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接过旨意,只低头一看,便立即想起来。
这份旨意,确实是他亲自下达的,而且就在这一两日。
朱棣扫了一眼旨意,随即便交给亦失哈。
亦失哈会意,便又将旨意,递送杨荣人等传阅。
众臣一个个看的一头雾水,杨荣倒是面不改色,胡广却皱眉道:“这旨意与锦衣卫无故捉拿读书人,又有什么干系?”
张安世笑着道:“旨意里的内容,不是说的很明白吗?翰林院所编修的这一部《孝顺事实》实在太好了,尤其是陛下御笔亲批,臣看了更是情难自己,尤其是那一句:‘惟天地经义莫尊乎亲,降衷秉彝莫先于孝。因而,孝为百行之本,万善之原,大足以动天地感鬼神,微足以化强暴格鸟兽孚草木,是皆出于自然天理,而非矫揉造作。《孝顺事实》可使观者尽得为孝之道,油然而生亲爱之心,有裨于明人伦敦风俗的世教。’”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这样的好书,陛下下旨刊行,还亲自作序,自是有教化天下的心思。而我张安世得此书,如获至宝,所以上奏,恳请陛下,继续增加刊印的数目,并且雇请大儒和读书人,宣教四方,这既是教化天下,也有劝导世人遵从礼教和孝道的意思,陛下因而恩准了我的倡议,还亲自下旨,命太平府督促此事,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胡广有些无语,他的口才不及杨荣倒也就罢了,可你张安世也敢班门弄斧,在老夫的面前撒野?
胡广顿时感觉心口堵着一口闷气。
于是他忍不住道:“可这还是与捉拿读书人没有关系。”
“谁说无关?”张安世大义凛然地道:“既是要宣教四方,宾服四夷,当然是要请人去西洋各番,宣我大明教化,不只是各处藩镇,我还听闻,天竺诸国以及西洋诸土番,也仰我大明恩德,只是却无从知晓我大明之恩义。现在有了这《孝顺事实》,则犹如雨后逢甘霖,圣人之道,以孝为本,而陛下也崇尚孝义,因而恩准我宣教四方又有什么错?”
胡广绷着脸道:“可你也不能拿读书人!”
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我张榜了啊,张榜求贤,希望有读书人,能够响应陛下宣教孝道的旨意,深入不毛之地,宣教四方,可我没想到,他们只是嘴上说一说什么忠孝礼仪,可遇到了事,他们一个肯上的都没有。”
胡广脸都绿了,便道:“那……那又如何?”
张安世肃然道:“汉朝的时候,为了弘扬儒学,有张骞和班超这样的儒生,深入西域之地,光大儒学,使天下无不仰慕天朝之礼教。还有苏武,苏武胡公应该是知道的吧,礼教能有今日,恰是因为有这么多忠孝节义之人。”
“现如今,儒学式微,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明承袭唐宋之制,乃汉家天下,陛下又广兴王道,倡导忠孝,这正是光大儒家的好时机,可现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四处征召儒生深入不毛之地,广播仁义,却无人肯应募,你说,这算不算不忠?”
胡广沉默了,当一个人他讲的比你这个当事人还要激进的时候,你虽然明知这家伙鬼话连篇,却也没办法进行反驳。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此番要宣教的,乃是《孝顺事实》。此书乃是自唐宋以来,第一步孝经,更是无数翰林和大儒呕心沥血,编修而成。更是陛下御笔亲批,亲自做序。我张安世读过,尚且有感,这些读书人读了,竟无感触,还对此无动于衷。”
说到这,张安世紧紧地盯着胡广道:“胡公,我来问你,若是连读书人,都对孝道尚且如此冷漠,这……孔圣人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他的学问,被后世一群不忠不孝之辈,歪曲至这样的地步,更是将忠孝二字,弃之如敝履。你说,孔圣人他棺材板……还按的住吗?他老人家……”
张安世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
胡广脸上勐然色变,厉声打断他道:“你不要东拉西扯,孔圣人和这无关……”
张安世带着几分讽刺地道:“孔圣人若知自己成了一群不忠不孝之徒的招牌,成了一群只晓得求取功名之辈的遮羞布,他就算起死回生,也会生生给气死。”
“胡公,你不要转移话题,孔圣人的事,就是我张安世的事,也是你胡公的事。再者说了,这些读书人,张口孔子,闭口便是孟子,可真遇到了事,却一个个充耳不闻,依旧每日沉溺于安乐之中,这是不是不义。”
说到这里,张安世大喝道:“不忠不孝不义,若是其他人,倒可以原谅。毕竟他们不是读书人,也没有读孔孟。可这些读书人不同,他们是读了圣贤书的,尚且敢做这样的事,这叫什么?这叫知法犯法!”
“我张安世看不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放任他们再对不起孔圣人,因而……便请了他们去锦衣卫里头,喝几口茶,好生教授一下他们忠孝礼义,这又怎么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众大臣,接着道:“怎么,看到了一群不忠不孝不义且还无耻之徒,若是不好生给他们一点教训,难道……还要视若无睹吗?若是这样,诸公,我大明还有道德仁义可言吗?我张安世要问,若连读书人尚且无耻之尤,脸都不要了,我大明岂不是连蛮夷都不如?”
“所以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乃陛下的旨意,一定要有儒生去宣教四方,而维护道德礼义,锦衣卫也责无旁贷,谁若反对,便是与那些不忠不孝之人沆瀣一气!”
胡广有点气急了,道:“你这是……欲加之罪!父母在,不远游……”
张安世此时却是笑了,道:“既然父母在,不远游。那么为何这么多的读书人,为了科举,偏要千里迢迢来京城?”
胡广捏着胡子恼怒地道:“游必有方。”
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考取功名,追逐利禄,所以就是游必有方,那么宣扬圣人教化,广播仁义,就成了无方?”
张安世说到这里,笑了笑,只是这笑了添了几分嘲弄,他接着道:“胡公,我奉劝你仔细的反思一下你的这些危险言论,你现在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读书人,再这样下去,我要将你开除出圣人门墙。”
胡广勃然大怒,睁大了眼睛,瞪着张安世道:“黄口小儿也敢……”
一旁的杨荣拽他的衣袖。
最终出来打圆场:“原来还以为,是无故拿人,不过这只是征辟读书人去宣教,这就没什么问题了。如此一来,既可广播我大明仁义,又使读书人可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过……此等事,芜湖郡王殿下怎可动用锦衣卫呢,依我看啊,大家各退一步。”
胡广:“……”
胡广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再说。
众臣也都不吭声。
说实话,张安世跑来拿孔圣人和忠孝来说事,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这种事,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心里骂张安世缺德的祖坟冒烟。
或者说张安世如此行径,实在耸人听闻,不过……人家本心是好的,都是为了圣人教化嘛。
可在古人的价值观里,或者说在理学的价值体系之下,人是论心不论迹的。
也就是说,一个有道德的人办了坏事,这是可以理解的。
而若是一个坏人,恰好办好了好事,此人也属于十恶不赦之列。
杨荣微笑道:“郡王殿下,依我看,此事太大,还是及早放人为好。”
张安世对着杨荣,倒是平心静气地道:“放心,我断不会为难他们,将来一定四肢完好的将他们送出来。”
杨荣立即听到张安世的送出来的前头,加了许多的定语,心中了然,却也知道,这样扯皮下去,不是办法。
此时,礼部尚书刘观道:“宣教之事,本是礼部的主职,如今却是锦衣卫代劳,实在不妥,要不来一个折中之策吧。陛下,老臣……去锦衣卫一趟,探望一下被拿的读书人,如何?”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台阶下。
尤其是对胡广为首的一群义愤填膺之人来说。
锦衣卫拿人,这是不可接受的。
可若是锦衣卫是为了圣人干事,这……虽不可接受,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去认了。
刘观这老滑头,站了出来,既打了圆场,让群臣觉得勉强可以接受。
同时……这事毕竟是要和张安世合作着来,又可借机,和张安世勾兑一下,这一次虽然可能挣不到银子,可人情债却是挣了不少的,横竖不吃亏。
最重要的是,刘观很清楚,自己又贪又懒又没本事,陛下之所以让他位列礼部尚书,没把他给直接砍了,自是因为他善于勾兑,朝中就需要这样能勾兑的人,他恰好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听了刘观的话,众人便立即看向朱棣。
朱棣已是一切了然,于是站起来,慢慢的踱步,缓了一会,才道:“《孝顺事实》,乃翰林院所编的孝经,此我大明之根本,汉晋以孝治天下,大明也以孝治天下,朕如此看重此书,也正因为如此。张卿揭发之事,触目惊心,我大明的儒生,不及汉唐之儒生远矣。”
“人若无忠孝之心,那么又岂敢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呢?又怎敢说自己读过圣人书呢?这件事……要重视起来,绝不可忽视,张卿能顺应朕的旨意,这很好。无论如何,这件事朕是不打算干休的,事情要办,从重的办,如若不然,天下失了孝道,那么迟早妖言要祸乱国家,纲纪荡然无存,礼部这边,也要协从过问此事,这是礼部的职责,此次锦衣卫虽是越厨代庖,可若不是锦衣卫揭开此事,谁会去深究呢?”
“痛心疾首啊!”朱棣感慨地道:“朕尝对人言,孝乃人之根本,父对子有舐犊之情,子对父更需时刻感念养育之恩。若是人无孝念,与禽兽何异。宣教乃是天下最紧要的事,是以我大明才于天下各府县广置学官,负责宣教事宜。”
“张卿上书曾言,天下四夷不服王化,其根本就在于不知孝顺为何物,以至与禽兽无异,我大明要与之善处,便当宣扬礼义,广推忠孝节义,这些话说的很好嘛,现在正是儒生们效力的时候了,读书人岂可对此抗拒?”
“就这样罢,此事不需再议!张卿一定要周全的处置好此事,过几日,再上奏来,朕要知道结果。”
说罢,再不看众臣反应,直接遣散了众臣。
张安世出了文楼,便大喇喇地寻刘观,当着退散的众臣之面,一脸坦然地道:“刘公,不妨先去南镇抚司,陛下既有旨,那么还请刘公辛苦一些。”
刘观捋须,微笑着道:“好的,好的。”
一旁众臣,默默低头而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这等事,听了痛心,还不如不听呢!
刘观则跟着张安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道:“读书人没有受苦吧。”
张安世道:“应该不会吧。”
刘观道:“这便好,这便好,我去探望一下,如此,朝廷和老夫都可放心了。”
张安世道:“那就辛劳刘公了。”
“哪里敢称辛苦呢。”刘观笑吟吟地道。
张安世与刘观出宫,当下便登上马车,在护卫的扈从之下,直奔锦衣卫。
这些读书人,并没有关在诏狱之中,这也是张安世的吩咐,人家又不是钦犯,把人关进诏狱,这不是将人当罪犯看待吗?
可若是关在其他地方,比如说栖霞的千户所里,那就不算是罪犯了。
张安世下了马车,便领着刘观进入千户所。
千户早听到消息,忙是来迎,张安世只朝他点点头道:“人都在何处?”
这千户朝刘观瞥了一眼。
张安世则道:“这是礼部的刘部堂,是自己人。”
刘观尴尬地笑,他的笑有点僵硬,他虽然喜欢勾兑,但是也不至于和锦衣卫当一家人,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天下读书人都要骂他烂屁股?
这千户却是会意,便当先领路。
这千户所有房间相连,还未走进去,便听里头有人大声哀嚎:“学生愿去天竺,学生愿去天竺……”
刘观只听得头皮发麻,却依旧装作微笑的模样,平静地跟着张安世。
到了那穿出哀嚎的房间外头,张安世指了指里头道:“刘公,不妨进去看一看这读书人为何嚎叫?”
而此时,里头的人依旧在惨叫:“啊……啊……啊………学生是自愿的,自愿的……绝无怨言……”
刘观只僵在原地,脸上的微笑越发的僵硬,见张安世立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
只是这笑容,让刘观突觉得如芒在背,他却依旧微笑道:“此书生,倒是颇为忠孝。在殿下的感化之下,能幡然悔悟,真乃儒门大幸。”
张安世很是随和地道:“走,进去里头说。”
刘观却忙摇头道:“算啦,老夫平日里吃斋,见不得血……不,老夫以为……还是让书生们好生地悔悟吧,老夫只看一看数目。”
“看数目?”张安世今天倒是好说话,立即对一旁的人道:“来人,给刘公安排。”
说着,刘观便很快又到了千户所的大堂。
再听不到那些刺耳的嚎叫,这让刘观的心里稍安,落座之后,那千户便程上了数目来。
刘观低头看着,口里喃喃地道:“总计三百七十二人,是不是多了一些……”
张安世道:“我还嫌少呢,现在正在教他们拉自己的一些同乡、同年一起入伙。你也知道,教化这等事,可是马虎不得,人少了,散于四海,便如一捧泥沙入那汪洋大海,实在是杯水车薪。锦衣卫这边,预定的员额是万人。”
刘观听罢,整个人顿时不寒而栗,却笑了笑道:“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万人是不是太多了?依老夫看,有个七八千,应该可以应付了。”
他刘观也不是磕头虫,他是有风骨的,至少他是和锦衣卫讨价还价过的。
张安世道:“再看吧,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刘观继续道:“这三百七十二人,竟已有三百六十五人,已签字画押,愿往四海了吗?”
一旁的千户顿时警惕地看着刘观。
张安世则是抬头看向这千户道:“一夜功夫,就有这么多人同意?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千户还未答。
刘观却压压手,微笑着道:“不易啊,真是不易啊,看来锦衣卫卓有成效,太勤恳了。”
张安世道:“这也不是他们的功劳,主要还是圣人教化的好,读书人们起初只是一时想不开,现在一点即通,也就愿意为忠孝而奋不顾身了,可见我大明的读书人,一个个都是好的,并不亚于汉唐。”
“啊……对对对。”刘观满面红光,摇头晃脑地道:“殿下此言,真是与老夫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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