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于此的读书人们,顿时懵了。
可眼下,身后就是汪洋大海,身边就只带着家卷,而站在他们眼前的,则是一个个明火执仗的赵王卫官兵。
“天哪!”有人捶胸跌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们来此,是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而不是来做丘八的。
于是这边男子们绝望地哀嚎,后头的女卷和老弱们也是哀哀切切地哭做一团。
这样的恸哭,催人心肠,只可惜,在他们眼前的赵王卫官兵,却一个个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万里迢迢来到这爪哇的人,哪一个人没有熬过苦?
在他们看来,现在筑了城,一个个种植园拔地而起,日子已经好过了许多,当初他们来的时候,披荆斩棘,四处都是密林,到处都是毒蛇虎豹,还有数不尽的土人袭扰,身边的亲友,或病死,或被勐兽啃噬叼走了尸骨,亦或者被土人所杀。
在这种艰辛的环境之下,他们活了下来,要说哀嚎和流泪,他们的嗓子早就干哑了,他们的泪也早已流干了。
此时在他们眼里,眼前这些哀嚎,捶手顿足之人,只让他们觉得可笑。
于是这百户冷眼看着他们道:“休要啰嗦,立即登记,谁要是敢不从,格杀勿论。”
“你……你们讲不讲王法!”那读书人凛然大喝着质问。
这百户的脸上却是毫无波澜,只轻蔑地看了这读书人一眼,而后慢悠悠地道:“抱歉的很,赵王殿下实施的乃是军法!”
“……”
这种恶劣的环境,是不可能跟你玩什么人道的,不拿起武器的人会被视为软弱,不经厮杀之人,会视为懦夫,不绝对听从号令之人,则会被当做逃兵。
在这儿,谁跟你讲人情,讲什么王法?这玩意不能保护大家的性命,甚至可能这种愚蠢的念头,会害死许多人。
百户显然也不耐烦了,随即一把揪住了当先的读书人,毫不客气地道:“先让他来。”
有人大叫着道:“我们……我们要回乡,我们要回乡!”
“回乡可以。”百户道:“赵王殿下有令,回乡需买船票,而买船票需先登记造册,不经登记者,视为当地土人,要严加防范。”
“我登记,我登记之后,便可买船票回乡了?”
“赵王还有令,登记之后,便算殿下治下之民,所有治下之民,无分老弱,需入预备卫中服役七年,以完成保王护民之义务,七年之后,便可解役,到时便可买船票了。”
“……”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有人愤怒地道:“强盗,你们是强盗!”
百户沉声道:“此乃长史解公制定的律令,你们竟敢说是强盗,解公援引的乃是儒家之言,尊王攘夷尔等不知吗?亏你们还读了书,身为读书人,更该如此。”
一群人继续嚎哭,哭的伤心欲绝,而后却依旧无计可施地被押着一一做了登记。
紧接着,男丁被送入了预备卫,妇孺则往种植园。
这预备卫,类似于民兵,所有人必须学习一定的军事知识,以确保在小规模土人袭击时,可以承担进剿的任务。与此同时,一旦发生大战,也可配合正规的赵王卫作战。
不只如此,他们还需负责运输,修筑路桥,建立一个个居民点等等任务。
而所有的种植园,因为附近土人的威胁,所以不得不采用集中种植的办法,在开拓了一片新的种植园之后,妇孺和老弱们照顾庄稼,或是看管一些被俘来的奴仆进行耕种,而每户人家,则分别根据男子的军功情况,分获五百亩至五十亩的土地的粮食作为吃用。
读书人和寻常的拓边汉民不同,他们一到此地,骤然之间就明白,这该死的赵王,根本不是所谓的崇尚儒学,礼贤下士。
这里采用的律法,分明就是历史上最令人熟知的《秦律》。
此律乃是商鞅变法而形成,是最纯粹的耕战体系。
什么读书,什么圣人,那都是鬼扯。
即便是赵王,也需每月巡视边镇,卫戍边城。
赵王的儿子,现在不过十三岁,便已开始率一个千户所的人马,负责东面的防卫部署了。
而至于解缙的小儿子,他倒是负责一些文墨的工作,不过他的主要职责,是记录军功,进行赏罚。
说到底,整个爪哇,就是一个巨大的军营,人人都是这军营中的一份子,按照商鞅的秦律作为雏形。哪怕是六十岁以上的老翁,都可能要担负看管土人俘虏的职责。
不过此处唯一好的地方,就是物资非常充沛,虽然对大明的先进制造品十分稀缺,可大量的种植园,以及得天独厚的条件,再加上开拓的许多大矿,都足以让人可以获得丰富的农业物资,栖霞商行在此投产的大规模纺织作坊,足以满足当地棉纺的需求。
再加上从大明购置来的许多马匹,以及大量的畜牧,都足以让人衣食无忧。
此时……
赵王朱高燧正在骂骂咧咧。
他刚从刚刚筑的新武安城回来,此城远在南部的腹地,足有百里之远,那里已算是深入了土人的腹地了,赵王原本是打算深入土人腹地,筑造此城,借以吸引土人的攻击,而后再以这个突出部,以此为支点,与土人进行一场决战。
只可惜,赵王卫虽是连年征战疲惫不堪,可土人们更是被打得没了底气,竟是在从筑城到迄今,都没有真正发动什么大规模的攻势。
白忙活了一场,还让这一座新城因为距离聚居点太远,加大了补给的负担。
朱高燧的脾气很糟糕,设伏失败,只能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到了他所谓的王宫。
随即,便有人奏报:“殿下,那些读书人来了。”
说话的,乃是解祯成,此人乃是解缙的幼子,他如今乃是赵国的刑曹判书。
赵国所采用的,乃是藩国体制,几乎是完美复制了大明的官制。
只不过大明的六部称为部,而藩国自称降一等,只称六曹,每曹的主官则称为判书。
在赵国内部,分设六曹,却和大明又有不同,大明的吏部、礼部、户部最是显赫,其次才是兵部、刑部、工部。
可在赵国,因为采用的乃是纯粹的秦律,所以最显赫的却是兵曹和负责刑法的刑曹。其他的事务,都得让军事和刑律面前让步。
至于所谓的礼曹,基本上形同虚设,属于吃闲饭的荣职。
朱高燧一听,方才的怒气腾腾一下子消失了,大喜道:“怎么样,来了多少?”
“共有四百三十七户,三千九百四十人,其中男丁两千四百三十人。”解祯成道。
朱高燧皱眉起来,眼中略显一丝嫌弃,道:“才这么一点?这些人,是连一个小城都填不满啊。可惜,太可惜了。”
解祯成劝慰道:“家父有书信来,说是凡事不能急于求成。”
朱高燧点了点头,随后叹息道:“本王在用人之际,连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都不嫌……”
说罢,摇头。
解祯成则又道:“还有一事……”
“说。”
“驻扎当地的锦衣卫百户所百户刘春来索人。”
“嗯?”朱高燧挑起眉头,显得诧异。
他对锦衣卫的印象并不坏,锦衣卫在此设了一个百户所,不过似乎锦衣卫和赵王都有一种默契,那便是锦衣卫尽力给他们搜罗关于土人的军事情况,彼此共享讯息。赵王也不担心这些锦衣卫在皇帝面前告自己的状,因而,双方更多的是互助的关系。
此时,赵王问道:“索人,他们索什么人?”
解祯成如实答道:“这刘百户说,芜湖郡王殿下为了刺探爪哇的情况,特别派遣了一些人,以读书人的名义乘邮船进入爪哇,结果……这些人,人一落地,就被咱们的人,统统登记之后,送去了预备卫,现在都送去挖矿和修桥去了。刘百户说,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所以……”
朱高燧的火气又冒起来了,骂骂咧咧道:“张老兄真是不厚道,他偷偷往爪哇塞他的缇骑,也不招呼一声!”
只是顿了顿,他话锋一转道:“既如此,那就放了吧。区区几个缇骑,没必要和锦衣卫弄坏关系。”
解祯成一脸无奈地道:“不是区区几个,是一百二十七人……”
朱高燧:“……”
沉默了半响之后,朱高燧再也忍不住地又破口大骂:“这四百来户,里头竟有一百二十多个缇骑?本王还以为这是稀粥里掺了沙子,谁料是一碗沙子里塞了粥!”
解祯成也苦笑道:“好像是因为家父在京城,令芜湖郡王生疑,所以派出大量的缇骑,想要……”
顿了顿,解祯成才想起重要的事,便道:“殿下,这些人放不放?”
朱高燧道:“放,当然要放,锦衣卫的人,谁敢拿?张安世狡诈,他会暗中打本王黑铳的。不过……“
朱高燧说到这里,突的停了下来,他微微眯着眼,细思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道:“就说要甄别,过一个月再放,让这些人先挖一个月矿再说,现在处处都用人……”
解祯成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臣以为不可。”
朱高燧道:“这是为何?”
解祯成道:“家父曾言,锦衣卫最擅长就是拆解书信,或是伪作书信,还有审阅分发的各处包裹。此番来了这么一大船的人,必然要让他们与中国进行书信往来,若是让这些来此的读书人说什么胡话,以后可就没有再敢来爪哇了。”
朱高燧不由自主地背起手,来回踱步起来。
他显得犹豫不决,于是他看了解祯成一眼道:“你爹还说什么?”
解祯成便道:“家父说,人可以放,锦衣卫这边需要让他们预备大量的人手,来负责书信的检阅,甚至……一些书信,可以进行伪造,总而言之,要营造我爪哇乃人间乐土的口碑,如此一来,就不怕后头没有源源不断的人了。”
朱高燧深深地看着解祯成,眼眸亮了亮,道:“锦衣卫真有这个本事?”
解祯成点头道:“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听闻许多百户所里有临摹高手。一般情况,他们的亲友得了书信,也不会刻意去辨别,就算是察觉出一丁点的异样,也不会疑心有它。”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家父交代过,此事至关重要,咱们赵王卫里也培养了几个临摹的书生,不过他们终是水平有限,锦衣卫不同,官校学堂里有专门的特种学习班,专门教授此道,从那里肄业之人,个个都是此中高人。”
朱高燧眼中眸光越发明亮,他兴奋地搓手道:“这太好啦,本王现在正愁无人可用,正求贤若渴呢,若当真能如此,那岂不是隔三差五,就送来一批人?快,赶紧去将那些缇骑们给我好好地从预备卫里请出来,势必好生地招待,明日本王亲自去致歉,而后再礼送他们回百户所。”
解祯成道:“殿下英明。”
朱高燧背着手,此时的朱高燧,穿着蟒袍,浑身上下,已摆脱了当初在南京城里的獐头鼠目之气,取而代之的,却是岁月摧残之后沧桑。
他叹口气,微微地抬着头,一字一句地道:“为我赵国基业,本王必须礼贤下士,方可招徕天下英才,至我赵国大展宏图。”
解祯成道:“那么臣这就去报知刘百户。”
“回来。”
解祯成立即将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驻足看着朱高燧。
朱高燧道:“备一份礼去,现在是咱们有事求人,将本王新剥的那虎皮,给送去。”
“遵命。”
…………
一封书信送至鸿胪寺。
解缙显得十分疲惫。
他几乎每日都与人闲谈,尤其是科举在即,许多的士子入京,不少的举人都以能面见解缙为荣。
解缙对他们多有鼓励,鼓励他们无论时局如何,也要坚持读书。
自朝廷颁布新政律令,彻底地大张旗鼓开始新政,并且处死了大量的所谓‘乱党’之后。
天下各处的士绅和读书人,处于同一个圈层之中,彼此之间,几乎每日都在传播各种令人焦虑的消息。
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的怨愤还有焦虑,以及未来不明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压得许多人透不过气来。
解公这样旗帜一般的人物,给人的宽慰,宛如春风一般,温暖着士人们的心。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解缙含笑,对着许多来访的读书人,继续道:“越是此时,读书人的风骨才最是紧要,理应不喜、不怒,不悲,我等当为竹,方不枉圣人教诲。”
众人听得热泪盈眶,有人更是失声哽咽。
于是,有人暗暗摇头。
他们赞叹解缙的勇气,竟在这个节骨眼,他依旧敢于当殿质疑君王。
他因为风骨,而失去了自己的长子,更因为不肯卑躬屈膝,放着大好的前程,而被流放去了爪哇。
而如今,他依旧初衷不改,以至于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蕴含着某种未知的力量。
】
“谨遵受教。”
“解公,听闻许多人,纷纷往爪哇,不知他们情形如何?”
解缙道:“爪哇现在确实艰苦一些……”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若是解缙胡乱吹嘘,大家还可能质疑,可以此为开篇,反而让人钦佩解缙的诚实。
“可爪哇实行的乃是王道,圣人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解缙慢悠悠地继续道:“正因如此,所以此地虽还算艰苦,却因为王道广泛实施,敬重读书人,赵王殿下礼贤下士,又采取了与当下直隶新政不同的施政方法,所以百姓还算安居乐业,因而……此番诸公虽是离乡背井,却总算心中还称的上宁静,采用先人之制,安人心,尊王攘夷,而使王道……”
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众人听得极认真,随即,不禁唏嘘,为之感慨。
人就是如此,他们对当下的新政极度不满,就需要制造出一个美好的乌托邦来寄托自己的精神。
所以解缙已不断地陈述,爪哇有些地方,确实不足。
可在别人听来,却自动忽略掉了这些瑕疵。
于是,众士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又经过一次次的口耳相传,解缙之言,又不断地广为传颂。
招待完了这一批士子。
解缙吁了口气,他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些麻了。
当下询问侍者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至酉时……”
“这个时辰最好。”解缙道:“先让人去通报,请告诉芜湖郡王殿下,下臣解缙将要拜访,白日多有不便,所以只好夜深滋扰。除此之外,将我们预备好的东西,都准备好,是该会一会芜湖郡王殿下了!”
“喏。”
…………
晚上还有,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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