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魏郡,邺城。
袁绍正凭案处理军务,接到蒋奇、高览前哨骑兵飞马报告,道是曹来投,啊呀一声,一跃而起,将几案带翻在地都不顾,穿着袜子冲出书房,跑出老远才在卫士提醒下回来穿鞋,一叠声命令:“备马!备马!吾当亲迎孟德!”
沮授、颜良、文丑、张郃、审配等领兵在外,袁绍带了田丰、郭图、荀谌、逄纪、淳于琼等骑马出城,迎出五十里,在半路遇到了蒋奇、高览大军。袁绍远远望见曹,纵马上前,大声道:“孟德贤弟!”
曹见袁绍如此诚,心中十分复杂,滚鞍下马,向袁绍拱手道:“曹某无能,乃为刘玄德所破,特来投奔袁公!望袁公收留!”袁绍称他为弟,那是以前,现在投奔于人,还是低调一些的好。曹了解袁绍的格,在这方面很是注意。
袁绍也跳下马来,快步走到曹近前,一把拉住他双手,上下打量,惊讶道:“一别不过三年,孟德却是、却是清减了许多。”只见曹须发花白,面容苍老,不过三十九岁年纪,却比自己要显老得多。两人站在一起,越发显得袁绍材高大,气概不凡。
曹苦涩一笑,道:“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这句诗出自《诗经·小雅·小弁》,意思是忧伤催人老。
袁绍用力拍打曹的肩膀,振声道:“孟德!些许挫折,焉能将君击倒!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句诗出自《诗经·秦风·无衣》,袁绍用于鼓励曹不要忧愁灰心,我袁本初自会帮你打败刘备、夺回兖州。
曹拱手道:“多谢袁公!”
袁绍放开曹的手,又拉起他后一人的手,欢喜笑道:“文若!君随孟德用兵于河南,破黑山、走袁术、败陶谦,运继军粮,稳固后方,功莫大焉!才莫高也!今来河北,正君展才之时,休要藏拙。”
董卓之乱,荀彧以颍川四战之地,常为兵冲,过于危险,遂携弟弟荀谌等及宗族投奔冀州牧韩馥。袁绍夺冀州,待荀氏兄弟以上宾之礼。荀彧观察袁绍一段时间后,私认为其终不能成大事,又见曹渡河南下,破白绕于濮阳,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认为曹明哲能断、知兵敢战,遂南下而就曹。荀彧与曹一番交谈,大奇之,认为扫平乱世必此人也;曹也私下将荀彧推为张良,任荀彧为司马,宠任非常。荀彧将家室迁到东郡,后曹领兖州牧,又迁到鄄城,常留后方,清政治,任贤才,运粮草,为曹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似为张良,实为萧何。荀彧之弟荀谌及同郡人辛评、辛毗兄弟、郭图等,皆以为袁绍四世三公,又求贤若渴,必能成大事,接受袁绍的聘任。荀谌为袁绍说韩馥献冀州,立下大功。
如今荀谌就站在袁绍后,以目光与荀彧交流。
荀彧道:“袁公鹰扬河朔,又有曹公之助,何愁大事不成?彧虽才疏,愿与曹公尽心竭力,共襄袁公,以平天下。”诚恭敬,但不失距离,深得中庸之道。
袁绍稍微一滞,随即大笑道:“甚好、甚好!”放下荀彧的手,又与夏侯惇等寒暄。
得知曹昂、曹纯、曹休、夏侯渊等战死,袁绍潸然泪下,大为感伤,随即振奋道:“刘玄德凶残狠毒,托名宗室,实朝廷之祸、天下之贼也!吾必杀之,为孟德报仇!”
闻曹子女中只有卞秉带了曹植逃脱,袁绍亲自到车中探视曹植。曹植刚睡醒,睁着明亮的大眼睛与袁绍对视。袁绍赞道:“此子眉如山,眸亮如星,必成大器!孟德有后矣!”
袁绍一番表演后,与曹并骑,带着众人回到邺城。袁绍早已命人准备了一处宅院,干净整洁,仆役齐备,引曹等入住,让他先行洗漱、歇息,待晚间将大摆宴席为他洗尘。曹力推而不可得,只得听之任之。
到了晚间,袁绍果然于州牧府设宴,大会文武,他早早派人将曹等人接来,让曹于上宾,排为第一。袁绍麾下文武纷纷侧目。曹原来格也很尖锐,讨董时曾批评诸侯不思进取,独自领兵西向讨董卓,结果为徐荣所败。曹高看英雄,目无余子,一些庸碌之徒自不放在眼里,很是得罪了一些人。这些人就在席间,对着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幸灾乐祸。
田丰高声道:“肃静!袁公有话要说。”
袁绍在首席端坐,长起子,双手下压,平息众人喧嚣,举起一盏酒,朗声道:“孟德贤弟,来吾州中,芝兰生庭,蓬荜生辉,如凤凰来栖,似麒麟来舞,此绍之幸,亦诸君之幸也!请满饮此盏,以迎孟德!”向曹示意,双手捧盏,举至唇前,一饮而尽。众人忙举酒向曹示意,俱尽饮。曹转动上,颔首致意,也饮了盏中酒。
田丰代表袁绍为曹等客人倒酒。
袁绍再次举杯欢迎曹。凡三巡,即田丰倒了三圈酒,袁绍才放下酒盏,让众人随意。袁绍麾下文武自是向曹等敬酒,寒暄久仰之意。第一个乃是田丰。田丰原先就对曹之明哲果锐很是佩服,在他立足兖州,拳打黑山、脚踢袁陶之后,又增添了一些忌惮,如今曹落魄来归,田丰就将那丝小担忧置之度外了,与曹交谈,寒暄良久。
淳于琼和曹是老友,两人曾同列西园八校尉。中平五年,先帝为分大将军何进之权,在洛阳之西园招募精壮,“置西园三军及典军、助军”,以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虎贲中郎将袁绍为中军校尉,屯骑校尉鲍洪为下军校尉,议郎曹为典军校尉,赵融为助军左校尉,冯芳为助军右校尉,谏议大夫夏牟为左校尉,淳于琼为右校尉,先帝自为无上将军。淳于琼满脸同,向曹深表慰问,接连敬酒。
有人亲近曹,自也有人敌视曹。逄纪举杯道:“曹公,纪闻吕奉先乃边地一武夫,刘玄德乃破落一小贩,何以竟能破兖州、败曹公呢?曹公与其二人交手,其人如何,不如为我等介绍一二?”这是揭曹伤疤来了。逄纪跟许攸一样都是袁绍的老部下,曾与袁绍在洛阳同董卓周旋,后一起逃出洛阳,至渤海,袁绍起兵讨董,逄纪有功。他文武,深得袁绍倚重。如今见文武双全的曹到来,而袁绍对其重视无以复加,逄纪顿感危机。
曹正色道:“吕奉先有虓虎之勇,刘玄德有王霸之略,岂可简单视为武夫、小贩?吾不敌此二人,乃智谋不及、力不足也,亦无他故。”
又有一人高声道:“闻孟德兄辞赋俱佳,文采风流,值此盛会,何不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曹视之,乃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文士,面容瘦削,双目狭长,留着三绺龇须,摇着一把羽扇。
袁绍介绍道:“此广陵陈孔璋也。孔璋亦擅辞赋,他既如此说,想必不会无中生有,孟德何不一显文采?”
曹推脱道:“曹某才疏学浅,不擅辞赋,俱佳之说,恐是他人误传。且已不胜酒力,请袁公及诸君见谅。”
陈琳陈孔璋怫然不悦,道:“君讨董而做《薤露行》,有‘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之句,如今还不是打仗作战,只是请君为辞赋而已,何为犹豫不敢断乎?若兖州之战,君早作决断,又怎会被刘备吕布围于鄄城,妻子尽丧敌手乎?”陈琳词锋如刀,刺人心肺。
曹酒力上涌,勃然大怒,哗啦直起子,就要拔刀。
荀彧忙止之:“曹公!曹公!”
曹听到荀彧急切的声音,一惊,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既如此,拿酒来!”
陈琳本被曹满眼凶光吓了一跳,闻言道:“好!酒助诗兴!正所宜也!”亲自从侍者那里抱了一坛酒,来到曹席前,给他倒了满满一大碗酒。陈琳素来酗酒,放浪不羁,袁绍见惯不怪,对他乱了酒席也不责罚。袁绍宽仁,部下若有无礼者,多宽宥之,极少重责,所以袁绍麾下文武,很是自在放松。
曹看了看酒坛,坛上贴着两个篆字:杜康,因道:“此东都名酒也!”端起大碗,咕嘟嘟一饮而尽,酒水将胡须和前衣襟打湿,凌乱狼藉。曹将胡须随便一捋,直起子,抬眼望天,沉默片刻,突然开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沉郁悲壮,让人动容。陈琳眼放异彩,众人皆屏息凝神。
曹声音转又低沉而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想起二子被擒,想起妾卞夫人不知如何,思念之涌上心头,泪流满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满座高朋,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高朋满座,欢宴相会,琴瑟鸣响,美酒佳肴,我为何还忧心如捣、愁肠满腹?为何如此悲伤?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心念旧恩。”
因为我思念我的妻儿、思念我的旧部,你们现在怎么样?是仍旧系在牢笼,还是已魂断异乡?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最后重复数遍,悲歌慷慨,感人肺腑。呜呼!天下之大,尽是异乡,吾如乌鹊,何枝可依?何处可去?
袁绍举袖拭泪,田丰、淳于琼、陈琳等皆流涕。夏侯惇泪流独目,一盏接一盏地往肚里灌酒。卞秉以手击案,鲜血淋漓而不觉。荀彧思及唐氏,也是难以自已。
短歌一曲悲声急,满席闻之皆掩泣。
席中泣下谁最多?留香荀令青衫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