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
迷茫而又空灵。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他本以为这铃声能让他平静。
因为,他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走了很久。
至少,他觉得他走了很久。
有铃声的地方就有人。
而他已经太久没看见人了。
所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这铃声反而让他如此烦躁。
他抬起头。
太阳居然是绿色的。
他舔了舔嘴唇,可是干枯的舌头却刮得他龟裂的皮肤生疼。他的鼻中,似乎闻到了自己脸上一股焦糊的味道。
这铃声,迷茫得让人绝望,空洞得让人发狂。不知何时,铃声变得无处不在,仿佛是来自最遥远的天边,又仿佛是来自最地底的深渊。在铃声之中,他隐约听到恶魔放肆的狞笑,在他的脑中不断地回响,爆炸,让他头痛欲裂,也让他的灵魂被一点一点地撕碎。
太阳,也开始悄无声息地扭曲、膨胀,伴着那摄魂夺魄的铃声起舞,张狂地要吞噬整个世界。
他强壮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经瘫软在地。他大张的嘴一开一合,可是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用尽全力睁开双眼,却看到自己被那遮天蔽地的绿掩埋;他拼命地在滚烫的沙上翻滚、挣扎,然而这只能让他更像一条窒息的鱼。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而在朦胧之中,他竟然看见一个男人挂着诡秘的微笑向他走来。
他不得不向男人伸出手,发出最后的嘶吼。然而他却绝望地发现,不论是手还是嘴,都无法再凝聚一丝一毫的气力。
然而幸运的是,男人真的走到了他的身边,依然微笑着望着他的双眼。
他突然觉得,男人的眼神实在是令人生厌。
男人弯下了腰,抓住了他的脚,竟然一把把他拎了起来。
他翕动着嘴唇,想要发出无声的抗议,可是就在下一瞬间,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看到了,男人手中握着的,不是脚,而是一条鱼尾。
他,只是一条鱼。
就在这时,他猛地坐起。
太阳,还是红色的。
那只不过是一场梦。
他颤抖的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恐惧依然萦绕不去。
“白石,你醒了?”
他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静静地坐在桌前,淡雅而又清新,仿佛一片荷叶。
她的眼中,半是期待,半是担忧。
他记得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他轻轻道:“荷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声音里有着一丝犹豫。
荷影的眼中,刹那间放出了一片光彩。
“你今天睡了好久。”
白石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
荷影笑了笑:“你最近太累了。既然醒了,就喝一碗粥吧。”
白石缓缓下了床,坐在荷影的对面。荷影开心地笑着,小心翼翼地盛了两碗粥。
白石拿起桌上的勺子,在粥里搅了搅。
他皱起了眉头:“这粥……好稀。
荷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们搬到这个小镇已经两个月了,你还没找到活干,我们没有饿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白石没有再说话。他望着那碗水一般的薄粥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他终于抬起头:“对不起。”
荷影淡淡说道:“听说今天衙门里要招捕快,不如你去试试。”
白石一愣:“捕快?”
荷影点了点头:“捕快。”
白石默然。
荷影道:“你的武功本来就不弱,要在这小镇当个捕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白石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他轻轻地把身前的粥推到了荷影面前。
荷影抬起头:“你?”
白石站起了身,走到门口:“等着我回来。”
荷影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外面下着雨,别淋湿了。”
白石应了一声,抓过门边的蓑衣斗笠,穿戴整齐。
他顺手往腰间一摸。
突然他的身躯定住了。
荷影猛然抬起头:“你怎么了?”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惧。
白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低下头向腰间看去。
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白石呆呆的站着。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很不安。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他叹了口气:“没什么。”
他打开了了房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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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呼啸而过。
雨,淅淅沥沥。
黝黑的车夫宿醉街头。
干瘦的裁缝哀叹不已。
白石已站在一扇大门门口。
他抬起头,望着朱红牌匾上的“县衙”两个大大的金字。
雨在疯狂的倾泻着。
这绝不是一场小雨。
雨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的蓑衣流进了他的脖子。
白石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冷。
真的好冷。
白石抬起了腿,迈向县衙。
可是他的腿还是没有迈出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县衙的门边站着一个女人。
不,那仅仅只是一个少女,一个苍白的少女。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躯瘦弱而单薄,在迷蒙的雨雾中静静伫立。她没有撑伞,没有披蓑,明明长满青苔的屋檐近在咫尺,可是她却只是任凭冰冷的水滴狠狠地浇在额头,流过发梢,顺着修长却纤细的脖颈,放肆地淌遍身上那一袭黄衫的每个角落,再悄然跌落在泥土里。
白石凝望着少女,可是少女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皮。她没有看向白石,也没有看向任何什么东西,仿佛一切都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白石终于笑了笑:“为什么不躲雨?”
少女没有任何表情:“躲与不躲,也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少女又叹了口气:“不明白的人,在这个镇子是活不下去的。”
白石愣了愣,他刚要再开口,可是少女却突然皱紧了眉头,望向了街道的另一头。
白石顺着少女的眼神望去。
从街道的那头,走来了一个男人。
不,那也算不上男人,那也只不过是一个男孩。
可是也却是白石见过最沧桑的男孩。
男孩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而他的双脚,就那样赤裸着行走在泥泞里。
可是他脖子上的斗篷,却牢牢地裹在背上,在磅礴大雨中竟没有一丝污秽。
男孩在天真的笑着,他的眼睛,黑的发亮。
白石皱了皱眉。
他仿佛感到了男孩身上有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气息。
或者说,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息。
白石转向了少女:“那你说,他会明白么?”
少女哼了一声:“他明不明白都不重要。”
“为什么?”
少女淡淡道:“因为他注定不能活着离开。”
白石愕然。
男孩却已走到少女身前,抬起了头。
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双眼,对着少女咧嘴一笑,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少女仿佛微微一颤。
白石的心却紧了一紧。
那男孩笑容如此纯真,却又让人无法接近。
沧桑的男孩,淡漠的少女,在残破的屋檐下显得如此突兀,几乎刺地白石睁不开眼睛。
白石努力定了定神,望向了男孩。他仿佛要说些什么,才能驱赶出身体内的那份不安:“我叫白石,你呢?”
男孩依然死死盯着少女的眼睛,口中却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
“小……良……”
那声音,却是苍老而又沙哑,让白石的不安变本加厉。
白石勉强笑了笑,转向了少女:“那么你呢?”
少女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一眼小良,只是依然像一座石雕般立在那里。
白石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县衙的大门却缓缓开了。
那刺耳的吱呀声显示着破败的县衙早已年久失修。
而那残旧的大门也如同从门缝中走出的佝偻老人一样摇摇欲坠。
“进来吧。”
老人又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洞里。
少女和男孩不知何时也悄然不见,只剩下白石默默站在雨中。
他竟然觉得,那漆黑的门洞,仿佛要将他吞噬。
而雨,依然在疯狂的倾泻着,穿透他的蓑衣,将他浑身浸湿。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猛地转过了头。
在他的身后竟站着一个年轻的书生。
书生的身上湿的更透。然而他却只是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打量着白石。
书生笑着道:“你是来做捕快的?”
白石道:“是。”
书生叹了口气:“为了那几钱银子,要在大雨中受这份罪,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白石道:“难道你不是来做捕快?”
书生道:“你以为现在这种鬼天气肯来县衙门口的,还会有别的人?”
白石笑了笑:“但是看样子,你受的罪比我的更多。”
书生却问道:“你为什么要穿蓑衣?”
白石道:“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成个落汤鸡。”
“所以这对于你来说才是受罪。”书生笑了笑,“而对我萧落木来说,在雨中漫步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享受,又有何罪可受?”
白石笑了:“你是我在这个镇子里第一个遇到的这么有趣的人。”
萧落木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可是你却是我在这镇子遇到的第一个人。”
白石皱起了眉头:“你说你在这镇子,再也没有遇到过人?”
萧落木伸出一只手,放在雨下。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溅在他手指上而四分五裂的雨珠,仿佛在想着什么。他缓缓说道:“这么大的雨,也许本就不该遇到人。”
白石犹豫了片刻:“也许吧。”
萧落却又笑了:“这里真是一个蹊跷的地方。古语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
白石道:“该。”
萧落木道:“那你还不走?”
白石叹了口气:“该是该,可是不能。”
萧落木道:“哦?”
白石道:“我要银子。你呢?你怎么不回去?”
萧落木的笑的更开心:“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很有意思,我舍不得回去。”
白石也笑了:“我看你才是最有意思的人。”
“我有没有意思是我的事,”萧落木仰天大笑,“你看的准不准,那是你的事。”。
他背着双手也走进了门中。
白石叹了口气。
这里真是个是非之地。
也许他真的本该回去。
可是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家里那碗稀薄如水的清粥,又想到了荷影那双期盼的眼神。
他没有选择。
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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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是小镇,可是县衙绝对不是小县衙。
在白石的脑海中,北京大名府也不过如此。
而零落的几个人更衬出大堂的空旷。
小良早已静静的靠在墙边。
而他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另一个角落里的少女。
萧落木却笑了:“想不到女人也来做捕快。”
少女缓缓道:“既然瞎子都能来,女人为什么不能来?”
角落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这是在说我么?”
白石这回简直呆住了。
在门边的墙角下里,居然真的坐着一个老瞎子。
老瞎子一只手拄着一把二胡,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我不是聋子。小姑娘说话可要小心。”
少女的双眼一片空洞,没有再说话。
老瞎子却不依不饶:“就算是真的聋子,也未必不能做捕快,你说是不是,老聋子?”
瞎子的头转向了另一个墙角。在那个墙角耸立着一个虬髯大汉。
萧落木却忍不住又道:“跟一个聋子说话的人,我看不止是瞎子,而且是一个傻子。”
大汉的低沉的声音却响起:“我虽然是聋子,可是我能看得懂唇语。”
萧落木望着白石微微笑了笑:“现在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这里最有趣的人?”
白石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你是这里第二正常的人。”
萧落木到:“哦?那第一呢?”
白石笑了:“当然是我。”
萧落木没有说话,只是又眯起了眼。
这时从内堂传来了一个声音:“诸位久等了。”
一个人缓步走了进来。
虬髯汉子立刻笑容满面:“原来是胡衙役。”
胡衙役笑了笑:“哦?镇北打铁的李铁匠,还有镇南算命的王瞎子,你们居然也来了。”
瞎子叹了口气:“现在世道艰难,大家都不信命了。瞎子我也要另谋生路了。”
胡衙役略一颔首,又望向了少女。
突然少女开口道:“你已经跟了我很久了。”
胡衙役一愣。
男孩却答道:“是。”
少女又问道:“也看了我很久。”
男孩道:“是。”
少女冷冷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孩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白石望着男孩,他愈发地觉得男孩的牙齿有些特别。
少女空洞的双眼一片漆黑,几乎看不到一丝白睛。那双瞳仁,空洞而又看不到底。然而她的声音却从口中传出:“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再也说不了了。”
男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却没有一丝畏惧的神情。
少女的手指微微一颤。
不知从少女身上何处飞出一道影子,射向小良。那道影子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可是小良的身影居然更快,他纵身而起,不知何时已经向少女扑去。
萧落木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双眼直盯着小良那微微飘起的斗篷,发出了异样的光。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红云。紧接着小良的双脚已经重重地落回了地面,就连地上的大理石,也轰然多出几条裂痕。
小良没有说话,只是从嘴里发出了一声莫名的低吼。
他面前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披着火红大氅的男人。
胡衙役做了一揖:“原来是叶捕头到了。”
叶捕头没有答话。他只是伸开自己的左手。
哐啷。
一块已经被捏得看不出形状的废铁颓然跌落。
萧落木笑了笑:“是个用暗器的女人。”
叶捕头没有理萧落木,他盯着小良。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在我叶鸣蝉的眼下没有人可以杀人。”
小良的声音生涩得有些僵硬:“我……不想……杀她。”
叶鸣蝉缓缓放开了还按在小良肩头的右手。
小良死死地盯着叶鸣蝉,嘴唇不住的颤动。
终于,他还是退后了两步。
萧落木却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遗憾。
叶鸣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转过头对着少女道:“你也一样。”
少女没有再说话,她的眼睛突然瞪得极大,浑身战栗着,死死地靠在墙角,把披散的长发遮紧了自己的脸,半张着的口深深地喘息,却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叶鸣蝉轻轻地挥了挥手。
火红的大氅又仿佛将他笼罩在火焰之中。
胡衙役再一作揖:“叶大人,接近午时,现在应征捕快的人已经有六个,还望大人定夺。”
叶鸣蝉冷冷道:“还是等黎大人来吧。”
胡衙役陪笑道:“可是黎大人至今未见,现在这里就您最……”
叶鸣蝉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是么?”
胡衙役一愣:“叶大人您……”
“哈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叶捕头!”
从角落的屏风后,一个青衣男人缓步踱出。
白石愣了一愣。
为何这个男人,竟隐约有一丝熟悉?
胡衙役大惊:“风师爷您原来早就到了!”
叶鸣蝉道:“看了那么久,风师爷不出来露两手?”
风师爷摆了摆手,轻笑道:“我风化柳那两下只能用来防身,怎么敢在本县第一高手叶捕头的面前班门弄斧?”
叶鸣蝉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胡衙役却道:“风师爷,只能麻烦您也稍候了。”
风化柳摇了摇头:“不用了。”
胡衙役奇道:“哦?”
叶鸣蝉却扬了扬眉毛,望向风化柳。
风化柳面上突然一片戚忧。
“黎大人今日咳疾转剧,无法前来,选拔捕快一事,就由我代劳了。”
胡衙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风化柳望向了叶鸣蝉:“叶捕头?”
叶鸣蝉淡淡道:“一切按黎大人意思办吧。”
风化柳点了点头:“那就按原来的计划吧。”
叶鸣蝉没有说话,却突然猛地一跺脚。
在那一瞬间,桌上的令筒中竟飞出六支令签,分别射向六人!
女人的手指轻轻动了一动,又仿佛没有动,令签却莫名断成两截。
小良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的双眼依然还在盯着对面的女人,然而不知何时,令签已然被他随手拨开。
萧落木笑了笑,轻轻地偏了偏头。他伸出两个指头,从口中取下了衔住的令签,随手掷回了令筒:“好好一支签,可不要浪费了。”
瞎子皱了皱眉,扬起了二胡。令签钉在二胡上,发出了金铁相撞的声音。
聋子却猛地大喝了一声,令签正正地打在他的胸膛,然而却只能刺破他的衣衫。
白石闪身躲过令签,望向叶鸣蝉的双眼写满惊愕:“你们,这……!
叶鸣蝉只是抬起眼皮望向风化柳。
风化柳笑了笑:“好武功。做捕快绝对够格。”
萧落木笑道:“你就不怕真的把我们杀了么?”
叶鸣蝉淡淡道:“我出手是有分寸的。”
风化柳接道:“既然诸位都身手不凡,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要听候差遣了。”
瞎子叹了口气:“还没做捕快就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想来这是份刀头舔血的差事。”
风化柳摇了摇头:“那也未必。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盯住这镇上所有可疑的人。”
白石略一沉吟:“难道这镇子有什么异常?”
“其实这镇子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风化柳轻轻踱了两步,突然,他抬起头望向白石,微蹙眉头,“只是最近,镇子里的陌生人实在太多了。”
陌生人?不知为何,白石心里仿佛闪过一丝奇怪的光。
聋子突然低下头,望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我已经好久没看见过外乡人了。”
风化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轻轻摇着:“黎大人上任不过数月,镇子里就突然出现这么多陌生面孔,只怕未必是好事。”
白石想了想:“不论如何,这件事听上去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叶鸣蝉发出了一声冷笑。
风化柳瞟了一样叶鸣蝉,接着说道:“可是第二件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白石道:“哦?”
风化柳道:“从今夜起,你们每夜要有两个人留在衙门里。如果发现谁擅闯县衙,格杀勿论。”
白石一愣:“为什么?”
风化柳尚未答话,叶鸣蝉斩钉截铁的声音已然响起:“保护大人。”
风化柳点了点头:“本县县令黎大人,就住在这县衙的后园里。”
萧落木笑了笑:“这简单。如果你没有意见,那么今夜就是我俩吧。”
萧落木望向了小良。
小良微微闭上双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白石道:“那明天我来。”
“明天你和聋子,”叶鸣蝉望向白石,却又伸出一个指头指向少女,“后天她和瞎子。”
少女的身子轻轻的颤了颤。
瞎子却皱了皱眉:“为什么?”
叶鸣蝉冷冷道:“因为她是女人,而你刚好是瞎子。”
瞎子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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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的雨滴从肉铺上方的油布下滴落,在这寂静的街道上偶尔发出沉闷的声音。
白石望向躺在肉铺后的屠户,缓缓把一贯铜钱放在了木板上:“老板,买肉。”
大雨稍停,整个肉铺,不,甚至是整个集市上上,似乎只有这一个活人。
屠户微微睁开眼睛:“你要买肉?”
“我要买肉。”
屠户一个鲤鱼打挺跃起,眼中流动着异样的神彩:“你要什么肉?”
“哦?你有什么肉?”
屠户笑了,精赤的上身也随着笑声抖动:“我这里有三十七种肉,只要你说得出来的,我全都有。”
白石想了想:“今晚包饺子,我要二十文的猪肉。”
屠户伸手抓过一块肉,反手抄起一把猪肉刀:“既然是包饺子,那就一定得剁得够碎。”
屠户的手快速地挥动,一刀又一刀,均匀得仿佛白石的呼吸。
留在砧板上的刀痕,一道又一道,整齐得好像屠户的发际。
突然他的刀停了。
屠户的刀不会轻易的停下来。
绝不会。
除非他不得不停下来。
屠户的手,正被另一只手死死地按在了砧板上。
那是白石的手。
屠户的眼中满是迷惑:“客官你?”
白石道:“不用切了。”
屠户奇道:“为什么?”
白石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砧板,那刀,和那手。
终于,白石的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不是,屠户。”
屠户却笑了。
“我不是屠户,难道是渔夫?”
“你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屠户,绝不是!”
白石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屠户的双眼。
屠户凛然一惊,奋力想抽出被握紧的手。
可惜白石只是巍然不动。
屠户喘息着:“为什么?”
白石叹了口气:“其实如果砧板上的刀痕不是每道都一模一样,就连深浅都分毫不差的话,我绝不会怀疑你这个‘屠户’手稳得实在太过头。”
屠户却又笑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哦?”
“连刀痕的深浅都看得那么仔细,就证明你要买的,也恐怕不是这二十文的猪肉。”
白石皱了皱眉:“那是什么?”
屠户猛地把脸凑到了白石面前。
他咧开了嘴,露出森白的牙。
“你要买的,恐怕是我的人头。”
突然,桌子断开了。
桌子是不会自己断开的。
一把巨刀从桌子的断口处猛地穿出,挑向白石的咽喉。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
而他的身影也在那一瞬间向后挪了两寸。
两寸绝不算远。
可是却已足够。
足够白石没有被开膛破腹。
然而足够不死,却不代表足够不伤。
白石的胸口一痛,嘴里涌出一口腥甜。
屠户缓缓地扭动着自己的右手。
他望着右手腕上的一片青紫,又笑了:“你的力气很大,大得像一头牛。”
屠户双手把巨刀举在身前:“所以这把屠牛刀,最适合你。”
白石的额头微微浸出一滴冷汗。
好猛的刀。
然而白石只是缓缓道:“把刀放下,跟我回衙门。”
屠户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跟你回衙门?难道你是个疯子?”
白石摇了摇头:“我不是疯子。我只不过是个捕快。”
屠户仿佛已经笑得快要断气:“捕快?你说你是个捕快?”
突然他手中的刀刺向白石的眼睛。
而屠户的脸上,瞬间只剩下一片狰狞。
屠牛刀在空中不断地挥舞,飞沙走石,卷起了一阵阵风暴,猛得可以屠尽天下间最强壮的牛。
白石突然有一种感觉。
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刀,而是浪。
一座座如山的巨浪,让渺小的白石一眼望不到浪巅。
白石只有奋力的在巨浪的缝隙中穿梭,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容身的角落,在那毁灭性的呼啸中苟延残喘。
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居然发现自己的身影,在屠牛刀的刀影里闪烁,没有损伤到一片皮肤。
屠牛刀在第十七刀停了下来。
屠户仿佛没有感到丝毫疲累。
然而他的眼中却露出了一丝意外。
“你不但力气大,动作也很灵活。”
白石依然只是缓缓道:“跟我回衙门。”
屠户叹了口气,却没有再笑,只是眼中露出了一片怜悯:“原来你真的只是个疯子。”
他把屠牛刀猛地插在身前,侧身又抓过一把刀。
刀的形状小巧而又流畅,刀尖仿佛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迹。
“既然你滑得像条鱼,那么就试试这把杀鱼刀吧。”
在那一刹那,屠户已然出手。
杀鱼刀在他的五指间飞快的跃动,翩跹起舞,绽放出一朵朵刀花,快得可以杀光天下间最灵活的鱼。
白石的呼吸不禁有些滞涩。
好快的刀。
快得白石根本看不清。
巨浪在一瞬间化为了成千上万的浪花。
浪花精致而又美丽,却带着致命的锋芒从四面八方,九天十地向白石包来。
白石避无可避。
然而就在下一刻,白石发现他根本不需要避。
因为浪花碎了。
在一瞬间全部碎了。
杀鱼刀停了下来。
屠户的刀不会轻易停下来。
绝不会。
除非他不得不停下来。
屠夫的刀,被一柄扇子死死地夹住。
而那柄扇子,正握在一个青衣人手中。
白石一愣:“风师爷?”
风化柳扇子一抖,反手搭住了白石的肩,一起飘然退开了三丈。他望着白石,嘴边有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白石喘息着道:“这个假屠户很难对付,你要小心。”
风化柳却摇了摇头:“他不是假屠户。”
白石惊道:“他真的是屠户?”
风化柳望向了屠户:“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屠户却笑了。
风化柳接着道:“只不过,他是一个‘人屠’。”
人屠笑的越发猖狂:“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里,居然有人知道老子的名号。”
风化柳望了望屠户的肉铺:“恐怕你的三十七种肉,有不少是人肉吧。”
人屠的笑容愈发瘆人:“三十七种,全部都是。”
白石猛然发呕。
人屠却仿佛在展示着自己的收藏,两眼射出了极度亢奋的光芒:“人肉,也是分很多种的。像那些穷书生的肉,就酸得同醋一般;而那些商人的肉,肥得满嘴流油……”
砧板上那半块剁成肉酱的“猪肉”的气味,仿佛从白石的鼻子直闯进白石的嘴,在他的食道和胃里融化,又和他的血液结合在一起,让白石呕得要把五脏六腑通通呕出来。
风化柳却只是盯着屠户手上的杀鱼刀:“听说你16年前就是用这把刀亲自把你后爹的皮生生剥了下来。”
人屠的表情愈发狰狞:“他不给我饭吃,所以我干脆把他吃了。”
白石的嘴里已经呕得发苦,而他的胃,却依然在不停地抽搐,不知何时才能停息。
人屠仿佛想起了什么:“你知道的事情不少。”
风化柳微微一笑:“很多年前,我也曾属于江湖。”
人屠望着风化柳的扇子,笑容渐渐收敛:“你是‘铁扇居士’?”
风化柳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人屠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的脸上,换上了满面凝重。
他一把把杀鱼刀插入了砧板,却从肉案下又抽出了一把刀。
刀锋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芒。
人屠平举起刀,正对着风化柳。
“既然是‘铁扇居士’,”人屠的嘴又咧了咧,“那就有足够资格接我这把斩骨刀!”
风化柳摇着头:“我的扇子,接不了你的刀。”
人屠叹了口气:“那你至少有资格成为我的第三十八种肉。”
风化柳却眯起了眼睛,望向人屠身后:“你想要切碎我的肉,只怕先要斩断他的骨头。”
人屠皱着眉:“谁?”
风化柳淡淡道:“一个骨头比我扇子还硬的人。”
人屠猛然回头。
一片火红迷乱了他的眼睛。
也让宝刀的光华晦暗。
叶鸣蝉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人屠,没有一丝表情。
人屠倒吸了一口气。
他脸上的凝重已然变成了肃穆。
叶鸣蝉冷冷道:“投降吧。”
人屠没有说话。
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他只是一动不动。
因为他明白,他现在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连最小的一点也不能。
叶鸣蝉简洁的话掷地有声。
“拒捕者,死。”
那片火红已瞬间撩动。
斩骨刀穿过了叶鸣蝉的右胸,被鲜血染得和叶鸣蝉的斗篷一样红。
可是叶鸣蝉的手已经击碎了人屠的头颅。
人屠的身躯无力地倒下,就像他屠杀过的每一个猎物。
白石的呕吐尚未止住。
风化柳望着叶鸣蝉喷涌的鲜血,脸色一变:“叶捕头你…”
叶鸣蝉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左手,一把把斩骨刀抽离他的身体。
他拖着长长的血迹,一言不发地瞬间消失在了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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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轻轻推开了门。
荷影猛地转头。
“你回来了!”荷影的脸上写满了欣喜。她冲到了门边,摘下了白石头上的斗笠。
白石从蓑衣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荷影眼前。
荷影迷惑地看着白石。
白石笑着点了点头。
荷影轻轻地剥开纸包。
纸包里,静静地躺着一堆猪杂。
白石笑道:“我求师爷赊给我的薪俸,这下我们饿不死了。”
荷影的眼中居然留下了两行泪。
白石轻轻抬起荷影的脸,擦拭着她的泪痕:“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荷影伸手抱住白石,声音中还有一丝哽咽:“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白石抚摸着荷影的长发:“别说了,我们快开饭吧。”
荷影早已似哭似笑,泣不成声。
黄昏已近。
白石缓缓地嚼着一块猪杂,愣愣地出神。
荷影为白石盛上了一碗汤:“在想什么?”
白石咽下了牛肉:“这个镇子,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哦?”
“你知道么,今天来做捕快的人中,镇东算命的王瞎子和镇西打铁的李聋子居然都是高手。”
荷影笑了笑:“瞎子和聋子?”
白石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书生,女人,男孩,什么人都有。”
荷影道:“那他们的武功怎样?”
白石想了想:“不知道,都还没见底。”
荷影皱了皱眉:“那是有些奇怪。”
白石的表情中浮现了一丝惊惧与厌恶:“而且这个镇子里居然出现了一个专门杀人的‘人屠’。”
荷影望着白石的眼睛,写满了温柔:“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奇怪的事,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遇不上。”
白石沉默了。
他仿佛陷入了深思,表情却愈发地难以捉摸。
终于,他抬起了头。
他望着荷影:“你说的没错。可是,确有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让我怎么都想不通。”
“什么?”
荷影竟有一丝莫名的忐忑。
“最匪夷所思的是,”白石的脸上,惊疑得无以复加,“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个镇子很奇怪!一个都没有!”
没错,奇怪的事未必奇怪,可是对奇怪的事视若无睹的人,比奇怪的事本身还要奇怪!
荷影愣住了,仿佛也已被这句话惊呆!
然而,那也只不过是瞬间。她把汤碗推到了依然目瞪口呆的白石身前:“算了,别想那么多。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汤快凉了,趁热喝吧。”
白石定了定神。
他低头闻了闻:“好香,什么汤?”
荷影笑了笑:“猪肺汤。你最近累坏了,喝完早点睡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