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与慕容嫣用罢早膳,随即来到了诏狱的甲字十一号牢房中。徐恪见李君羡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便上前说道:“君羡兄,我们来看你啦!你今日……能下地了么?”
李君羡睁开双眼,见是徐恪,也忙笑道:“小兄弟,托你的福啊!君羡已然完好如初了……”
徐恪拉过了“慕容桓”正要为李君羡引见,孰料,李君羡一见“慕容桓”走到他身边,立时起身下了床,急切间抱拳行礼道:“慕容少侠,怎地是你?”
徐恪正要上前言明,却见那“慕容桓”朝他摆了摆手,又眨了下眼,便朝李君羡沉声言道:“我来看看你……君羡啊,怎么几年未见,你好好的一个将军不当,却混成了一个牢犯?”
李君羡苦笑道:“让慕容少侠见笑了,君羡一时糊涂,酒后失言,以致身陷囹圄……咳!空怀家国之志,如今已是晚矣!”
“慕容桓”又打趣道:“不过,我看你在这诏狱里呆得也不错哦,如今,你这身子也养肥了,气色也红润……你是想从此就躲在诏狱里,不出去了是吗?”
李君羡忙道:“慕容少侠!君羡有幸,曾在六年前涿州一役中,亲见你力战流霜老怪,救下我二十万大乾将士。少侠风采,君羡一直铭记心间。今日,竟蒙少侠亲自到诏狱中点拨君羡……君羡心资鲁钝,此前一味求死,何其谬也!君羡今日方悟,胡虏未除,强敌未灭,君羡又岂敢轻易言死!……”
“慕容桓”却转身朝徐恪“咯咯”笑道:“无病哥哥,怎么样?嫣儿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吧?连李将军都被我骗过了!”
“嫣儿,厉害!”徐恪笑道。
这一下,轮到李君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听到眼前的“慕容桓”竟忽然换作了一副女子的声音,一时间还有些恍然。
徐恪忙向李君羡抱拳,神色歉然道:“君羡兄莫怪,小弟与你说实话吧,今日来看你的,并非天宝阁的二公子慕容桓,乃是慕容桓的妹妹,她叫慕容嫣。今日,她巧施易容之术,特来诏狱救你出去……嫣儿……来,见过君羡大哥!”
慕容嫣也忙向李君羡行礼道:“小女慕容嫣,见过君羡大哥!适才小嫣言语冒昧,还望君羡大哥恕罪!”
李君羡这才回过神来,他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讷讷言道:“原来是慕容小姐,幸会幸会!想不到,这世间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
虽然慕容嫣只是随意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然而在李君羡的心目中,却再一次坚定了他效命疆场的志向和奋力求生的决心,这却是慕容嫣始料未及的……
当下,徐恪便将自己与李淳风商议好的计策,简略地向李君羡说了一遍。李君羡点头之后,不无忧虑地问道:“小兄弟,那孙勋的尸体,现如今应该在停尸房里。不过那儿都是死人,腐气冲天、阴气逼人,我看慕容小姐就别去了吧……”
徐恪亦觉李君羡言之有理,不过,诏狱中防守重重,如何从停尸房里运一具尸体到这甲字十一号牢房来,却着实令众人费了一番踌躇。最后,徐恪一拍脑袋,说道:“不管了,大巧若拙!我即是这诏狱的主官,便直接命人将尸体搬来就是,管他许多作甚!”
慕容嫣也拍手道:“无病哥哥说得对!你若遮遮掩掩,去偷一具尸体,一路上要过这么多大门,反而惹人生疑!”
李君羡虽然心中担忧,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当下,徐恪便走至天牢外卫卒的值事房中,挥手叫来了两个卫卒,吩咐他们去停尸房中直接将孙勋的尸体搬到此地。
那两个卫卒听得百户大人发令,虽然心中有疑,但哪敢多问,便应了一声去了。
过了半刻,两个卫卒用尸袋裹了孙勋的尸体,便已抬到了徐恪的近前。徐恪单手一拎,正要走进甲字十一号牢房,却突听得身后一人问道:“咦……徐百户,你将孙勋的尸体搬来作甚?”
徐恪一听那人的声音,顿时叫苦不迭。他只好将尸袋放下,转身朝那人行礼道:“是杨千户呀!杨千户怎地有空来诏狱中查看?”
来人正是新任巡查千户的杨文渊。他此时穿了一身簇新的靛蓝色鹘鸠纹四品官服,满脸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之状,见了徐恪也只是略略拱了拱手,算是还礼。他漫不经意地说道:
“徐百户,本千户身为巡查,来往青衣卫各司各营,巡视督查、问缺防漏,正乃本千户职责所在啊!怎么……你徐百户的诏狱,本千户不能来看看么?”
徐恪忙又拱手为礼道:“杨千户哪里的话!千户大人能来我这诏狱中巡视,实乃徐某之幸!就请杨千户好生查看一番,一会儿若有闲暇,不妨到徐某的公事房里小坐,尝一杯徐某的花雨茶,可好?……”
杨文渊见徐恪今日竟如此谦卑有礼,倒也颇有些意外。这也让他愈发体会到升官之后带来的“无上妙趣”,当下,他便走到徐恪近前,拍了拍徐恪的肩膀,呵呵笑道:
“诶!徐兄弟,今日你可叫生分了啊!什么‘千户千户’的,叫我‘
文渊’即可!你我都是兄弟,此次,文渊蒙皇上恩典,侥幸官升一级罢了。今后,文渊还要徐兄弟多多支撑、多多关照啊!”
“好说,好说……文渊兄,你且先忙,兄弟我先走一步,一会儿记得来我公事房里坐一坐啊,我这花雨茶可为文渊兄备着了!”徐恪笑着答道。两人便在微笑融洽的氛围中挥手作别,各行其事……
杨文渊走出了几步,心中总觉哪里不对。他忽然间想到了来由,便立时叫住了徐恪,又问道:“徐兄弟,我听那两个卫卒说,你命他们搬来了孙勋的尸体,杨某倒是想问一句,你要孙犯的尸体来何用?”
徐恪心道,敢情我忙乎了半天还是没用啊!此时,他只好转身说道:“不瞒文渊兄,徐某命人搬来这孙勋的尸体么,乃是……乃是为了查案!”
“查案!查什么案?如今皇上都已下旨结案,明日孙勋全家都要被拉到午门外斩首,你这还查得哪门子案呀!”杨文渊不禁疑惑道。
徐恪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文渊兄,皇上虽然已下旨结案。然无病总觉此案还有蹊跷!这孙勋为何死得这般突然?无病听闻,此前还有一个叫‘肖剑南’的小佐领,竟被他自己送来的一碗白粥给当场毒死。后来,还有人见到那肖剑南在我诏狱里‘诈尸还魂’!此中必然大有隐情啊……依无病看,这孙勋背后或许还有主使之人。我今日搬来孙勋的尸体,便是要仔细查看,或许……或许能被我看出端倪呢……”
“这孙勋不就是被……”杨文渊话到嘴边又止住。他心道谁人不知孙勋就是被你一剑刺死的!沈都督护着你,皇上没有责罚你,那是你徐恪天大的运气!如今你竟还要自己查自己,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疯了不成?!
不过,杨文渊毕竟是个多疑之人,他转念一想,聪明如徐恪者,又怎会做这样的傻事?“难道说,孙勋之死,真的另有死因?”杨文渊不禁心中一凛。他再细思从前,虽然当初他判定孙勋必是死于徐恪之手,但也无非是依据卫卒的口供和孙勋身上的剑伤罢了。毕竟也没有人亲见徐恪杀死孙勋,而且,那一道剑伤,焉知不是被人伪造呢?
想到这一节,杨文渊立马就坐不住了,他自然便要即刻向他的主子,青衣卫都督沈环回禀。
“好好好!徐兄弟,你且好好查看清楚!皇上虽已下旨结案,若能被你查出新的线索,徐兄弟也是大功一件啊!”杨文渊立时换了一副口吻,微微笑道。
“好!那兄弟我就去忙了……”徐恪回了一句,便重新提起了孙勋的尸袋,转身而去。
见徐恪提着尸袋往天牢里走去,杨文渊有心跟着入内看看,不过,他一想到要面对死人便觉心中晦气,再者,那还是孙勋的尸体。这孙勋活着的时候,每日里可也没少受他的罪。如今,果真要让他直面孙勋的尸体,他杨文渊的心里,却无端地生出了一些惧意……
直至杨文渊离了诏狱,徐恪方才拎着孙勋的尸袋步入甲字十一号牢房内。徐恪打开尸袋,与李君羡一道,将孙勋的尸体摆在了地上。说起来,那孙勋死去已有两日,或许是天气寒冷之故,身上尚无半点**之象。卫卒虽然将他的尸体作了简单的处理,但仍能看到他浑身上下布满了伤口,两腿夹断,腿骨外露,两端琵琶骨下还有两个空洞,而最为触目惊心的,便是他右眼眶里已然空洞无物。
李君羡盯着孙勋的尸体看了长时,也忍不住喟然长叹道:“好一个鬼面孙勋,你也算是一个武学奇才!只可惜,用心不正、心胸狭隘,又投错了主子,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看着这一个僵硬冰冷的尸体,徐恪不禁面露为难之色。不想,他尚未开口,旁边的慕容嫣已然拿出了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从里面取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木盒里面藏着药水、黄粉、胶泥、细丝诸般物什,尽是她易容必备之物。
“无病哥哥,你且退在一边,看嫣儿的手段!”慕容嫣笑道。她挥了挥手,叫两个男人都远远地退在一旁,便上前一步,仔细地打量起孙勋的尸体来。
慕容嫣显然对自己的易容之术甚有信心,她略略观摩了片刻,便取过一条布巾,简单地擦拭了一遍尸体,将创口兀自外溢的一些残血轻轻抹去之后,就开始了她的“拿手好戏”……
慕容嫣的易容之术甚为独到,除了木盒子里的工具和用料之外,大多又是她就地取材。她一会儿用小铲子刮下一些墙灰,一会儿又从桌子边缘刨下一些木屑,一会儿又从李君羡的头上剪下许多头发,粘在孙勋尸体的头上……
徐恪与李君羡见慕容嫣来回奔忙,他们除了心中歉疚之外,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干坐床边,呆坐苦等。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忽听得慕容嫣欣喜地说了一声:“成了!”二人忙上前一看,却见地上躺着的,哪里还是孙勋?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一个“李君羡”……
徐恪看看地上躺着的“李君羡”,又看看身旁站着的李君羡,忍不住笑道:“君羡兄,眼前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就连我也分不清啦!君羡兄能认得出来么?”
此时,地上躺着的
“李君羡”,面目栩栩如生,右眼眶里也不再空洞无物,而是巧妙地装了一个眼珠子,除了尚不能动弹之外,与真实的李君羡,几无二致。
李君羡望着地上的“自己”,却别有一番感慨。他朝孙勋的尸体略略拱手,兀自叹道:“孙兄,你虽然对李某用尽了酷刑,这一个月来将李某折磨得生不如死。不过,想不到此次,竟是你来代李某受斩,我李君羡承你之情,咱两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了吧!”
“咱们抓紧时间!君羡大哥,接下来,该轮到你啦!”慕容嫣催促道。
虽然徐恪早已吩咐卫卒,外人一律不得入内,但此刻已接近午时,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此时若有人遽然闯入牢房,一见两个“李君羡”之后,假李君羡就立即会被戳穿,一切谋划便都要付之东流了。
李君羡自知时间急迫,当即和身躺在了床上,任由慕容嫣上前“摆弄”。慕容嫣这一次上手却甚为快捷,只半个时辰不到,便已将李君羡化好了妆容。
徐恪上前仔细打量,发觉眼前的“丁春秋”较之当日落阳假扮之人,微有不如,但不仔细看已然很难分辨真假。毕竟,慕容嫣是凭着心里的记忆,加之时间仓促,这“丁春秋”的易容效果,便没有“李君羡”那般,惟妙惟肖、如假包换。
徐恪让眼前的“丁春秋”脱下了一身牢服,换上了自己早已带来的那一件自丁春秋身上夺来的深青色长衫。
“嫣儿,你这易容之术也太厉害了!就在这片刻之间,你竟然化好了两人,便都跟真的一般!这易容的本领,你是跟谁学的?”徐恪一边给地上的“李君羡”穿上牢服,一边再次夸赞道。
“无病哥哥,这易容术我是跟‘牛老大’学的,其实,我也不过是跟他学了点皮毛而已呢……”慕容嫣笑道。
“牛老大……是谁?”徐恪不禁奇道。
“牛老大么,就是我天宝阁里一个打杂的……无病哥哥,我们还是快些出去吧!”慕容嫣道。
说话间,徐恪已然给地上的“李君羡”穿好了牢服。徐恪又拿出李淳风昨日交给他的三张黄纸符,一张紧贴于“李君羡”的前胸,一张贴在“李君羡”的后背,俱是贴肉而藏,再用衣服盖住,最后一张,又卷成一团,塞入“李君羡”的口中……
不想,三张黄纸符刚刚放置好,那“李君羡”就“腾”地站立了起来,倒把那身边的慕容嫣给吓了一跳。
不过,那“李君羡”虽然能站立行走,但眼神木然,口里不能发声,脸上也是毫无表情,便如一具傀儡一般。慕容嫣见“李君羡”恰如木偶一般,摇摇晃晃,在牢房内游走不停,又忍不住抚掌大笑道:“无病哥哥,这个什么‘控尸符’实在太好玩啦!下一回,你帮我再跟李道长去要几张来……”
“嫣儿,你要这‘控尸符’作甚?”徐恪随口问道。他看着这兀自在牢房中走来走去的“李君羡”,心中却有点发愁。
“嗯!自然是……给你贴上呀!下一次无病哥哥若不乖,嫣儿就偷偷地给你贴一张,叫你象个木头人一样,就听嫣儿一个人的指挥……!”慕容嫣嘻嘻笑道。此时虽隔着一张面皮,看不清她脸上表情,但徐恪亦能想象,她此刻脸上的风景,定是如百花绽放一般娇美无限……
“小嫣妹子,这‘控尸符’只能对死人有效,对活人可是不管用的。除非,那个人中了‘尸血毒’体内有尸气……”身后的“丁春秋”也不禁上前笑道。
众人言笑之际,忽听得“咔嚓”一声,那“李君羡”却因为腿骨断离,身体失去了平衡,突然间扑跌在地上。不过,就算“李君羡”已经倒在地上,手脚却还在摆动不休,这一副场景若在普通人看来,实在是怪异非常。
昨日,那李道长给徐恪“控尸符”之时,却并未交代中间的细节应当如何应付。此时,徐恪眼见倒地的“李君羡”做出的种种怪异举止,忽然灵机一动,心中便有了对策……
徐恪便取来绳索将地上的“李君羡”手脚捆住,扔在了床上。他又走到了卫卒的值事房中,向一众卫卒吩咐道:“那钦犯李君羡,自知明日便要命送法场,如今已然失心疯了!这一日一夜,尔等便莫要管他,饭菜也不必送了,单等明日时辰一到,将他带至午门外处斩即可!”
众卫卒听得百户有令,虽觉蹊跷,但都齐声领命。
待徐恪与“慕容桓”“丁春秋”离了诏狱之后,有两个将信将疑的卫卒,走进了甲字十一号牢房内。他们见“李君羡”浑身被绑,躺在床上,不由得心中奇怪,便慢慢地靠近“李君羡”的身边,轻身唤道:“李将军……李将军!你果真是疯了吗?”
突然,那“李君羡”转头朝两个卫卒看了过来,只见他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珠凸在外面,那一双眼珠白多黑少,此刻直勾勾地盯牢了两人。他非但整个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而且浑身上下都弥散着一股死人一般的阴寒气息……
“鬼呀!”不知哪一个卫卒大喊了一声,那两个人争先恐后,连滚带爬着,没命一般跑出了甲子十一号牢房。