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一个“有事问秉宽,秉宽不在事就先暂缓商议”的皇帝,在场这些顶级文臣其实也很无语。
可现在就是否往援朵颜三卫这件事上,他们又似乎真的拿不出什么好的方略来……没法一锤定音,连文官内部都保有派或者不派,或者是变着法敷衍等方法,这就会让皇帝觉得……你们文官也没主见,还是别添乱了。
众大臣从乾清宫出来时,正午的阳光还有些刺眼。
左都御史闵珪对皇帝宠信张周的事非常有意见,大概他是言官之首的缘故,别人不想担当的责任,他也要梗着脑袋往前钻。
“这叫怎么个事?陛下如今有事问张秉宽,没事也问张秉宽,可是这朝堂上的事情,没了张秉宽就要搁置一边?诸位难道就不知要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
闵珪所说的,其实也正是这几位所想的。
但这似乎跟朝堂上商议是否出兵一样……光有口号没结果,光说直谏,但过去这半年我们就张秉宽的事说得还不够多?哪次有效了?嘴上让别人去直谏,你怎么不上?
谢迁笑道:“说是陛下对张秉宽倚重,但敢问一句,诸位这几日手头上的公务,哪一件又有张秉宽参与期间了呢?”
闵珪白了谢迁一眼。
要不怎么说你谢于乔擅长诡辩?
如果张秉宽真的能把朝中大小事情都参与其中的话,那我们真就可以一起回家种田。
周经苦笑道:“这不正说得是朝中大事?”
在此事上,似乎他周经挺有发言权的,别看张周现在是军职,但跟户部沟通是最多的,反而跟兵部之间没多少沟通,就在于……张周打仗在大的战略方面并不需要听从于他人,反而是涉及到西北的治军等问题都需要钱粮,周经手头上的事张周就真的参与。
谢迁又笑眯眯道:“难道诸位到现在,都还没看出来,陛下对于是否出兵援助朵颜三卫,所求的最好结果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谢迁望着马文升,意思是,他们没看明白,你不会看不明白吧?
马文升道:“于乔可说的是,陛下要的是大明出兵驰援,还能一举将鞑靼小王子击败,是这意思吧?”
“是啊。”谢迁笑着点头。
“啊?”一旁的刑部尚书白昂对此则嗤之以鼻,“这可能吗?于乔,朝廷大事可不仅限于言,还要有行才可。”
谢迁道:“嘿,还真被你说对了,陛下要的就是言行一致,不光是嘴上说,还要能把事做出来。敢问你们,现在如果陛下真要派兵驰援朵颜三卫,还不是要派他张秉宽去?否则……又派谁呢?”
几人还在行进中,突然都就不做声了。
诡辩归诡辩,但谢迁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刚才内廷会议上,几人说破大天,都没法解决一个很大的难题,那就是说的跟做的不是一个人。
往前走了一段路,周经提醒道:“不是还有马老部堂吗?”
“呵呵。”
谢迁又在那笑。
这就是在提醒在场几位,马文升虽然老骥伏枥,但奈何太老了不适合上战场,而且就算马文升想去,皇帝也不会让去的。
明明有更牛逼的人物,为什么要让大明正牌的兵部尚书去呢?
闵珪眼看要跟内阁三人作别,面带羞恼之色道:“谢阁老,你光会在这里长他人志气,可有想过,那张秉宽马上要回京,陛下将会给他如何的官职?朝堂上的规矩,让他破坏个遍!”
谢迁笑道:“那最好,就是让他回到京城,马上带兵过蓟辽。诸位以为呢?”
刘健道:“于乔,这种话岂是在朝堂之外随便乱说的?各自散了!陛下没让说,此事就当不知!”
大概的意思是。
我们还是要尊重一下朝堂议事的规矩的,不能我们一边反对皇帝和张周搞私下的商议,我们却自行违背也搞这种小圈子会议。
再者,有关朵颜三卫向大明求援这件事,还是别闹得人尽皆知为好。
不为别的……
就为在大明不出兵的情况下,保留陛下“天下共主”的名声,让百姓或是别的番邦知晓了,难免会觉得丢人。
……
……
在是否把朵颜三卫求助的事公之于众这件事上,朱佑樘似乎压根没顾虑那么多,他甚至让萧敬回头去找张懋问问意见。
“陛下,发去西北召张先生回朝的诏书,已经走了两天,估计等张先生回朝,至少都要半个月之后,如果真要兵援朵颜三卫的话,会不会……来不及?”
萧敬对于皇帝的决定还有点小意见,或者说他觉得有小瑕疵。
既然是召张周回朝商议出兵与否的问题,可等张周回来……可能黄花菜都凉了,朵颜三卫那战斗力……确定能在达延汗十几万兵马的猛攻之下坚持那么久?
“咳咳。”朱佑樘咳嗽着,显然他是真的身体不适,但也仅仅是风寒而已,“朕在诏书中已经说了,如果他要出兵,不必一定等回京之后,从宣府、大同、偏关等处调遣兵马,直接走宣府等处,也由着他。出兵草原并非只有京师这一条路。”
萧敬赶紧低下头道:“陛下英明。”
朱佑樘道:“不是朕英明,是朕知道京师周边抽调不出多少人马。如果京师周边抽调兵马太多,如何能保证京师的安稳?可一次要跟十几二十万的鞑靼兵马交战,又不得不大规模调兵,其实朕在心中是倾向于置之不理的。但在臣子面前,却不能这么说。”
皇帝这时候也把话挑明了。
之前都已经定好了国策,说好是要让张周备战几年,然后再出兵草原。
可现在备战还不到三个月,就要打一场有可能是决战的战事……这不是明明手上有一副好牌,而且牌会越来越好,非要着急出,凭空给对手机会吗?
“朕也不能让各处对大明有寄望的藩属国,认为大明会见死不救,不过其实也无妨,本来朵颜三卫也没有归顺于大明,不是吗?”
朱佑樘为不出兵找到了最合适的理由。
萧敬道:“是。”
“好了,下去吧,朕其实也很想念秉宽了,总想着跟他多谈谈天机,再谈谈如何养生……”朱佑樘对于张周要回京城这件事,似乎是充满期待。
萧敬再道:“陛下,那位孔家……南溪人已到京,被押在北镇抚司,先前衍圣公已经上表说,请朝廷严查不要伤了三氏之心,明显有给朝廷施压之意。还提请先将人还押于私宅,只让派兵去看守……奴婢不敢做决断。”
朱佑樘本要离开乾清宫,闻言皱眉道:“孔家人还挺奇怪,这时候不落井下石,还进退一致?”
在皇帝看来。
如果他是孔弘泰,皇帝明显对此很生气,甚至笃定放火就是孔弘绪干的,就算他不跟兄长割席绝交,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还执迷不悟到要为他大哥说情,甚至搬出三氏,也就是孔、孟、颜,并不包括曾,因为曾子的传承不像另外三家那么清楚,到明朝中期有关其传承等事仍旧是迷案。
而孔家作为三圣之魁首,孔弘泰拿三家共进退来给皇帝施压,有点不识趣的意思。
萧敬道:“陛下您看,是否听其?”
朱佑樘摇头道:“越是如此,朕越不会轻易放过,也不是说要用刑拷问,至少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都等秉宽回京之后,一并处置吧!”
……
……
张周奉诏要回京城了。
他人在大同,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出去闲逛,在王守仁等人看来,张周的举止很反常,也不是说就在搞什么研究发明或是搞什么冶铁铸炮开矿的,就纯粹是到市井瞎走。
对张周来说,要出门走走一点都不难,这可难了要保护张周安危的人。
大同镇认识张周的人还不少,也是因为张周进城的时候很多人去迎接过。
这也使得张周走到哪都容易成为受关注的人。
当王守仁知道张周要被调回京师时,甚至还松口气……这货终于要走了!
张周得到调令当晚,就把皇帝的诏书给王守仁看,其实不用张周说,王守仁也得知了有关达延汗出兵朵颜三卫的事,只是张周没安排宣大周边做出反应,王守仁也认为出兵打达延汗的风险太大,这件事也就没过问。
现在得知朵颜跟大明求助,这还是让他觉得很稀罕。
“这些部族,明明他们奉的是草原可汗为主,却在这时候想到求助于大明君王?”
王守仁觉得稀奇,是因为这些部族一向都是把大明当成敌人,甚至几个月前朵颜三卫还侵犯大明领土,还不止一次,这两次大明名义上都取得胜利,但第一场已经被证实是虚报战功。
无论如何,这交战多少年,也不能说接纳你就接纳你的。
不能有困难叫陛下,没困难叫狗贼吧?
张周笑道:“其实我倒觉得挺好,这不正说明,那个达延汗现在已不得人心?火筛归顺,连朵颜三卫也想归顺了。”
王守仁摇头道:“张制台是否太乐观了?”
“乐观点好啊伯安,在西北当差,如果不乐观,光是那堆糟心事,就近乎让人崩溃。”张周又拿出一堆的公文道,“我走之后,朝廷暂时没有委命宣大总制,以后大同地方的事务,我都交给你。这是我之前没有决断的大同事务,转交给你。”
“这……”
王守仁很意外。
张周不像是那种喜欢把麻烦留给后人的人,照理说张周应该果决办事,怎可能会给别人挖坑呢?
张周见王守仁拿起这些公文眉头紧皱的样子,不由笑了笑道:“怎么?好奇这些事,我为何不急着处置?你看过就知道了,每一件都不是你做个决定就能解决的,涉及到钱粮开销用度,甚至是之前威宁海一战的功勋赏赐,大明将士的利益,还有百姓的福祉……哪一项是动动嘴皮能解决的?”
王守仁道:“朝廷就不拿出对策?”
“朝廷没钱啊。”张周道,“这不眼看到了征收秋粮的时候?今年各地的灾情又很严重,我甚至都想找人出个海了。”
“出海?”
王守仁觉得张周说话不按套路。
“嗯。”张周点头,“以我所知,在海外有几种作物,种下去之后产量很高,也出奇抗天灾,如果能带回来的话,让大明各处耕种,大明百姓的口粮问题就能得到极大的改善。”
王守仁听完后感觉跟听天书一样。
就算你张秉宽帮我完成了人生理想,让我仕途高歌猛进,就算你在发明创造上的确很有一套,也的确我佩服你在治军上的能耐。
但你跟我扯犊子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谈你为什么遗留这么多事务,你找借口说没钱,现在居然还说要从海外找一种作物回来耕作?大明千百年来耕作的作物,岂是你一句话就能给改的?
“伯安,我走之后,这里的事交给你。我回去后估计并不会在兵部当差,所以有什么麻烦就直接请示那位秦制台,或者是上奏请示于朝廷。”
“大同本地的矿场,我都找了人打理,这次我会带寿宁侯一起走,他走之后再遇到什么麻烦事,就需要你来抗了。”
张周的话,让王守仁皱眉。
先前张周在大同开矿,的确是跟地方士绅起了一些矛盾,但有张鹤龄这个不怕事的主儿在,什么械斗之类的一套搞上去,地方士绅瞬间就没那嚣张气焰了。
王守仁随即发现,张周给他的这些公文中,就有地方上告张鹤龄与民争利的内容。
这甩锅能力……王守仁都要服。
王守仁道:“开矿,要多久才能见成效?”
“呵呵。”张周笑着,“伯安你这是没去过矿场,不知道那边的情况,现在四个大煤矿所产出的煤,除了要满足于冶铁需求,剩下还有大批的剩余,今年大同、宣府、偏关等处的将士们过冬,不用担心木炭和柴草不够,一家发个几百斤石炭,一点问题都没有。”
“其实我也想多开几个铁矿,不然产那么多煤,只用来烧,利用率还是太低了。”
对王守仁来说,这又是天书。
煤采回来,烧了取暖,不正是一种最大程度的利用?
可张周好像就没把煤当成是百姓私用之物,至于张周在追求什么,将来想完成什么目标,他王守仁就算见地再广博,也是没法理解的。
……
……
张周没有过多跟王守仁解释如何治理行政的问题。
其实张周在当官上,也没太多经验。
他也很清楚,如果论在西北治理一方的能力,单纯是要靠个人运作,他可能连王守仁和王琼都不如,更别说是马中锡这样的老油子。
但他最大的能力,在于“创造”。
把不存在的东西发明出来,把埋在地下的东西给挖出来……有了创造就有了财富,甚至有了军功等可以维系将士信念的东西,再以这些东西来带动西北的发展。
如果让他按照马中锡等人那种靠天吃饭的方式去经营,那他就要缴械投降。
很多事他没去处理,在于他发现这其实就是西北边政跟朝政的矛盾。
西北什么都缺,以缺而带来很多社会问题,朝廷没法给,以至于社会问题没法解决……所有的根源,甚至是地方上有杀人越货的强盗,还有地方抗粮等事,都是在缺钱粮这一件事上起来的。
他到西北不过才三个月时间,一次秋收还没经历,就算经历了他也带不来更多的粮食,朝廷不划拨,他自己也不会创造粮食。
那困局怎么解决?
调兵平盗?将士们的口粮问题怎么解决?勒紧裤腰带去打仗?还是说旱灾能给缓解一下?
皇帝看似支持他,但其实大明朝政更多是被文官所掌控,大明的财政他张周现在还没法插一杠子进去,光靠他自己开几个矿,能养活一两万人就不错了,但西北边政至少有几百万人靠这个吃饭,就算让他现在去开屯田,想解决西北问题大概也要等个几年之后。
张周落到了一个“穿越者陷阱”。
穿越者大概认为凭本事可以解决一切事务,但到了才发现困难重重。
并不是穿越者同化了土着,而是土着在用一些社会问题在同化他,逼着他放下身段去随波逐流。
张周觉得,幸好自己意志够坚强,也有足够的执行力,还有足够的信心,不然……在大明当个权贵,酒色财气俱全,当个权臣或是勋贵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改变时代的重担,就落到别人头上去了。
……
……
“明天走?”
张鹤龄听说朝廷有调令过来,他也是一路小跑来找张周。
显然西北这地方,他也呆够了。
“是。”张周道,“明日过午之后再走,也不是赴本地官绅宴请,而是有些事还没处置完。如果寿宁侯着急回京,可以先行一步。”
“不着急,咱一起走。”张鹤龄大概觉得,张周这是准备运从西北搜刮来的银子。
张周点头。
这次还真让张鹤龄猜对了。
只是他带回去的,不止是银子,还有很多他来西北之后捣鼓出来的东西,要一并带回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