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
刘健跟李东阳、谢迁布置好值夜的排班,因为这次西北战事都还没发生,他们也不知道要轮值到几时,所以三人脸色都有些阴郁。
到他们这年岁,换了普通人早就该等着颐养天年,而他们现在除了要每天日常的工作之外,还要排班值夜,那种感觉是很不好的,而且有点一眼看不到头的意思。
“陛下先前没提总制三边军务的人选,不过如今看来,陛下用张秉宽的可能性不小。”
自己的差事布置好,谢迁难免会多提一句。
李东阳道:“陛下想以秦世缨挑大梁,朝中臣僚多也并无意见,但若是用张秉宽,事可不小。陛下也该知会面对如何的境地,如今看来,让秦世缨总制三边军务,或比总制宣大军务,要更务实。”
秦纮属于没有选择的选择。
朝中更跟王越相媲美的名将太少了。
如今尚在世的,显然王恕是头一号,但王恕如今虚岁都八十四了,怎可能上阵杀敌?
就算是王越和秦纮这种,虚岁也都有七十四。
刘健在内阁中年岁最老,也不过才六十七。
刘健叹道:“或许如宾之所言,若是秦世缨到三边,或能督促西北各处的军务不至于出大的偏差,但要说他是合适人选……”
对于秦纮复出这件事,刘健也不太支持。
就好像弘治十一年商讨由谁来复出总制三边军务一样,因为过去二十年西北名将断档,选个谁去当三边总督,别说是震慑草原群狼,就算是大明内部也会觉得一个个都资历不够。
有王越的珠玉在前,现在就算是马文升也不敢主动请缨去西北,马文上举荐个刘大夏出来照理说已算是不错的人选,却直接就被皇帝给否定了,现在不用秦纮又能用谁?
谢迁笑呵呵道:“秦世缨以清正廉明而著称,从来不善于巴结权佞,张秉宽何等自信,居然举荐秦世缨?莫非他是觉得,可以让秦世缨跟王世昌一样,处处以其为马首是瞻?在我看来,这倒是陛下拨乱反正之举。”
刘健和李东阳都瞄着谢迁。
都在想,你谢于乔还真自信。
李东阳道:“那何为正,何为乱?”
谢迁笑道:“还用我说吗?”
李东阳摇头:“你心中的正、乱,与陛下心中所想或有不同,秦世缨以往名头再大,比之王世昌又如何?在我看来,若秦世缨去了西北,完全不遵圣意,光靠王德华和朱知节等人,便可让其在西北无用武之地。今日散朝后都督府之人的态度,还不说明问题吗?”
李东阳的见识,是要比谢迁更高一层的。
谢迁闻言之后,也不由叹口气。
明显是被李东阳给说服了。
秦纮去了西北,若只是为了“拨乱反正”,一切都以兵部或是文官利益为着想,以他以往的名气也根本带不动现在西北的军务。
你秦纮跟皇帝的意图相违背,凭什么让近乎是皇帝嫡系的王琼和朱凤听你的?难道平江伯陈锐就会听?陈锐不知道审时度势站在哪边?
以李东阳的意思,秦纮到西北之后,就算再有“拨乱反正”之心,也要屈服于形势,而且很可能秦纮在西北没什么大作为,或是在战略意图上不能让皇帝满意,皇帝就会将他撤换。
李东阳补充了一句:“不过只要秦世缨不站在张秉宽一边,也便足够。”
“嗯。”
这次不但是谢迁,连刘健都点头。
……
……
乾清宫内。
朱祐樘在跟张周详细商议有关西北用兵之事上,提到了两件事。
一个是他想御驾亲征,这跟历史上朱祐樘在面对草原局势时,所选择的一样。
这点,张周一定是要先给堵回去的。
“……陛下,目前西北之局面,还未到陛下亲自上场的地步,稳定居心乃至稳定局势,意义才更大。”张周所说的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理由。
可朱祐樘听了,却分外觉得有道理。
现在是张周让他去,他就会去,若是张周不让他去……他也会听。
可能朱祐樘也看出来,弘治一朝他自己这个皇帝如果想取得军事上的进展,非要有张周相助不可,如果张周只是出谋划策他可能还会在某些事上有自作主张的地方,但张周上通天意……这可就牛逼了,张周不让他去,难道他想逆天而为?
随后朱祐樘提到第二件事,也是涉及到秦纮心向谁的问题。
“秉宽啊,朕知晓秦世缨这个人,当初太皇太后给他压力,让他放人,他都执迷不悟,朝廷查抄了他的家产,他的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不过是一些破衣烂衫,朝中以他这般清廉而自守的人太少了。”
朱祐樘似乎也觉察出来,想要让文官立刻就听张周的,必须要喜欢攀关系,心不能太正。
文官所推崇的是绝对的清正廉明,皇帝在大臣面前推崇的也是这种清官。
但论到君王驾驭群臣,用人方面,皇帝对于清官则会“敬而远之”,这种人为了名声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哪有王越这种人好控制?
张周笑道:“陛下是担心他不能执行所制定的战略?”
朱祐樘点头道:“朕有这方面的疑虑,朕找人取代威宁侯,更多是要反守为攻,秦纮以往在用兵上谋略不显,过于守成,且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朕只怕在京城所定的策略,到了西北则走形,到时临时换人,又会经历一番波折,耽误了用兵。”
旁边的萧敬也提醒道:“以东厂所查,秦纮在家乡时,生活仍旧困苦,但有他人接济而不受,地方官慰问也从都不见。”
间接是在帮皇帝问张周。
秉宽,咱是不是选错人了?
张周则显得很自信道:“陛下,秦世缨乃是当世名将了,若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秉宽啊,以你在军中的功劳,若是朕要以你总制宣府、大同等处军务,相信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你去西北也无须长年累月,最多半年便可回来。”朱祐樘一脸热切。
张周笑道:“臣还是更适合在后方,为前线将士出谋划策,多研究一些厉害的火器。”
“嗯。”朱祐樘点头,“可对于秦世缨,你有办法吗?”
“事在人为。”张周道。
“好。”朱祐樘看到张周脸上的自信,虽然他不知道张周有什么办法,能让顽固不化的秦纮听令而为,但他还是对张周充满期待的,“调他往西北的谕旨,已在四日之前送达山东,朕让他在往偏关之前,可途径京师。”
从山东去偏头关,走北路的话的确是途径京城的,让秦纮顺道来个京师,皇帝也没有耽搁秦纮赴任的时间。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除了让他来面见于朕,由朕亲自跟他委以重任,还会让他跟你单独会面,能否让他执行你的策略,就看你自己的。如果你认为他实在难以调遣,朕再收回成命,让他回乡也不是不可……”
张周拱手道:“陛下多虑了。用人应当不疑。臣定会尽心竭力,让他感受到臣的诚意。”
……
……
张周在萧敬的引路下,往东宫而去。
当天张周要给太子授课,皇帝让萧敬陪同,更多是让萧敬多配合一下张周,若是张周自己去办的事不太方便,那就让东厂上,就算有恶名也让东厂去背。
“张先生,您确定那秦纮,会按照陛下和您的意思办事?不是咱家泼冷水,这种人就是茅坑的石头,他又臭又硬,曾经为了安远侯的事,陛下没少跟他置气,他也没给陛下什么面子……反倒是之后将他下狱查罪时,他或还有心生怨怼,听说在他见到谕旨之后还有不想奉诏之举……”
萧敬就没好意思说。
你这到底举荐个啥人呦?
当初因为安远侯的事,跟皇帝和太皇太后闹不愉快就罢了,皇帝还将他下诏狱问罪,最后查无实证把人给放了,最后令其致仕还乡,后来就算给他个南京户部尚书的职位,秦纮还是托病跑了,回家后宁可吃糠咽菜也不接受任何地方官的接济。
这次皇帝召他回来委以重任,还闹情绪不想回……
这种人,你居然觉得能驾驭得了他?
张周笑道:“身为臣子,既已奉诏往京师而来,何必想他以前做过什么呢?”
萧敬苦笑道:“别人就算了,秦纮这种……您不想也不行啊,就算您不想,陛下也会想,他会一心为朝廷办事吗?而且……他对陛下身边近臣……是有成见的。唉!”
最后萧敬重重叹口气。
就差说,你是想跟秦纮好好相处,奈何人家从来就没打算待见你。
让他听你的?还想用诚意打动他?
别做春秋大梦了。
即将到文华殿时,萧敬最后总结了一句:“张先生,不行的话一定别勉强,陛下要用兵于河套,若他实在不能便听陛下的将其撤换。大明西北的用兵可不能恢复以往……”
“呵呵。好。”张周笑着应承。
“您先忙,咱家在这里等候,回头带您去内府甲字库看看……”
……
……
“怎么样?怎么样?打起来了吗?结果如何?”
张周出现在文华殿,朱厚照终于抓到机会,不顾一切冲上来问询张周有关西北战情。
王鏊等人来给太子上可第一堂课,此时他们都还没走,见到朱厚照跟张周相处的方式,跟他们完全不同,他们也都不由多看两眼。
张周没有理会朱厚照。
他先过去跟王鏊等人拱手作别,而王鏊也只是点点头,临走时提醒道:“翰苑校书的事,也多留心。”
“是。”
张周现在事很多很忙。
翰林院内,《大明会典》的校对仍在进行中,张周作为钦命的总校官,却近乎从来没出现在翰林院内,不是说他懈怠公务,而是他在送成书的时候已完成了最基础的校对,如果真有什么错漏的话,他自己是看不出来的。
孤证不立,书中的错漏自然还是要以别人来找为妥。
但到现在,也没见翰林院的谁,从他所编撰的成书中找到重大的纰漏,最多是有小细节上有不尽不详的地方,做简单的增改。
而且在张周看来,这种增改很多时候也是没事找事。
等把王鏊他们送走之后,张周才回头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一脸热切道:“打胜仗了吧?”
张周道:“太子,你是哪根筋不对?”
“啥?”朱厚照从没听谁跟他这么说话,连他老爹都不会这么评价他。
旁边几个太监听到这话,都报以苦笑,然后把头侧向一边,装没听到。
张周没好气道:“安边侯他们到偏关也不过才两三日,刚把威宁侯的丧给发了,胡虏也并未有马上犯境之举。这么说吧,现在草原那些狼群,正准备自相残杀,你以为他们有那么大的精力,来犯我大明之境吗?”
朱厚照眉头紧锁,小鼻子小眼睛往一起紧皱:“张先生,这我就听不懂,偏关既没那么危急,王威宁死了干嘛还要秘不发丧?你把朱凤他们调过去,有啥实际意义吗?”
朱厚照也是行抗议张周。
怎么总把我当孩子?
张周道:“是否危急不取决于是否发生,而取决于潜在隐患。这道理,太子不会不懂吧?”
“呃……”朱厚照琢磨了一下,“意思是说,不能报万一之侥幸?”
“对。”张周点头。
朱厚照叹道:“那就没意思了,换了朱凤他们去,还是一样固守着,那跟以前有什么区别吗?等把偏关的城塞修好了,再想打仗,就难了呀。”
张周道:“太子想多了,如今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将其中军部族的营帐,迁到了鄂尔多斯。”
“哪?”朱厚照对于大明边关多少还有了解,但对于河套等腹地的地理,还没学习,所以他并不能通晓其中的战略意义。
张周解释道:“大概的意思,是巴图蒙克迁到了蒙古右翼的地盘,紧靠于火筛部,却也直接威胁到了延绥、偏关、大同等处。”
朱厚照一拍桌子道:“草原内部要打仗了啊!”
几个太监又被吓了一跳。
这一惊一乍的,在干嘛?
张周道:“此时朝中大臣的意见,是要坐山观虎斗,太子有何想法?”
“靠,这时候还坐什么山观什么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应该打他丫的,灭草原封狼居胥,不趁此时更待何时?哈哈哈哈……”
朱厚照一改先前的颓废,兴奋起来,小眼睛里冒着光,就好像是他自己马上要带兵去征服草原一样。
张周脸色不善道:“太子不要过于激动,西北用兵可不是你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朱厚照不解道:“啥意思?这么好的机会,不打?”
“打?凭什么打?用多少兵马?从哪里出击?火炮够吗?炮怎么运出城?开战后若遇鞑靼各部族连成一线,那时该如何?若是遭遇到天灾,诸如下雨、大风等,如何保证战略能推进?是你嘴上说说就能完成的?”
张周要教给朱厚照的,不是空口说白话。
光嘴上说打或者不打,那有什么意思?
就好像英宗一样,说打,执行起来倒是很迅速,三下五除二大军出发,可去了西北才发现是纸上谈兵,如果打仗只是调遣兵马、大军出征、遇敌开战,华夏跟北方游牧民族的恩怨也不会持续两千多年。
“打仗,不是应该前线将帅应该担心的事吗?身为君王者,还用为怎么打而操心?”朱厚照一脸不以为然。
张周道:“看来太子就想当个只做决策,让别人去拼命,胜负都想让别人去的动嘴之人?”
朱厚照皱眉道:“少讽刺我,谁说我是那种人?”
张周指了指不远处一直摆着的沙盘道:“那我就给太子布置作业,今晚太子就以沙盘为依托,详细制定一份出兵的策略,涉及到用兵、用炮,在行军方向和用兵方略上做出计划,也可以推演战事的进行,做好各种防备,要充分考虑到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
“记住,进入河套之地,地利已不站在我朝将士一边,双方最多算是五五开,无论兵马、粮草和辎重方面,没有任何一方有绝对的优势,就算是有火炮等火器,多数时候也难以正面御敌,反而可能会出现进退失据的局面。太子你认为,能制定好这样一份战略吗?”
朱厚照听完之后一脸激动问道:“如果本宫制定得好,父皇会采纳吗?”
张周摇头:“陛下是否采纳,我不知道,但若是你在某些方面的提议,让我觉得有可取之处,便会用在实战中。”
“你等着,我这就去……”
朱厚照从来没感觉到自己在军事上的见地,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我要上天”的兴奋感,马上就要去制定。
张周道:“任何的战略,都要应天时地利等因素,纸上谈兵并非良策,一切策略也当迎合时局的变化。若是太子贸然便制定好这样一份策略,你认为还有可取之处吗?”
“今晚若是制定不好,明天也行……后天宣大总制秦纮抵京,在这之前你交作业,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