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扶云——”
河边青草葱郁,草间躺着一少年,穿一短褂灰裤,敞着肚皮,脸上盖着竹帽,正在酣睡。
“原来你在这儿。”
扶云被一阵摇晃,慵懒撑起身子,挠头打呵欠,洋洋地道:“狗子,让我再眯会儿。”说着又再躺下。
“今天是领米种的日子,大家都不去领,亭长说肯定是你做的妖,正到处找你呢!”
狗子所说的米种,是玄要宗派给四乡十九亭的灵米种子。这种灵米对普通人无用,对修行之人却是大有裨益。
春芽初吐之季,正是栽种灵米最佳的时节。
然而,扶云早有不满。
那灵米极耗地力,去年播种的灵米,待到收成之后,地里竟寸草不生,田土近乎贫瘠。
庄稼人没了土地,早晚饿死下场。
狗子神色焦急,道:“大家都不领米种,今年的租调怎么办?玄要宗可是要帮我们打妖怪的,得罪不起,亭长都快急死了。”
玄要宗去年定的租调,各户以亩纳算,每亩五升。那灵米产出极低,每亩也就一斗二升左右。
家家户户所剩之余米,可与玄要宗折换钱财,去邻县换取粟谷。
“亭长家的地大着呢,一半灵米一半粟谷,哪怕是地荒死了,他也饿不着,可我们再不闹出点动静,还不等春天过去,大家都要饿肚子。”
扶云双手枕头,二郎腿晃着,问道:“狗子,你知道你家还有多少余粮?”
“啊,干嘛问这个,我哪知道?去年我娘去邻县换来的粮食,藏得很好,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狗子说着有点心虚,苦脸道:“不过……已经喝了大半月的稀汤了,我娘说了,农忙的时候才吃干饭。”
扶云没好气道:“你家的地又不大,有米下锅就不错了,还想吃干饭,给你交代个事,待会儿你去亭里悄悄等着,要是有什么动静速速报来。”
狗子得令走了。
扶云躺着继续酣睡。
不多时,狗子跑了回来,急报道:“玄要宗派人来了,是秋天收灵米的那人,在亭里发火呢。”
扶云眼珠转了转,道:“去吧,再探再报。”
红日渐斜,扶云见狗子许久不来,正要起身回家,突然,只听草里传来动静,他扭头看去,草里似有什么东西在钻过来。
“哎哟!”
一个三寸高的小人儿慌不择路,一头撞向扶云的大腿,摔得四仰八叉。
它飞快地爬起来,圆圆的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看见不远处有一堆新鲜的牛粪,一头扎了进去。
扶云看向正在拉屎的大水牛,心道:“莫非是成了精的推屎爬?”
牛粪里的那个小人儿钻出一个脑袋,向扶云双手合十拜了拜,恳求道:“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说完不等扶云回话,又缩回了头,不忘把洞给堵上。
扶云微微诧异:“这推屎爬还是个碎嘴子!”
突然,远处一个胖胖的道人大步流星地奔来,从扶云的身旁经过,径直跑向河边,他在河边望了一阵,转身来到扶云身边,比划着问道:“老弟,可曾看见这么大的一个小人儿跑过去?”
扶云摆出一脸木讷的表情,东张西望,道:“小,小人儿?啥小人儿?”
“不对啊,气味明明到了这附近。”
胖道人翕动鼻头,到处闻,看向地上那堆牛粪,捂着鼻子,走向河边,往下游一路寻去。
扶云一直悄悄观察这道人的动向,猜测道人很可能再次回来。
果然不到片刻,胖道人折回此地,问道:“你真没看见?那个小人儿三寸高,小短腿,跑起来并不很快。”
扶云摇头。
“定是你吃了它!”
胖道人神色不定,突然凑近扶云的脸,仔细地闻了闻,这才打消了顾虑,琢磨道:“这小家伙跑哪去了?”
他绕着扶云转了一圈,看向地上的那一堆牛粪,若有所思:“莫非藏于此等秽物中?”
扶云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胖道人蹲在牛粪前,伸手欲要抓去,突然他目光微凛,瞪向远处的密林,沉声道:“有妖气——”
他大步流星地奔向远处,哇哇大叫:“兀那妖物,还我宝贝来!”
“呼——”
扶云松了口气,刚才就差一点,不过听到有妖怪,还是有些担忧。
他连忙回头认真看去,确定这次胖道人真的跑远了,小声道:“你出来吧,那道人追妖去了,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
“啊呸呸呸!”
牛粪中,那个小人儿向外掏了个洞,圆圆的脑袋钻出来,道:“我人参小果果为了逃命,连牛粪这等秽物都钻了——你没有出卖我,是个好人,好汉再见。”
扶云挥了挥手,示意它随意,便要去牵牛回家。
小人儿刚转身走了几步,自语道:“不成,那胖子能腾云,我跑不过他。神仙想药我,妖怪要吃我,千方百计来捉我,我得找个帮手,眼前这个好汉很讲义气,我先跟着他,寻一处安身的地方,将来的事好从长计议。”
“喂——”
扶云听见那小人儿稚嫩的声音,牵着牛绳,回头说道:“还有事?”
“好汉,我无家可归,你可不可以养我啊?”
小人儿眼巴巴地看着扶云,沾满牛粪的脸蛋脏兮兮的,看起来好可怜。
扶云见它机灵可爱,也很喜欢,便动了恻隐之心,蹲下来,伸出手掌,笑道:“咱们是朋友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
小人儿攀到手掌中,眨着圆圆的大眼睛,道:“我叫小果,好汉叫什么名字?”
“扶云。”
扶云担心那胖道人去而复返,又用竹帽装了一坨牛粪。
刚才他看见道人的鼻子很灵,这秽物能遮掩掉小果的味道,有备无患。
沿河向下游走去,行了半里路,青苍翠谷间坐落着数百户人家。
谷后有一座巍巍高山,名叫囿山,隐隐有华光宝气穿透云霄,正是玄要宗的道场所在。
“扶云,你怎么这时才回来?”迎面跑来一个黝黑少年,急道:“玄要宗那位仙师在亭长家大发雷霆,说我们拒不领米种,扬言要对我们亭里施以惩戒!”
扶云哼道:“那灵米害我们的田土寸草不生,咱们都快吃不上饭了,早晚饿死,还怕他什么仙师!走,进去跟他拼了!”
黝黑少年青筋贲起,抄起耒耜,大呼拼了。
亭长的院中。
数百人齐聚于此。
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站在人群中,神色倨傲,蕴含怒意,道:“今日之事,尔等若不给我一个交代,待我禀报宗门——”
“我们庄稼人,地都没了,也就没了活路,大家说对不对?干脆请仙师把我们全杀光好了!”
扶云声如洪钟,手里拿着一张装了牛粪的竹帽,大步前行。
“没错,地里连草都不长,种什么灵米?”“有种把我们全杀了!”“反正要饿肚子,反了!”
人群一阵哗然。
白衣男子脸色阴沉,目光阴鸷地看向扶云,道:“你们以为我不敢吗?”
扶云朗声道:“我们就赌你不敢!来呀,今天在场的,咱们就把脖子都伸出来,请仙师砍头!”
“请仙师砍头!”
在场的数百号人齐刷刷地伸出脖子,老人们如此,少年少女如此,就连四五岁的懵懂童子们居然也是这般刚强。
白衣男子被这庞大的气势彻底镇住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感觉脸皮微微发烫,因为他真的不敢,一个都不敢杀。
他看到院门外站着一头大水牛,甚至觉得这头牛都伸长了脖子,请仙师砍头。
“糟糕,下不了台,如何收场才能既保住颜面,又震慑住这帮匪民!”
白衣男子哪见过这般场面,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的脸颊在抽搐。
“个巴子的!”
突然,亭长怒了,亭里的土地贫瘠了九成,他这个亭长的位置是到头了。
当初以为种灵米能让大家都吃上饱饭,却不想今日却让所有人一起饿肚子!
他为了从中周旋,刚才低声下气地求仙师,但是看到亭里所有人一起请仙师砍头,目眦欲裂,脸红脖子粗,冲向白衣男子,一头扎到仙师怀里,使劲地拱头:“来来来,先砍我头,你砍,你砍!”
白衣男子不知所措,被亭长拱得连退数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恶向胆边生。
只不过心狠,手却怂了。
“大家听我说几句。”
这时,扶云的话引起所有人侧目,他缓缓走向白衣男子,拱手道:“仙师宅心仁厚,既然不愿伤害我们武乡亭的百姓,何不再进一步,替我们治理田土,使得大家都有饭吃,若然如此,便是功德一件,我们武乡亭所有人都感念仙师的恩德,以后每年的租调如数奉上,仙师以为如何?”
所有人全都翘首以盼。
亭长不禁心头一喜:“好手段,真真是好手段啊,扶云下了一步好棋,先令仙师下不了台,再给他一个台阶,这时再提要求,仙师哪里会拒绝?妙啊!”
白衣男子神情微动,总算是有了台阶下,忙镇定下来,和颜道:“我白季风非是刁钻刻薄之人,待我回去向宗门长辈请教治田良方,再来治田,不过还请今日先领了灵米种,使我回去好向宗门复命。”
亭长站了出来,拱手道:“仙师,这事拖不得,大家为了地力贫瘠一事,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是请仙师快些带治田良方回来才是上策啊。”
“对,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去!”“快带良方回来!”“啥时候治好了田,啥时候大家领米种!”
群情汹涌。
白季风无奈只得低头道:“却之不恭。”
他移步向外,行动如闲庭信步,但是速度却较奔马一般迅捷,眨眼间出了武乡亭,走到翠谷中,便停了下来。
“气煞我也!”
白季风一拳轰在石壁上,石壁摇颤间,块石滚落,林鸟惊飞。
他探手入怀,取出两个玉瓶,实在是不舍拿出。
其实,灵米汲取地力,本就在玄要宗的预料之内,因此早已赐下特别炼制的“草灵丹”,以水化之,洒入田土中,可助灵米生长,也可保全地力不失。
此外,这“草灵丹”对修行之人的“命土”,颇有些滋养之效,能固精培元,气完神足。
去年的灵米栽种之时,便赐下了一千颗“草灵丹”,白季风与同门师兄弟贪墨分了,受益颇多,今年便想如法炮制,岂料碰到了“请仙师砍头”这群匪民。
“今日给你们的,早晚亲自收回来!”
白季风咬牙切齿,在谷中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藏起一瓶,手里拿着另一个玉瓶,赶向武乡亭。
回到亭长院中,白季风见所有人都翘首看着自己,心中冷笑,脸上却和颜笑道:“诸位久等了,白季风已问到治田良方,亭长何在?”
所有人大喜。
扶云满意地点头,忖道:“此人方才进门之时,神情古怪,估计仍是有所保留,可是我也没办法逼他了。”
亭长却道:“在这。”
白季风笑吟吟地扬起手中的一个玉瓶,道:“这瓶中装有四百五十颗‘草灵丹’,此丹炼制不易,白某好不容易才求得一瓶,以泉水化之,洒入田中,当能使地力复苏生机。”
扶云见这玉瓶质地白润无暇,应该能换不少钱,便起了心思,忙伸手掌去接,问道:“这一颗‘草灵丹’,能使几亩地恢复地力?”
他更在意实在的问题。
其实大家都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无人想到这一点。
白季风反正是要送出玉瓶,于是顺手递给了扶云,从容道:“每亩地半颗足以。”
他心中顿时畅快不已,心道:“老子给你们来个对折,入秋之后,管保你们喝西北风,半颗‘草灵丹’足以保证每亩地五升的租调,哼,这便是得罪我的下场!”
亭长听到半颗足以,喜从心出,不禁老泪横流,向白季风跪地一拜,以头抢地,呼道:“仙师恩德比天高,武乡亭亭长郝大彩替乡亭百姓磕头拜谢仙师,愿仙师长寿安康。”
咚咚咚,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众百姓也是拱手称谢。
白季风得意不已,泰然受了,更道:“百姓所求者,无非粮食丰盈,些许恩德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还请大家领了灵米种子,好叫我回去复命才是呵。”
待到各家各户领了灵米种子,白季风便要回玄要宗。
路过扶云身边,驻足看向他,微笑点头,然后迈步离开。
“这家伙好像记恨上我了,不过早就料到,得罪便得罪了,起码现在田土可以恢复,大家今年不会饿肚子,有个盼头。”
扶云领了灵米种子之后,分完了玉瓶里的“草灵丹”,便顺手把玉瓶收入怀中,然后牵着大水牛向家里走去。
刚进了自家院门,扶云眼角余光一瞥,心中一紧,只见方才那个胖道人正挨家挨户的敲门。
他赶紧丢下大水牛,进屋飞快地落下门栓,在屋里张望,想要找个藏东西的地方。
“完了完了,那胖子找上门来了,祸事了。”嘴里念念有词。
那胖道人一看便不是凡人,显然是追妖之后,没有找到人参小果果,又折回来寻他来了。
这时,人参小果果从竹帽的牛粪中支棱起来,爬到帽檐上,道:“噗——憋死我了!好汉,啥事这样惊慌?”
它的声音稚嫩如女娃,五官精致,头顶趴着两枚翠叶,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四肢短小圆润,肚皮鼓鼓,浑身沾满了牛粪,显得可怜兮兮。
扶云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回头说道:“那胖道人寻来了。”
“诶诶诶诶——”人参小果果两只小短手飞快舞动,一个不稳,吓得跌回了牛粪里。
它嘿哟嘿哟地艰难爬上帽檐,张望道:“你这里有没有玉质的物件,玉能隔绝我的气味。”
“玉质的物件?”
扶云怔了下,旋即从怀里取出装“草灵丹”的玉瓶,刚才他分完丹顺手收了,不过这玉瓶的瓶口太小,不知道人参小果果能不能钻进去,试探道:“这个玉瓶,你看能不能钻进去?”
“好汉,这个玉瓶有丹气,许是盛丹的,拿来装我正好!”
人参果大喜,迅速地把自己团成了丹丸大小,它圆润的身躯居然伸展自如,道:“快把我放进去。”
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只听那胖道人的声音传来:“小道叨扰了。”
扶云拿起“丹丸”就丢进玉瓶里,大小正合适,他赶紧以玉塞堵住瓶口,忽然不知道该把玉瓶放到哪里,却见房门被推开了。
胖道人诧异地看向他,道:“哈,原来是你。”
扶云心里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