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来州府千户时磊收到了一件民信局送来的包裹。
寄件人的名字叫做“王翔”。时磊并不认识。
起初他还以为是寄错地方了。
但仔细一看,包裹上确确实实写着他的名字和地址,而且寄件人还付了最贵一档的“酒力”和“号金”,要求信局尽快把包裹送到他的手里,不可出任何差错。
于是,怀着疑惑的心情,时磊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拆开。
…………
经过几天的卧床休息和药物疗养后,时小寒受伤的灵魂已经基本恢复,现在能够下床走动,也能正常修炼。
不过,由于时磊单方面撕毁了她与顾旭的婚约,又把顾旭送来的聘礼一把火烧掉,时小寒最近一直在跟父亲打冷战,从不主动跟父亲讲话。
时磊来找她谈话,她也会扭过头去,绝不搭理。
“小寒,有人给你寄来了一件包裹。”
今天清晨,当时小寒坐在桌边吃早餐的时候,时磊突然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道。
时小寒低着头,不说话。
她紧紧握着快子,一刻不停地把碗里的酸辣面往嘴里塞,小嘴上沾满了辣椒和油渍。
“是你的‘昆吾刀’。”时磊又补充了一句。
听到“昆吾刀”三个字,时小寒手中的快子“啪”地一声落在桌面上。
她“曾”地一下站起身,果然看到在不远处的茶几上,静静躺着一把色赤如火、焕发绯红光芒的大砍刀。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将“昆吾刀”紧紧抱在怀里。
娇小的少女,沉重的大刀,在视觉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小寒清楚地记得,洛京城破那天,“昆吾刀”是被顾旭带在身上的。
她本以为,在顾旭背负“莫须有”的叛国罪名、被迫逃离京城之后,这把刀将会同他一起步入漫漫的逃亡生涯,再也回不到她的手中。
“让‘昆吾刀’代替我,陪在他身边,或许……他就不会太过孤独了吧。”她的脑海中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
她本已经打算去寻找一件新的本命法宝。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顾旭竟然不声不响地把“昆吾刀”寄回到她的宅邸。
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有没有因此暴露行踪,被官府发现?
他是不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时小寒咬着嘴唇,目光低垂,心头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心弦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水。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昭宁公主驾到!”
听到这声音,时小寒抱着“昆吾刀”,像兔子一样,一熘烟儿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将屋门反锁上。
她今天心情不悦,一点也不想跟这位讨厌的公主殿下打交道。
时磊瞥了眼女儿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走到门前,朝着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道:“微臣时磊,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小女今日身体不适,无法出门相迎,也请殿下谅解。”
时磊腰弯得很低,姿态也摆得很低。
他知道,自己和女儿现在身份敏感——尽管朝廷大发慈悲,不打算牵连他们,但他也需要时刻保持小心谨慎,绝不能授人以柄。
“时千户不必多礼。”马车里传来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
随后,衣着朴素、气度雍容的昭宁公主萧琬君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身材臃肿、拄着鎏金拐杖的老者。
“时千户,这位是皇室供奉、占卜术大师穆云开先生,”昭宁公主指了指老者,向时磊介绍道,“我们今日前来,是想请你一起协助调查逃犯顾旭的去向。”
两人的来意,并不出乎时磊的意料。
他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态度谦恭地将两人请进屋内。
刚一坐定,穆云开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知道顾旭的生辰八字。”
在大荒世界,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是极为重要的隐私信息。
它就像是命运的密码。
某些掌握特殊法术的修士,在获知别人的生辰八字后,就能知晓并影响别人的运势,甚至施加诅咒。
因此,除了算命和谈婚论嫁之外,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不会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信息轻易透露出去。
此时此刻,听到穆云开的话,时磊便知道,大齐朝廷又在考验自己的忠心了。
朝廷虽然没有把他和时小寒视作顾旭的同党,一起治罪,但却也在一直观察着他的表现。
时磊轻轻叹了口气,如实回答道:“辛丑年,辛卯月,甲寅日,壬申时。”
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他不敢不配合朝廷的调查,只能在心里默默希望顾旭那小子自求多福。
穆云开记下这些信息,又接着问:“你这里有没有顾旭的手印?”
手相同样是占卜术中重要的个人信息,与一个人的命理、运势密切相关。
时磊陷入沉思。
他首先想到的,是顾旭按在婚书上的手印。只是那份婚书已经被他扔进火炉里,被烧成了灰尽。
然后他又想到,在时小寒擅自把丹药作坊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顾旭后,两人后续又补了一份正式的产业交割协议书——在那份文件上,顾旭也曾留下手印。
时磊本犹豫着,是否要按照对方的要求,把这份文件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直觉告诉他,这个叫穆云开的人知道的信息越多,顾旭的处境就越危险。
可是,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穆云开懒洋洋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彷佛可以看透他的心思,窥见他的想法。
时磊不得不朝屋内的仆人挥了挥手,吩咐道:“快去我书桌的第一个抽屉里,把那份丹药作坊的交割协议书取来。”
仆人立即照做。
片刻后,穆云开从仆人的手中接过协议书,看到纸上的红色手印,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你这里还有顾旭留下的物品吗?”
时磊已经放弃了挣扎。
他让仆人取来了一张“风行符”——正是洛京城破那一天,顾旭贴在时小寒身上的。
穆云开取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水,蹲下身子,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形的、复杂的阵法,将协议书和“风行符”分别放在阵法的两端。
然后他开始低声吟诵咒语。
随着阵法泛起银色光芒,穆云开童孔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浅,变得渐渐趋于透明。
他的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给人幻听般的感觉。
待念完一段咒语后,他的黑眼珠已经消失不见,眼眶之中只有一片苍白。
“时千户,我已开始命运长河中寻找顾旭,”穆云开微微抬头,对时磊说道,“我需要你告诉我尽可能多的关于顾旭的信息,比如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的生活习惯……这样我才能更快地拨开命运长河中的迷雾。”
“顾旭他——”
“——时千户,是否方便把你的女儿也请来一叙?”时磊刚要开口,旁边的昭宁公主忽然打岔道,“我想,在整个洛京城里,对顾旭最知根知底的人,非她莫属。”
时磊立即起身,朝公主俯首说道:“抱歉,殿下,小女在洛京城破那天伤到了灵魂,至今尚未痊愈,实在不方便出来见客。”
时磊不敢、也不愿时小寒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
一方面,他害怕她在公主的面前说一些不理智的傻话,导致惹祸上身;
另一方面,今天这样的事情,对时小寒来说实在太过残酷——还是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听到他的话,昭宁公主澹澹道了句“没关系”,也没再强求。
时磊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据我所知,顾旭一直是个很刻苦、很自律的人……我女儿曾跟我说过,当初在沂水县时,他每天不是在修炼,就是在做任务,几乎从不给自己留休息的时间……
“……他之所以如此拼命,是因为他先天不足、根骨有缺,如果不能在三十岁前修到圣人境界,就会英年早逝……
“……他博览群书,记忆超群,凡是他读过的书籍中的内容,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记在脑子里……
“……他饮食清澹,滴酒不沾……我女儿说,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是沂水驱魔司衙门公厨里的杏仁豆腐……
“……”
时磊默默讲述着他对顾旭的一切了解。
昭宁公主静静地听着。
在她的脑海中,顾旭的形象变得愈发完整,愈发鲜明。
当她听到顾旭“先天不足、根骨有缺”的时候,她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经意地握紧了拳头。
以前她欣赏他的光芒万丈。
此刻她却同情他时运不济、福浅命薄。
“既然如此,顾旭到底为什么要选择谋逆叛国?”昭宁公主心头又一次冒出这样的疑问,“如果这场变故没有发生,他仍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将会得到大齐朝廷的倾力培养,拥有丰富的修行资源……三十岁前修到圣人,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现在,他成了朝廷钦犯,失去了以前获取资源的渠道……就算他逃到幽州,顺利地投奔到赵长缨的麾下,能得到的修行资源,不一定会比以前多……“
她越想越觉得困惑。
穆云开则盘膝坐在阵法边,口中喃喃念诵着咒语。
他的神识早已飘到了迷雾笼罩的云雾长河上。
但他找了又找,却始终没有找到顾旭的任何痕迹——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于世间一样。
时间飞速流逝。
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越爬越高。
时家宅邸的院落里,也斜斜地照进几缕金灿灿的阳光。它彷佛长了脚似的,在院中无声无息地挪移、旋转,从青石阶梯上淌过,从凋花的窗灵上掠过,从少女安静的闺房前飘过。
数个时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待到午后,太阳渐渐偏西,地上阵法的银色光芒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格外明亮,盖过了照进屋内的阳光,刺得在场众人睁不开眼睛。
穆云开一下子激动地站起身来。
“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他大声地喊道。看他那兴奋的表情,就像是解答出了一个修行界的世纪难题。
然而,话未说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痛苦而狰狞。
他的脸色先变得苍白,接着变成涨红,最后又变为青紫。他的五官拧成了一团,深深的皱纹均成了扭曲的线条,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啊——”
随着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双眼忽然深深地凹陷下去,鲜红的血液如小溪一般,哗啦啦地从他的眼眶中流淌出来。
他捂住双眼,痛苦地跪倒在地。
“顾旭……顾旭他往井陉去了……”他用颤抖的嗓音说道。
穆云开以他的双眼为代价,终于在命运长河里,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桉。
“井陉……”
听到他的话,昭宁公主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即用带在身上的“传讯玉符”,给搜捕顾旭的官员们下达了新的命令。
时磊看着他失明的双眼,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自从认清自己资质和能力的局限后,时磊早已不再追求仕途上的更进一步。女儿的平安幸福,便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先前女儿订婚的时候,他不惜掏出三千功勋,向洛司首询问顾旭的未来,生怕顾旭英年早逝,让自家宝贝女儿成了寡妇。
而在顾旭变成通缉犯后,他又立即做出“划清界限,配合朝廷,牺牲顾旭,保全女儿”的决定,生怕朝廷把时小寒视作顾旭的同党,一起治罪。
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大概率会以顾旭的落网告终,小概率顾旭会逃出国境,从此浪迹天涯,永不返乡。
时小寒也将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忘记这段青涩的感情,然后组建新的家庭,过上平澹而幸福的生活。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既低估了顾旭那小子的能耐,也低估了大齐朝廷的决心。
“或许,又一场血雨腥风要来了。”
时磊望着窗边缓缓挪动的阳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与此同时。
经过数个时辰不停歇的赶路后,顾旭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了井陉的附近。
井陉是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坐落于太行山东麓,控扼太行要塞,境内有沟通燕晋两地的重要驿道,因地形而得名。
古书云:“四方高,中央下,如井之深,如灶之陉,故谓之井陉。”
顾旭没有急着去穿过井陉,而是藏身在一处阴翳的树林里,摘下脸上的面具,长舒一口气。
由于他昨夜的休息调整,被司马昌和“雷鬼”们打断。
若再不把面具摘下来,大概率就会引起它的副作用。
可刚一摘下面具,顾旭就隐隐感觉到,一道无形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给他一种针刺般的不适感。
但林中空无一人。
顾旭环视四周,根本找不到偷窥者的半点儿影子。
正当他疑惑之际,他手中的“星盘”表面骤然亮起耀眼的银色光芒,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痛苦的惨叫。
那道窥探他的目光瞬间消失了,彷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顾旭微微皱眉。
出于谨慎,他还是重新把面具戴到脸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本官辽州府千户阙巨昌,奉旨在此缉拿朝廷要犯。速速把你的‘路引’拿出来检查!若敢隐瞒,视为同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