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了。”林妹妹赶忙回一声。却觉自己回话的声音太清冷,怕被蓉哥儿误会成心底生怨了,又紧接着说道:“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时辰也晚了,我先下楼歇息去。你们在楼上玩着罢……莫闹出太大动静。”
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的就加上了最后一句。
等说完了,林黛玉才觉得太过轻佻。脸色一红,赶忙又道:“你们玩着。”
说罢,身材单薄,细腰长挑的黛玉领着紫鹃急切下楼了。蓉哥儿害怕单独面对她,她也因为才发生过的尴尬事,一样有些担忧同蓉哥儿独处。哪怕以前总是在心里惦记,这会儿也是想着暂时不见才好。
贾蓉见黛玉离了,脸上笑容越来越夸张。
“林姑姑都下楼去了,咱们这会子还玩什么牌?我记得二楼的几个房间里都备有好些宝贝东西,不晓得你们看过没?我领你们去瞧瞧?”
林黛玉这个小电灯泡都走了,别玩牌了吧。蓉哥儿心里美着,趁王熙凤还未落座牌桌,瞧瞧拉住这妮子的手。凤姐儿不是惦记着今晚嘛,先将她哄了不玩牌,后面的事儿也就好办了。
管他是远赴齐国观福,还是夜下豺狼翻墙入西厢。
他心里都是能接受的。
王熙凤瞥了蓉哥儿一眼,只要薛宝钗愿意离开,她什么都能答应。可瞧宝钗蹄子的脸色,哪里是肯离开的样子。冷峻笑一声,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好玩意是咱们没瞧过的,来来去去无外就那几样东西。”
薛宝钗笑道:“确是这个理。神京城能有的,金陵也不会缺。金陵有的,却未必能传得进神京城来。”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南省奇货多,人却是都想着往神京跑。过几日,你们薛家的姊妹也该到了罢。”王熙凤笑着接一句,又嗔蓉哥儿道:“哪个要你坐这的,你往楼下去。咱们和平儿、莺儿一起,正好四人,不要你插手。”
说得哪个想插手似的,比手更有意思的多了去。
蓉哥儿面对两女却无奈的很,平儿在一旁也道:“大爷还是下楼去罢,林姑娘心性薄,遭你惹这么一通又不去安慰,这夜里又有得眼泪要抹了。”
“快去罢,别在这打搅。”王熙凤哼一声,没好气说道:“林妹妹刚在楼上只差说你薄情负心了,今儿有了你机会,还不好好把握着?也就她这妮子才在心里乱想,既怨你无情,又舍不得断了。这事要换了我,我会让你一辈子吃不着好果子。”
薛宝钗偷笑着瞧他,笑中亦是要他去楼下的意思。
去就去,待会莫求着我上、来。
今儿我不仅要吃好果子,还要你亲自送上来。
蓉大爷心底暗哼着下了楼,看着一楼空旷的堂厅,及旁边虚掩着的房门。为难哟,真要去找林黛玉,见了面该说什么了?
说自己是认错了人?这绝对是一个非常愚蠢的说辞。
犹豫半晌,又悄悄折回二楼,猫在楼梯角落里瞧着四女已经热火朝天推着麻将了。
是本大爷的魅力不管用了?还是本大爷脾气不够硬了?竟然还真被这两个妮子赶下楼,更让人郁闷是这两人还毫不关心。
都不怕大爷化身禽兽的吗?
蓉大爷暗暗咬牙,决定等她们倦了再要宝钗、熙凤两人知道什么叫管得宽、宽得管。
无声的嗷嗷两下,轻手轻脚下楼,再不犹豫去了林黛玉房间敲门。
“哪个?”
正坐床头翻着书的黛玉听了动静,第一反应是立马合上手中书本,反着书册再卷一下铺平。将这本‘会真记’放入书丛之中,才让紫鹃去开了门。
“小蓉大爷来了。”
紫鹃给林黛玉报名。
黛玉脸色一变,局促道:“问他。不在楼上陪着她们,跑楼下来作甚?一楼可没那些热闹。”
这么点距离,哪里需要紫鹃在中间传话,蓉哥儿听了黛玉的声音。讪讪道:“来给姑姑道歉,姑姑睡下没?”
黛玉到底年纪小,又抹不开面。心里倒想蓉哥儿进来,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嗔哼着道:“左一个姑姑,右一个姑姑,怎你家的姑姑就这么多?又没什么大事儿,才不要你道歉。我在楼下过活自己的,死活也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通情达理,又会体贴,外事上也比我能助你。一个会经营生意,一个还生下了小哥儿,真真是血肉骨头都连在一起了。你又下来作什么呢?”
贾蓉听这一言,以为林黛玉犯执拗了。
当下便摇头起来,到底是小姑娘家的矫情又爱作,让她自己在房里呆一阵就好了。
本大爷专治矫情人。
“姑姑说得极是,既然姑姑未受惊,我也放心了。”
蓉哥儿耸了耸肩,自己又不是某些婬虫上脑的猫狗儿,实在没心思同黛玉玩一人娇嗔一人劝慰的戏码。
同房门口的紫鹃打了照面转身登了楼梯,路过二楼张望一眼,思忖下登了三楼。随意寻了一个房间,自顾躺着歇息一阵养精蓄锐去了。
“他走了?”
黛玉听紫鹃说起,眼眶顿时红了。两道似蹙非蹙的眉儿稍动,垂着一双一双似睁非睁的眼儿,桃腮带急,薄面含嗔。自语道:“他身边的红颜多了,哪里还会惦记来我。又没拦着他不让进屋子,才说了两句,他反当了真生气了。”
紫鹃道:“他脸上倒没怒容,不是生气的样子。”
林黛玉哼道:“他是有教养的,面上不显怒容,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既不愿来,在楼上又何必招惹我。牵着手儿都不够,还要往衾子里钻。宝钗凤姐两个放荡,豆蔻花心儿都能让他进的,他是把我当她们一样了。”
紫鹃急道:“姑娘打哪学的这些污词艳语,这让老太太听了可不得了。往后什么豆儿心儿类的字眼,还是莫要说的好。”
林黛玉眼睛瞄向床案的那本《会真记》,闷闷道:“她们能作出的事儿,还不兴人说?”
黛玉自己听了这话,只管出神。良久,方坐好床头,再翻得这本曾原是茗烟讨好宝玉用《会真记》的书皮包着《西厢记》内容的本子,后又被宝玉殷勤奉上到了她这里。
纤手玉指翻开前面的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
幽幽感慨,再往后瞧。只见页末最后写着: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一时,眉头紧蹙。往日读这里时,倒没什么太多的杂想。偏偏这会儿看了这句,竟极合黛玉的心境。不免痴痴呆呆,嘴里细细嚼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几个字的滋味。
原稍带红的眉眼儿,竟落下一几滴泪珠子。
谷/span怀着愁绪,又翻一页,细细读下。
当读得:
[莺莺引红娘拈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末做见科]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黛玉亦忍不住破涕为笑,更去想自己当初第一见蓉哥儿是因什么根源。既回忆一阵,急翻书页往后看。
再见一句:“则为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送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折倒得鬓似愁潘,腰如病沈。恨已深,病已沉,昨夜个热脸儿对面抢白,今日个冷句儿将人厮侵。”
黛玉敛笑发痴,心里的弦儿乱颤,忙将书翻至最后一册。
只见着第一折第一句:“自张生去京师,不觉半年,杳无音信。这些时神思不快,妆镜懒抬,腰肢瘦损,茜裙宽褪,好烦恼人也呵!”
黛玉猛然一愣,将刚刚看过一时都想起,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真是烦恼人的。”
自言自语间,泪珠子已然串成了串。两道分流而下,瞬间湿了衣裳。
“姑娘莫看了罢,大家虚构的故事,还能瞧出个眼泪来。神京的雨都被姑娘的眼睛抢先降完了。”
“不看了。”
黛玉将书放置一边,侧身睡下。心里却还忍不住细品“昨夜个热脸儿对面抢白,今日个冷句儿将人厮侵”。
她哪是瞧得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落泪,分明是想着蓉哥儿如此待她,倒像极了书里薄情寡义的张生。
愈想愈忧。
突又听了外面动静,是有人过来。黛玉忙袖擦了泪,稍稍合上眼睛假寐。心里打定主意就算蓉哥儿这会儿来赔罪,自己也不原谅他。
过一会,黛玉却没听到敲门的声音。转身过去,示意紫鹃去外边瞧瞧蓉哥儿在做什么了。
房门才开,紫鹃探头出去,只见着王熙凤领着平儿从旁边的屋子出来。王熙凤还拿着绢子擦手儿,像是刚净手的样子。
四目相对。凤姐儿笑声问道:“他还在你们房里?”
紫鹃勉强回道:“蓉哥儿一早上楼了,没去找你们吗?”
“一早上楼了?”凤姐儿稍作狐疑,“这家伙也不出个声,是怎么个事情?”
紫鹃小声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姑娘隔着门说了他两句,他就离开了。姑娘还怕她恼了,又不好去找他,还急出泪了。”
“哟?”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这混账竟也不把握住?王熙凤诧异至极,完全不像是那贪色混账的性子。她还以为,那混账早拥着林妹妹在楼下说什么亲密话了。
眉目间眸珠暗转,丹凤眼里明光藏笑。
凤姐儿不知打什么主意,轻声道:“你同平儿上去替我继续玩着,银子都在桌上,赢下的你拿着输了算我的。我同你们姑娘在楼下说会儿话,开解开解她。”
“这……”紫鹃稍有犹豫。
凤姐儿笑道:“这楼里又没外人来,咱门里面什么情况,外面人也不知。别人就算想进来,这门从里面闩着,谁也进不来。能有什么担心的,我就和妹妹去说说话,也不能让楼上宝钗她们一直等着吧。”
平儿侧目瞟一眼凤姐,这奶奶又要做贼弄鬼了。她携上紫鹃道:“你在这呆着也好个无趣,等她们说了话,自然来替你。就是林姑娘有事呼召,也就几步楼梯的路程,咱们先上去吧。”
紫鹃只好说道:“二奶奶好生劝她,她心里正愁着了。”
“别担心了。”
“……”
房间里黛玉听着外面声音,虽听不清在说什么,倒也知了不是蓉哥儿在外。泄气发愁一阵,却见了王熙凤从外边进来。
“不在楼上玩牌,怎来我这里寻热闹了。”
“妹妹在与我赌气了?倒是我做错了,哪个能聊到那混账竟然偷偷跑了,这就去抓了他回来?”
“不要,才不想见他,”
“妹妹尽管放心,过一两日,我定寻个法子来让蓉哥儿来向你请罪。”王熙凤坐上黛玉床边,携着她手儿,道:“咱们本就是亲戚,在这府里,更是亲姐妹。不会让妹妹受委屈的,我和宝钗还想在妹妹大喜之日送一份厚礼了。”
黛玉疑惑,王熙凤却不愿透露具体。
两人只管闲聊一阵,黛玉被凤姐儿的巧嘴说通,心里阴霾尽散。凤姐儿留一句“管看我给你安排”,然后她就上楼去了。
这事也奇。登了楼梯的王熙凤,二楼打麻将的众人却不见凤姐回来,紫鹃只好一直占着位置玩。
偏偏三楼养精蓄锐的蓉哥儿恍惚中,直觉自己被人抓着把柄,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来。
奇哉,怪哉。
王熙凤偷笑一声。“最不喜向她那样的,玩着麻雀……麻将还要刷心思。”
小蓉大爷不想只有自己被人掌控住,好奇问道。“哪个耍什么心思?”
“还不是宝钗那蹄子,好好的玩麻雀……将,竟与莺儿一齐背起什么麻将诗来。”王熙凤哼着,学者宝钗的语气说道。
“上碰下自摸,胡牌别乱搓。”
“先打发财,后等麻雀。手握对子,该吃就吃。”
蓉哥儿打岔道:“当真?”
凤姐儿一双丹凤眼儿斜视。浅描眉儿、淡妆脸儿间尽显娇媚,伸手指控,让天地都失了一半色彩。笑道:“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
蓉哥儿道:“玩麻将,素来是先吃后杠,再开花。”
“就你想的美。”凤姐儿笑起红颜,侧转身姿,显露傲娇脸色。指控着,道:“紫鹃正替着我,等久了,她们会来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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