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文臣武勋抵达奉天殿之后,皇帝还没来,众大臣便在交头接耳谈及近日之事,而最关注的自然也是昨日里会试的放榜。
“……张周竟在会试中考取会元,岂能说他不是私相授受之结果?大明会试岂非儿戏?”
通政使元守直很气愤。
他脾气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而旁边有一人在拉他,是左通政沈禄,因为沈禄是张皇后家的姻亲,本身在文官中地位不是很高,元守直没理会,该说还是继续说。
李东阳在旁听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这群人议论纷纷,说张周中会元不合理,可问题是这个会元还是他选出来的,文章从经义到立意,再到其中的治国抱负,那种兼济天下的情怀,是发自骨子里的东西,情真意切丝毫不带虚伪。
谁知道开弥封之后是他?
礼部尚书徐琼忍不住走到李东阳面前问道:“点张周为会元,可是有中官施压的结果?”
李东阳皱眉瞅他一眼。
你徐琼什么意思?
中官施压?瞧不起皇帝,还是瞧不起我?
大明的会试,如此庄重严肃的大事,会在点会元这种事上,弄虚作假的?那还攻击什么程敏政,直接说我才是鬻题的罪魁祸首呗?
“内帘阅卷,到点评和择选贡士,一切都是按照流程,张周为会元,他的文章经过两次复校,开弥封之后未对其中任何一人做更动。”
李东阳很想说,想怀疑这次的会试结果不公平,请拿出证据来。
元守直又道:“大明的科举选仕,可不要因为一人,而为史官所诟病!”
面对这么个脾气火爆又喜欢出头的人,李东阳也只是将目光转向一边。
也学皇帝的态度,没证据的事充耳不闻。
……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萧敬出现在奉天殿内。
这不是令他们意外的,令人意外的是,张周作为本次会试的会元,居然再一次出现于朝堂上,这次是跟着萧敬进来。
萧敬先走到刘健面前,对内阁三人拱拱手道:“三位阁老,今日有涉及军务的事情,需要张贡士前来一同商讨,可否给他安排个位置?”
旁边有人听到这话的人,更是交头接耳议论不断。
刘健皱眉。
现在没人能想明白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谢迁笑道:“就算有事商议,那是否先等他中了进士,位列朝班之后?”
“今日之事,刻不容缓,所以陛下有此安排,劳烦几位阁老帮忙。”萧敬显得很为难。
谢迁还想再打趣,却被李东阳拉住。
李东阳脑袋是很灵光的。
皇帝让萧敬来请示他们三个阁臣,让给尚且是贡士的张周挑个位置,这其实体现了皇帝对他们三人的信任,不然的话皇帝直接把张周带来,随便给他指定个位置就行了,干嘛还要这么麻烦?
皇帝主动示好。
如果这时候谢迁再出来调侃或者反对,把萧敬和背后的皇帝给惹毛,对君臣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让他立于六科都给事中之后。”李东阳道。
六科都给事中在东班中已是最靠近末尾的,在他们身后,其实不等于是说……让张周站在文官最末尾就行了?
萧敬对此并不苛求,笑道:“多谢三位阁老通融。张先生,您请吧。”
萧敬转身对张周所做的称呼,就让周围的文官知道,张周名义上是以贡士身份站在众文官之后,但所得到的信任,就算是阁老可能也要靠边站。
……
……
在张周站定之后,萧敬又急忙出了殿堂。
武勋那边多都在用目光打量过来,似乎很希望张周能往他们那边站,可惜现在张周已经考中贡士,回头参加完殿试就可以成为文臣,目前看来让张周去武勋那边,除非张周会参与到什么重大的战事,并取得功劳封爵。
这种可能性,暂且看来是不存在的。
随后皇帝到来。
朝议开始。
大臣行礼完毕,还没等大臣出来奏事,朱祐樘便指了指萧敬道:“说!”
萧敬道:“虏入辽东开原等处,杀掠人畜,备御守备、都指挥王宗遇敌不前,右监丞黄延、守备指挥佥事焦元引兵不发致虏撤走,虽有事后追击,但未有斩获……”
上来第一件事,就给了在场大臣一个迎头痛击。
狄夷又犯境了。
不过不是在三边,也不是在宣大,更不是在偏头关。
还是在辽东。
还是朵颜三卫。
不过“辽东义州大捷”才刚发生还不到一个月,朝廷刚赏赐镇守太监任良、总兵官李杲、都御史张玉,一扭脸,朵颜三卫又来了!
这是穷疯了?困兽犹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朵颜三卫疯了吗?
知道现在王威宁出镇西北,辽东没人,所以还敢来?他们不怕大明拿他们朵颜三卫当磨刀石吗?
在萧敬将事公布之后,朱祐樘一脸恼恨之色道:“朵颜三卫前月才刚犯境,且在义州遇败绩,后有偏关之战扬大明国威,何以如今朵颜三卫敢再犯辽东开原?诸位卿家,难道大明九边防备之重,应该倾向于辽东了吗?”
皇帝的话看起来是在问,但其实是在质询。
你们给朕分析一下,朵颜三卫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上次来被杀得大败而归,又知道火筛都惨败了,还敢来?
居然这次还让他们掠杀之后成功撤退了?大明辽东的官军都是窝囊废吗?
马文升走出来道:“陛下,辽东义州之战果,是否有值得商榷之处?”
还是马文升有经验,马上看出问题所在。
既然朵颜三卫上次败了,现在还敢来,那不能说明朵颜三卫头铁,只能说明上次的战报有猫腻。
说值得商榷,都是客气的。
直接说虚报战功,更恰当。
朱祐樘冷冷道:“朕在十多日前,已派人前去义州,协同巡察御史等查问义州战果之事,料想这几日,应该会有详细的奏报。”
大臣们一下就犯迷糊了。
我们才刚觉得辽东义州的战事结果有问题,陛下就已经派人去辽东查了?
但刚过去的二月,朝廷在义州、偏关、延绥等处,接连有不错的战果传来,而义州又是打响了这次对狄夷全面压制的头炮,怎么陛下会对义州的战果怀疑这么大?
“朕本还想等事情结果出了之后再说,现在朕也就明说了吧,早在月前,就有人跟朕提醒过,辽东之战或有虚报、杀良冒功等嫌疑,朕当时还不信,迟了多日之后才派人前去查探,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朵颜三卫去而复返,并屡屡犯辽东之境,若朕不做一些回应,显得大明边军羸弱,如何定三军军心?”
朱祐樘当即便挑明。
伱们没提出来的事,早有人跟朕提了,而且还很清楚告诉朕是虚报战功,还建议让朕去查。
朕还听了他的!
在场大臣也是有思维敏捷的……
他们突然想到今天朝堂上的一个变化,那就是皇帝提前让一个尚且只是贡士的张周,来奉天殿,还说是有事让他参与商议,这不明摆着告诉在场的文臣武勋,皇帝就是听了张周的意见之后,才派人去查的?
除了张周,还有谁能跳过朝廷,让皇帝去查边军将士的冒功行为?
“诸位卿家,你们且说,朕应该做何应对?”
皇帝把难题抛给了在场大臣。
……
……
在场的文臣和武勋,有很多有实际西北战场经验的,也有会纸上谈兵的,还有喜欢冒言进谏的。
但面对皇帝如此刁钻的问题,没一个知道怎么回答。
朵颜三卫,一个月来第二次犯境。
辽东官军,第一次号称是赢了,取得“大捷”,皇帝做了赏赐。
第二次狄夷却是劫掠一番之后,扬长而去。
如果问大臣们怎么处置按兵不动而导致狄夷嚣张的王宗、黄延、焦元等人,他们能拿出一百种方法。
但若是问怎么让狄夷知道大明的厉害,他们则都选择装哑巴。
他们也在想。
陛下,咱能不能别那么暴躁?
您是不是因为王威宁这货在西北取得那么大的胜果,心里已经飘飘然,以为大明可以改九边守势为攻势,所以现在都容不下九边战事有一点的不顺?
跟以前那样,胡虏跑了咱关起门把孩子打一顿就行了,干嘛非要去揪着扬国威这件事不放呢?
难道把王威宁调辽东去,让他去辽东干一架?
“陛下,当严惩西北畏缩不进的边将、守备中官等,以儆效尤。”刚调任为兵部右侍郎的杨谧出来进言。
在兵部左侍郎王越以左都御史兼西北军务,并晋升为威宁侯之后,如今西北三边总督其实是等于是身兼文臣和武勋的官职。
大臣也知道王越的文职很快就要被撤下,但谁去三边总制乃至六边总制的职位,是个问题。
要能管得住威宁侯王越……
没两把刷子,去了也丢人。
如今在兵部部堂中,王宗彝由右侍郎晋升为左侍郎,右侍郎的位置就给了曾做过陕西巡抚、宣府巡抚,有丰富西北治军经验的杨谧。
但本身杨谧属于那种守旧派的大臣,面对这种问题他是不会随便建议皇帝去出兵的。
朱祐樘道:“辽东边将如今尚且还要守疆御敌,暂且先记过戴罪。若是朕能料敌于先,在下次狄夷犯境时,迎头痛击,是否更能振奋三军之威?”
“陛下,不可……”
这次直接由吏部尚书屠滽出来反对。
这皇帝是疯了吧?
偏头关的战事取得一场捷报,皇帝这是以为自己太能耐了,竟然觉得还能复制一遍?
还料敌于先?
这期待值是不是太高了?
不会又想让张周那小子去掐指算算吧?
张周……
朱祐樘打量着屠滽道:“屠卿家,莫非你有更好的建议?”
“陛下,臣认为,既然如今狄夷已退,何不收紧辽东的防备,以防狄夷再犯……若贸然调动兵马,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会影响到其余各处的守备。偏关城塞如今尚未修缮完毕,也只怕难以抵挡狄夷二度来犯……”
屠滽这是防备皇帝说,下一步就是把王越调去辽东,跟朵颜三卫真刀真枪干一架。
大概文臣也觉得,皇帝不会贸然提出让王越去打火筛部,或者是跟达延部的主力交战。
柿子要挑软的捏,既然朵颜三卫这么不识相屡次来犯,皇帝若想在军政上取得什么丰功伟绩,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朵颜三卫开刀。
但这也有违于文官固守不出的立场。
朱祐樘道:“朕没说从旁处调兵,何以会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说?”
“这……”
屠滽无言以对。
难道陛下您不想把王越调去辽东?
若不调的话,凭别人的本事也想跟朵颜三卫正面干?
不现实啊。
陛下您明明有王越这样的能臣,要主动接战,为什么不用王越,非要去找旁人?不会是想找张周吧?
朱祐樘道:“朕的想法,仅仅是在辽东设下一个口袋,等朵颜三卫再敢贸然来犯,就让其有来无回,不一定指望其倾巢出动,来多少困多少,杀多少是多少。”
大臣听了差点想吐血。
陛下,还说您没飘?
这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来多少杀多少……听着就很不靠谱啊。
“诸位卿家,朕只是问尔等,这口袋阵是否可以设?”朱祐樘厉声道。
大臣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东阳走出来问道:“陛下,不知这口袋阵应该如何设?由谁来主持,并由谁来牵动辽东局势,以此来抵御狄夷?”
相比于屠滽出来当“先知”,其实是当搅屎棍,李东阳的问题才算是问到点子上。
李东阳能看出来。
这事肯定是皇帝想要的,问张周,由张周提出的建议。
既然皇帝动了这心思,想阻拦其实是很难的,文官应该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要保证所谓的口袋阵不要影响到九边各处的局势。
就好像把王威宁派去偏头关时的意义一样……
先把防备做起来,只要不主动出击,等朵颜三卫自己来犯,进陷阱就打。
不来就不打。
横竖辽东除了折腾一点,没大损失。
李东阳也意识到,若文官反对得毫无理由,那就会让皇帝对他们的信任逐渐降低。
虽然没人相信张周还能复刻偏关一战的辉煌。
“朕要的就是诸位卿家的支持,口袋阵如何设,这一仗如何打,朕不会在朝堂上过多言及,以防消息外泄。朕用什么人,如何做调度,除了内阁、兵部和都督府会全力配合,户部当调拨足够的钱粮用以支配,剩下的……朕也想静待时局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