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可甲在城外回望了一下杭州,从弘治十一年到这里,八年时间眨眼而过。
这些年他亲近浙江各种官员、培植自己的力量、把生意做到海外,说起来光是给他卖命的人早就上了千,但他自己也一样是卖命的。
家人都在京师,浙江还总有一个紫禁城里那位最亲信的太监。
其实这种日子过多了会觉得没有奔头、没有意义。
“梅老爷是杭州城里有数的富家人,这一路回京,却是连个像样的马车都舍不得买?”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豆蔻年华,穿着鹅黄色的裙子,一双小嘴儿弯得极为好看,几缕柔软的细发梳在额前,大大的眼睛睁着,倒是有几分灵动。
至于她说的梅可甲的马车,确实寒酸了些,掉了漆不说,里头坐的地方都磨得发黑,一点儿也不气派。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肉的儿郎啃骨头。我挣的那些银子,没几个子儿是自己的。”
“总不能一点儿也不给老爷留吧?”
“当然会留一点。但自那人而下,谁不想见者有份呢?”
“若是觉得累,也可以不必做了。”
“……好。”
梅可甲离开了杭州,
杨一清也在差不多的时候离开了京师,杨尚义、周尚文、张永等也都跟着一并走了。
不过周尚文手下的那几个兄弟,于子初、谭闻义、常大成被留下下来,他们已接上谕分别前往浙江、福建和江西,担任都指挥使一职。
至于他们各自带的几个兄弟,朝廷没有去细究,只要报上来的名单,全部照准。
周尚文一人一马,并剩余的四个兄弟,孙希烈、柳江杰、史大淮和徐镇安前往大同。他有圣旨和兵部的印信,除此之外大概就只能矫情的说剩下勇气了。
接下来他要去担任那只大明骑兵的指挥使。
与他这四个兄弟的兴奋相比,周尚文其实是谨慎的。
像史大淮、徐镇安一路上骑着马都得意忘形,他们是觉得老大哥周尚文不是一般人,以往‘平台’不好,现在手握两万骑兵,那还不是广阔的天地任意遨游?
倒是孙希烈一路上会陪着周尚文讲两句,他一开始也不明白。
直到周尚文说出‘兵者,诡道也。’这八个字,他才懂,其实当事人怕是觉得担子像山一样重。战争这种事,什么时候有个准数了。
京里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你会输、这种仗最难打了。
……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军学院的书堂里,十来岁的韩十二郎和满脸络腮胡子的许冠一起读书,两人块头差得太多……其实有些搞笑。
教他们的是一位老将军,以前跟着王越的。因为书院要有个教书先生,当时也是王越安排他进来,算是给一个老部下一点照顾。
王越这个人不讲究,当兵部尚书的时候‘以权谋私’的事,的确干过那么几件。
但好在人家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又在王越身边耳濡目染,所以教点东西还是可以的。
老先生更爱许冠一些,虽然他看起来五大三粗、书读得不好,但许冠是极厉害的战将,这个年头对这种人没有读书要求,也就是皇帝有奇怪的想法。
这搞得韩十二郎很不服气,明明他读得更好、背得更熟,但是老先生总是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就刚刚这一句,他一点儿都不巴结,但许冠呢,跟榆木脑袋似的,‘兵者,诡道也’之后就开始要回忆。
结果老先生还安慰,说:“许将军到底是成年了。这读书啊,还是从孩童时期最好。像十二郎的年纪,一篇文章,看个三五遍都该背的出才是。”
许冠挠了挠脑袋,又偷偷瞄了一眼紧抿嘴唇、脸如寒霜的韩十二郎。他也不想的呀……
到一天结束,他去找十二郎回家,结果十二郎躲在书院的藏书室不愿走。
“我背得好,是因为我年纪小。你功夫好,是因为你身体强。这老先生,就是瞧不起我!”
许冠蹲下来说道:“人家没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了。”
“我看就有。”十二郎塞了一口馒头进嘴巴,“你走吧。我要看这本《西北战事志》,我是不如你块头大,但是爹说过,打仗要用这里。”
他的手指还指了指脑袋。
“这些破书看得这么起劲……”许冠是真的佩服,他看一会儿脑袋都大,要不是圣旨,这鬼地方他一天都不想待。
尤其今天好些个人又到边疆去了。
许冠心里头有些腻味……他也想去,这里,实在没啥意思。
韩十二郎似也有所感觉,他望着许冠的背影喊:“喂,要不,我陪你练几下去吧?”
他本是好意。
结果没想到许冠嫌弃的说:“不是棋逢对手的话,差距太大会打着没意思。”
“你!”
十二郎使劲的嚼着馒头,要不是打不过,他都想动手了!
……
……
朱厚照在看着杨一清临走时留下的奏疏。
关于浙闽总督的人选,只要有意见都可以提。所以这倒没什么。
“梁叔厚早些年和他一同署理官牧马场,相互之间应当算是熟悉了,此外,他是吏部侍郎,与内阁的关系也不错,对他而言,两不得罪,确实是个最好的人选。”
这其中的关键,朱厚照还是可以想的明白的。
刘瑾应声说:“是了。不过奴婢听陛下说过,梁侍郎持身很正,浙闽之事所算的可都是银钱二字。”
“你那个脑子,也是懂朕的心思的。关于浙闽总督,你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奴婢谢陛下赞誉。要说也不敢说好。奴婢就做一提醒好了,陛下有没有想过……从当地提一人?”
“王德华(王琼字)?”朱厚照蹙起眉来,他啧了一下嘴,心中倒是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如果说梁叔厚正派,那么王琼就是奇得没边儿,什么法子管用用什么。用他也不是不行……
“朕考虑考虑。”
过了一会儿,王鏊和韩文递了牌子到侍从室,随后入宫觐见皇帝。
他们这一开口,又是推荐起了杨廷和。
这让朱厚照敏锐的感觉到有一丝党争的味道,除了杨一清,他是大差不离的扔了个建议过来,其实是想混。其他人还真是各有各的心思。
哪怕就是刘瑾,他干嘛提到王琼?这种太监还能平白无故给人做好事不成。
“……浙闽的局势,往后一定纷乱复杂,朝廷务必要派一个处事条理分明的能臣,介夫入军机处以来处事干练,往往能快速抓住事务的要点,况且,他是潜邸旧臣。”
朱厚照背着手站在门口,并未坐在龙椅上。他是望着外面在仔细的思考。
抛出来一个浙闽总督……竟引起了各方的争夺,现在这件事拖得越久、只要不定,想必各方的心思都会在这上面。甚至王琼也会天天关心京里,而不是浙江。
臣子之间互相争斗其实并不可怕,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关键在于一个帝王如何去引导、控制。
而作为朱厚照来讲,他有一个底线,就是不能争得……朝廷没有做出最优选择。
这样想着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计较。
“介夫本人呢,你们与他谈过没有?他怎么说?”
韩文上前一步,“只要是圣意,刀山要上,火海要下。介夫自是以陛下的圣旨为准!”
那就是说没有谈过。
朱厚照仔细思考了这些人,算是各有各的优缺点,“王先生、韩先生。你们两位面前,朕就什么都讲了。杨介夫,不适合这个浙闽总督。”
王鏊和韩文相互看了一眼,“请陛下示下。”
“弘治十一年,山东布政使齐宽侵夺民田一桉,介夫在青州府任上动作缓慢、过于温柔,最后还是朕去督促、并派了山东镇守太监尤址,才算有了进展。如今浙闽总督所需的手段更为刚烈,介夫怎么能行?要是山东还行,派个人过去,左右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但浙江、福建,离得还远,朕这个皇帝只怕鞭长莫及。所以很大程度上要靠这个人自己。”
王鏊和韩文都没想到皇帝记着这一茬。
实际上,朱厚照主要是介意于他会和王琼不和,现在是两人没碰到,所以他也不能‘预测’未来,但即便按目前的性格,也能推断得出来。
到那个时候,谁也别怪,就怪皇帝自己。皇帝最重要的可就是用对人。
至于他说的这个理由,王、韩二人都不好辩驳,因为开海这件事太大,皇帝不信任一个人,你非要说他好,最后出了问题……这可就不好玩儿了。
所以这件事到此时性质忽然变了。以前能随便推荐,现在这话就不能讲了。脑子一定要活,不能僵。
“杨阁老倒是也给朕推荐了一人,就是吏部的侍郎。”
“梁叔厚?”
“不错。”
“叔厚做京官确实称职。”王鏊这话讲得。
言外之意,就是到地方很容易被湖弄。那些贪官、胥吏根本不和你讲什么君子之道的。
“这倒也罢了。朕是觉得梁叔厚最大的不适合,是他的官位太小了。作为皇帝,朕考虑的是开海,早前讲了,朝廷要摆出狮子搏兔的气势出来,派一个吏部侍郎,显然不是朝廷全部的力量。况且,西北用阁老,东南不用,平白的让有些人觉得东南次要一点。”
“不!朕不要这样!朕一开始就要露出獠牙让他们看。支持朝廷的政策一切都好,不支持,就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好鱼死网破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朱厚照是握紧了拳头。某种程度上,现在是一种胆大者的游戏,你敢刚,咱们来刚,不敢?老实待着!
所以他的目光其实看向了王鏊。
王鏊有些意外,他倒不害怕,但真的意外,“陛下……微臣比叔厚也好不了哪里去,若是耽误了大事……”
“不,你忘记了一个人。”朱厚照嘴角弯了起来,“大约也要有好几年的时间了,当初他刚一出手便震惊了你,也震惊了朕。也唯有你,能信任他、放手给他。”
“一个人?”
“王守仁。”
这个名字一出现,王鏊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他们当初一起在西北抓张坋时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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