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去年大朝会是初办,许多细节尚来不及细商,且当时先皇驾崩、西北处战事,朝局激烈远甚今日,所以正德元年的大朝会倒显得比弘治十八年更加从容。
朝气蓬勃的皇帝站在金匾之下,他虎目雄视,自信有力,对着重臣宣道:
“弘治十八年,朕以复套为国策,立志或三年、或五年,必以旧土复疆而谢天下万民,此志不成,朕誓不罢休。
且朕,念先皇帝大命,欲效唐虞之治,而进言者,或互成其是,或各执其非,惟记母倾母侧,母党母偏。尔等诸臣,坚其胆识,弼予于治。此所谓大朝会之志也!”
大朝会初始,皇帝有这段开场白,意思就是我念先皇帝之命,效法唐尧虞舜之仁政治理国家,你们该说什么都说出来,辅左我处理朝政。
这其实也就是文臣经常呼吁的广开言路。
所以满殿臣子又一次三呼万岁。
朱厚照沿着阶梯下来,“西汉时,武帝设朔方、五原两郡,河朔地区自那时起就已经是中原领土,《后汉书》记载,河朔之地因渠以既,水春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筑朔方,开西河,置上郡,皆为此也。”
“本朝太祖皇帝当年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兴兵伐元,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北逐元庭,先皇祖亦进剿建州女真,于是而有成化犁庭。百余年来,大明与草原从未停战,朕决意继承先祖余烈,终此一生,必收河套之地。今日所论,诸臣皆可上奏,有利于复套朕必纳之,不利于复套朕必弃之。”
作为皇帝他会定调,今日是讨论如何收复河套。
但具体论述怎么收复河套,则是大臣们的事情。
其实说到底,复套就是一次军事行动,或者说是发动一次针对鞑靼的战争。
基本上,从现状来说这必定是一次远征,所以与弘治十八年花马池之战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的大明已经不是初年,几万十几万的大军进入大漠,这不是小事情。
对于杨一清来说,他领这个任务回去,其要求就两个。
一个是给人,一个是给军需。
所以就此,众臣开始开动脑筋。
杨廷和进奏说:“宁夏镇兵弱,需从各卫挑选精壮,整编而成两卫,再给以战马、军资,辅以垦荒、操练。”
李东阳认为朝廷要多备粮草,为了便捷,可以彷照京通仓在西北再建粮仓。
所谓京通仓就是建在京师和通州的大粮仓,成化皇帝当年还使用过这些储备粮来平抑物价,成化二十二年时,京通仓有储粮两千万石。
到了弘治以后,支出日繁,京通储粮逐渐减少,至今也就是剩下一千三百万石,朱厚照在处理户部事宜时,也下令要注意使粮仓储满,发挥作用。
太仆寺卿王禀则建议朝廷可以适当再扩大官牧马场的数量,这样他可以多蓄养战马,减轻压力,否则杨部堂老是问他要马,这也挺头疼。
不过马政耗费不小,动辄就是十几万两的拨银。
刑部侍郎赵慎提了个比较特别的观点:他觉得战马既缺,官牧马场多多培育积累当然不错,但可可以恢复成化时期‘纳马赎罪’的旧制。
皇权时代没什么法治概念,国家需要什么,就搞什么,当年缺马,也就只能这样了。
永乐皇帝当年还因为京师缺粮,所以停了天下的开中,全部集中于京师,这样所有纳粮的盐商就只得将粮食送往京师,一时之间京中各处粮仓全都爆满。
朱厚照坐于龙椅之上,听着赵慎这个法子,心里头摇头。靠几个犯人能多要几匹马?
果然,礼部尚书林瀚否定了这个办法,说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先停止渐次的民牧退出,既然国家有战事,稍微再苦百姓两年,想必百姓也能够理解朝廷。
户部尚书韩文建议:先前说过,开海是为复套。现在开海已成,三地市舶司施行准入制,所得准入银有近两百万之巨,可分别拨付马政和复套国策。
……
总而言之,奉天殿之上,诸多臣子围绕着如何复套是开始了各种讨论。这其中有些好办法,有些就是听了就扔。
而朱厚照听来听去觉得有几点,确实是他以往也没有想到的,算是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
其中军事方略是王守仁所提,他建议以精锐之兵,来去如风,先进行剿套。这件事不是他首创,成化年间,甚至是弘治十一年王越出击,都算是成功的剿套。而剿套之所以比较容易成功,就是游牧民族也有其‘作息’。
这是一种军事常识,王守仁与鞑靼人打过仗,肯定是知道的。
这个常识就是游牧民族南下中原,通常是在秋季,而中原王朝北伐,则通常是在春季,正好相反。其背后都是生产方式决定的。
首先看游牧民族,他们之所以经常选择秋季,是因为游牧民族耐寒不耐热,关内气候较为温暖,游牧民族不适应。到了秋季则秋高气爽,气候转凉,即便战事久拖,天气越来越冷,游牧民族骑兵也会越打越有劲,与此同时汉人军队不耐寒,越打越吃亏。
再有天冷了之后,北方的大河结冰,骑兵长驱直入,丝毫无阻。
而且秋天正是种田农民收获的时候,中原军队不太好聚集,也有利于他们作战。
最关键的因素,冬天他们物资贵乏,如果秋天不赶紧抢一波,那女人、小孩、牲畜都很难熬过冬天。
而对于中原的农耕民族来说,春天出击最好,一来天气逐渐转热,越打下去天越热,咱不怕。二来春天是牲畜繁殖的季节,为了多养牛羊,游牧民族就会尽量分散在辽阔的大草原上放牧育雏。这个时候就是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集结军队,且战争还会影响牲畜繁殖。
另外,大师远征,需要耗费很多粮草,粮草的筹集也需要时间,而冬天是农闲,正好有时间组织民夫运送粮草。
所谓剿套,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深入大漠,碰上人就杀、碰上牛羊就抢,
游牧民族抢一回关内的百姓,造成民不聊生,中原王朝抢一次他们,那也是沉重的打击。反正就是七伤拳,看谁先耗死谁。
王守仁最后的结语颇有道理,“大明既已耗费国力备兵,岂可作视鞑靼积蓄军马?若不剿套,天必究之。”
就是你有这个力量,你为什么不去削弱他们一下?
这个建议杨尚义、周尚文都是同意的,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是一个文臣提出这样的观点,因为文臣总是倾向于阻止军队出击。
剿套,也是要粮草的。
另外一个建议是少府的一名郎中宋衡所提,他是从经济角度来看待战争。
宋衡不过四品官,在这个场合那是算不得什么,但大朝会允许大小官员说话,所以他也就讲了,他认为朝廷要逐步收紧和鞑靼的贸易,在大同镇的基础上进一步严控向鞑靼人出售盐、铁、布帛等物资。他认为以往军力不强,如此做法,只会让急躁的鞑靼人寇边劫掠。
但是随着朝廷各路军马不断北出大漠,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抵御鞑靼的实力。而且不论他们从哪里入关,官军都可作出反应。
在此基础上,应该为了复套的国策专门勘定边境贸易的法度,并且对仍然和鞑靼保持贸易往来的商人严加打击。
这其实就是一种封锁。先前在大同也一定程度做过,而且本身明朝就是禁止与鞑靼互市的,只不过私下里走私很多,而按照宋衡的建议,朝廷的措施应该更加坚决,要有开海那种力度。
实际上也不是朝廷不坚决,贸易战是双方都有伤害,因为双方的百姓都有互市的需求。
但朱厚照细细思索,其实军事上的骚扰加经济上的封锁,有个两三年,鞑靼人一定实力大减,到那个时候,朝廷出击的胜率也是最高的。
但经济封锁有个缺点,就是鞑靼人可能会真的活不下去,他活不下去怎么办?也只能南下劫掠。
这样,明蒙战争可能在今年就会发生。多少会有些措手不及。
而话说回来,万一胜了呢?
这种战争是劣势者的全力一扑,如果他们没成功,基本上那口气就断了大半。
中午用膳,
皇帝首先与几位重臣透露自己的意思,“剿套一事,朕以为今年即可施行,周彦章已有北出大漠之例,春天时,蒙古人在放牧牛羊,迅速集结军队反扑的概率较小。不过封锁一议,朕以为可于明年剿套之后施行。”
明年大明的骑兵、边军都会有进一步的实力增强,可以坐等鞑靼反扑。
杨一清也觉得这样稳妥,“微臣以为极好。若是今年封锁,则秋季鞑靼必定全力犯边,徒然冒险,绝非上策。”
“一年剿套、两年封锁、三年复套可成。”杨廷和直呼:“大朝会首日有剿套、封锁二策,便已值了。”
剿套可用周尚文,却不知道封锁能不能用那个宋衡。不过朱厚照也不急,总归是明年的事,再观察观察也行。
另外,他也想好了另外一件事。
午后大朝会继续,
皇帝对着众人说道:“先前大司徒已有言,市舶司有近两百万之银之巨。朕金口既开,说过复套需开海,开海为复套。既然说过,就要说话算话。正德元年,宫里的用度要减、朝廷的冗官要撤,但大明将士的军饷、粮草不能减。今年,复套也务必见效,因而这笔银两,朕不动,诸位爱卿也别打主意。杨爱卿,朕今日在此答应你,拨银一百万两用于购军马、操兵卒、备战事!”
众臣惊诧,如此数额实在惊人。皇帝为了这件事也真是舍得下血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