆敢闯入我墨家机关城!”
只是他的骂声却立即换来了一声暴烈的吼声。
“放肆!”慎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愤怒,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让他感觉到恐惧?还是因为心中的那份尊敬依旧还保留到了现在,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被掩埋?
“这里没有有你说话的份。”慎釐对着那名弟子冷漠呵斥了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道:“公输前辈,许久不见,看到您如今身体康健如故,晚辈甚是欣慰,只是……晚辈不明白,您为何要冒着谋逆的罪名来这机关城中作乱?”
一个公输前辈的称号,就足以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世上,能被慎釐称作公输前辈的还能有谁?
在场众人大多是年轻一辈,并未真正见过公输般本人,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不知道公输般当年的赫赫声名。
稷上学宫机关术总教习、机关城建造的总指挥使兼任总调度使、被褫夺了封号的武威候……
不论是哪个称号,说出来都足以让天下为之侧目。
即便是在如今,稷上学宫的机关术这一门,公输般的诸多机关术典籍仍旧在学子们口中津津乐道,其中的机关术窍门更是给人一种完全不同于墨家学派传承机关术的风格。
墨家学派的机关术重守,主旨在息兵平乱、保家卫国,而公输般的所创立的机关却是主攻,以武止戈,霸道肃杀。
譬如墨家黑骑的连发手弩便是脱胎自公输般数十年前所著《武工经》之中,因此才拥有了睥睨天下的杀伤力。
慎釐年少便跟在巨子身旁修习机关术,却也把这位前辈当成心中的另一位榜样。
只是公输般平日里向来喜欢清静,所以并不常在稷上学宫讲学,可每一次公输般讲课,他必然不会缺席。
如今时过境迁,眼前这个前辈早已不复当年荣光,那些岁月已经悄然远去,实在令人唏嘘。
但慎釐没有时间唏嘘,因为他很清楚公输般既然回来稷城,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冲着当年的事情而来。
尽管他也存着很多疑惑,不懂公输般若是一直心中不满,为何非要等到今天才发作?
面对这个无论机关术还是气血修为都已经成为传说的人物,他慎釐又该做何应对?
听见慎釐以前辈称呼,公输般倒是觉得有些有趣,终于正眼看了看慎釐,咧嘴笑了笑道:“原来是你啊,看来我离开稷城的日子确实太长了……你现在看上去可比我老多了。”
可不是么?人说八十耄耋,慎釐如今正是耄耋之年,早已经垂垂老矣,不复当年天真烂漫,更不复当年年少玉树临风,曾经的晚辈如今也成长为许多人的长辈了。
只是公输般下一句却又使得慎釐的面色有些晦暗,又是惭愧又是羞恼。
“看来墨家如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连你都能坐上机关术总教习的位置。”公输般带着几分讥讽地笑道:“墨家年轻一辈里,只有王玄微天资尚可,胸襟也远超常人,如今却也因朝堂之争而死,呵,墨狄几十年来也不知是被什么蒙了心,难不成这就是他当年雄心壮志所言的天下大治?”
“前辈!请慎言。”慎釐眼神盯着公输般,压着声音道:“晚辈自认确实不如诸位前辈那般惊世之才,只能辛苦操持维持至今,尽自己的一份心力罢了……今日前辈说晚辈这个总教习名不副实也罢,不成器也罢,但若是辱及老师,晚辈,决不能容!”
“哦?”公输般却再度移开了目光,混不在乎地看向别处,“我要是就要侮辱你那位老师,你又当如何?”
“你……”慎釐也是感觉一股热血上涌,怒火几乎顺着他的喉咙向外喷出,可面对公输般,他根本就像是要撼动大树的蚍蜉,一旦动手,只会把局面搅得更糟。
想到这里,慎釐再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前辈大能,有气血修为傍身,机关术也远超晚辈十倍,晚辈自认奈何不了前辈。只是我墨家并非没有人,前辈就算修为通天,能一人闯入机关城内部,可真以为自己就能全身而退么?”
“全身而退?”公输般像是听见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摊开双臂好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扬声道:“我公输般为何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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